段志光
自1835年西醫傳入中國以來,中醫始終受著西醫的沖擊,中醫學成為一個名詞標識[1],國人健康的維護便越來越多地處于中醫和西醫的選擇糾結中。同時,中醫是否科學、中醫和西醫孰優孰劣的爭論自此不休,延續至今。長期以來,不論學界對于科學與非科學的界限如何認識,不論人們對于中醫是否科學如何爭論,中醫自成一體應該無可非議,雖時空表達與人間流傳相應展現出不同特征,但通過時、空、人三個維度的觀察盡可辨識中醫之發展。
鴉片戰爭后,中國傳統文化經歷了劇烈變革的陣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生存土壤的變化給中醫藥帶來了巨大的沖擊,其發展一度陷入困境。19世紀中期以后,《廢醫論》的發表,“教育系統‘漏列’中醫案”,“取締中醫實施細則”,“禁止中醫進大學”,“西醫在朝,中醫在野”局面形成,1936年國民政府出臺《中醫條例》。這種起伏變化的原因在于內外環境變化、諸種因素作用、各方利益博弈,幾乎給中醫帶來了滅頂之災。1938年陜甘寧邊區第一個醫藥社——陜甘寧邊區保健藥社成立,該社堅持以“改良中藥,中藥科學化”為宗旨;1940年,延安第一個中醫學術團體“邊區國醫研究會”成立;1944年,陜甘寧邊區負責協調中央醫療衛生防疫工作的李富春同志提出“中醫科學化,西醫中國化”。可見抗戰時期延安的中醫藥事業得到了快速發展[2]。新中國成立以后,政府糾正了當時的歧視、排斥中醫的錯誤傾向,原衛生部內設中醫科,一批經驗豐富的中醫被送到醫學院學習,開始了“中學西”。1954年,原衛生部內設中醫司。1956年,毛澤東發表“中醫藥是一個偉大的寶庫,應當努力發掘,加以提高”的重要指示,朱德、劉少奇、周恩來等都極力推進中醫藥的傳承發展,黨中央發布了對衛生部黨組關于組織西醫離職學習中醫總結報告的批示,引領西學中有了很大進展。同年,建立了高等中醫藥院校,中醫教育成為我國現代高等教育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1959年,全國有中醫醫院1 371所、中醫生36.1萬人;至1977年,減至129所、24萬人[3]。
改革開放以來,中醫藥迎來了振興發展的大好時機。1982年,中醫藥第一次寫進《憲法》;1986年,國家中醫管理局成立;1988年,國家中醫藥管理局成立;2003年,國務院頒布實施《中醫藥條例》;2007年,國務院成立中醫藥工作部際協調小組;2009年,國務院頒布實施《關于扶持和促進中醫藥事業發展的若干意見》;2016年,國務院制定了《中醫藥發展戰略規劃綱要(2016-2030)》,明確把中醫藥發展上升為國家戰略;國務院建立中醫藥工作部際聯席會議制度,進一步加強對中醫藥工作的組織領導;召開全國衛生與健康大會,重申堅持中醫和西醫并重,強調著力推動中醫藥振興發展;國務院新聞辦發布《中國的中醫藥》白皮書,向世界宣告中國堅定發展中醫藥的信心和決心;2017年7月1日,《中醫藥法》正式實施,將現行有效的黨和國家發展中醫藥的有關方針政策上升為國家意志,用法律形式固定下來。至此,中醫藥政策體系基本完善,中醫藥醫療、保健、科研、教育、產業、文化“六位一體”發展的格局基本形成,中醫藥政治地位總體上呈現出一種快速提升的趨勢,中醫藥事業得到空前的發展。2017年,全國有中醫類醫院4 566所,中醫執業(助理)醫師、中藥師(士)64.7萬人[4]。
中醫藥的防病治病實踐,體現著獨特的生命觀、疾病觀和健康觀,注重從人的整體功能狀態判斷健康狀況和疾病的發生發展,注重實施個體化辨證論治,注重以未病先防、已病防變、愈后防復發的“治未病”理念為核心。新中國成立以來,政府能夠客觀公正地認識中醫藥、發展中醫藥,揚其優勢和特色,承之精華并不斷創新。1978年,中央56號文件轉發了原衛生部黨組《關于認真貫徹黨的中醫政策,解決中醫隊伍后繼乏人問題的報告》,作為振興中醫的綱領性文件,影響至今;1980年,原衛生部召開全國中醫和西醫結合工作會議,提出“中醫、西醫和中西醫結合這三支力量都要大力發展,長期并存”,成為黨對中醫工作的新指導方針;1982年,原衛生部召開全國中醫醫院和高等中醫藥院校建設工作會議,強調保持中醫特色,影響深遠;1997年,《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衛生改革與發展的決定》發布以后,繼承、創新、現代化成為此后中醫藥發展的主旋律;2003年,制定實施《中醫藥標準化中長期發展規劃綱要(2011-2020年)》;2006年,要求在二級及以上中醫醫院設立“治未病”科室;2009年,首屆國醫大師評選,中醫人才培養邁向新臺階;2010年,中醫針灸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首次發布《中國公民中醫養生保健素養》;2011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黃帝內經》《本草綱目》列入世界記憶名錄,向世界亮出中醫藥“名片”;2011年,《2009年中醫基本現狀調查報告》發布,我國首次摸清中醫“家底”,為研究制定中醫藥事業發展的政策措施提供了支撐;2014年,《一次性使用無菌針灸針》作為首個傳統醫藥領域內的ISO國家標準發布,邁出了中醫藥國際標準第一步;2015年,屠呦呦“有關瘧疾新療法的發現”獲得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成為中國醫學界迄今為止獲得的最高獎項,也是中醫藥成果獲得的最高獎項;2017年,《中醫藥“一帶一路”發展規劃(2016-2030年)》發布,中醫藥全球版圖逐步拓展。當前,中醫藥已傳播到183個國家和地區。自此,中醫學經歷了由西學東漸,中醫式微,到中醫和西醫并重,東學西漸,百年中醫史可謂一部跌宕起伏的自信心變化史。在近代廢止和否定中醫的思潮中,中醫也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一樣,展示出強大的生命力,鳳凰涅槃,浴火重生。張仲景的一首方劑可以產生一個治療方法體系,一個黃芩湯即將改變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的審藥規則,一個模糊穴位可以成為一個學科的基石[5],這些都預示著中醫、中藥和針灸發展的無限空間。
盡管中醫的很多原理還需要印證,但它帶給患者的卻是實實在在的療效。中醫已經成為一種生活方式,千百年來守護著國人的健康。談轉型,或許存有爭議,但論轉向,則于情于理。自信是一種主體意識,轉向也是一種主體意識,自信與轉向會產生矛盾嗎?答案是否定的。當代中國正處于劇烈的體制轉型過程中,由此帶來的文化觀念層面的深刻碰撞,也從政治領域擴展到中醫藥發展的行業領域。問題可能首先表現為中醫界內部的異質性。事實上,中醫界內部的意見一直影響著中醫發展的轉向,這需要中醫界內部呈現出相對一致的發展方向,需要中醫界保持和展現出一種自信,同時需要社會各界在時空流轉中對它保持和展現出一種足夠的自信。
中醫和西醫都在迅速的科技變遷中發生著變化,不同的是,西醫的變化是整體進步,中醫的變化是個別突破,如青蒿素;西醫的變化被人們認為理所當然,中醫的變化卻容易引起爭議,這一切都與中醫之地位密切相關。2003年頒布的《中醫藥條例》、2017年實施的《中醫藥法》進一步把“中醫和西醫并重”方針以法律的形式固化,上升為國家意志。盡管中醫和西醫并重的路還很遠,但在注定不夠平坦、崎嶇前行的道路上,中醫藥人既然能爭取來中醫和西醫并重,就一定還要再爭取它的落地,特別是在這個過程中始終保持精髓的傳承、文化的堅守和發展的自主。
自受沖擊以來,中醫出現了邊緣化、弱化、人文淡化和醫藥分化的“四化”現象,即中醫藥雖然是我國流傳至今仍具有生命力的原創學科,但在強大的西醫沖擊面前,邊緣化的地位一直沒有根本改觀;新中國成立以來,政府始終在政策上給予中醫以強力支持,但迄今為止中醫仍處于弱化狀態;中醫藥傳承著中華文化的優秀基因,具有人文內涵深厚的文化優勢,但在現實社會環境下也出現了人文淡化的現象;中醫和西醫不同的是,中醫常說“醫藥不分家”,“醫要識藥”,但隨著時代的發展,醫與藥漸漸分離,各執其業。總體來說,相對于中醫的實踐效果而言,中醫的理論創新不足,從根本上弱化著中醫發展的自主性。
當前25所高等中醫藥院校中的數十萬大學生,基本都是按西醫的規模化方式培養,除了名稱不一、設計各異的極少數實驗班學生以外,總體上較少接受中醫的傳承教育,這種模式是否適合中醫人才的培養?其實質是對時空特征變化中的新型中醫發展之路認識不清。如何在西醫作為主流醫學、快速發展、中醫的社會地位沒有根本性變化的背景下,探討中醫學發展模式?中醫人才培養是否需要進行顛覆式改革?中醫的師承教育需要堅持,但如何保持自主性?當下已經評選三屆的國醫大師們的成才規律能否模仿?對今日之人才培養有何啟示?“從觀念的普及,到意向性共識的達成,最終訴諸制度性的安排和實踐,這中間有太長的路要走。”[6]事實上,我們至今仍在觀念方面存在著極大的分歧。中醫只有在與西醫的碰撞中不斷自我檢視,在與現實的接觸中不斷進行創新,才能在保持獨特性的同時,不斷取得歷史進步。
《“健康中國2030”規劃綱要》強調發揮中醫藥在治未病中的主導作用、在重大疾病治療中的協同作用、在疾病康復中的核心作用。可以說,健康中國建設需要中醫和西醫學融合共生。同西醫一樣,中醫的發展,一方面在時空延續和變化過程中現代化、趨向成熟;另一方面有待時空條件的成熟為其更加完善提供基礎和前提。當今中醫之政治地位與新中國建立之前有了天壤之別,但其學術地位和社會地位仍面臨諸多新的挑戰。如何傳承中醫的精髓,借鑒西醫的創新,的確成為當代語境下中醫發展之路選擇的分水嶺。中醫戰略發展的唯一選擇,只能是著眼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需要,從我國悠久燦爛的歷史文化資源中汲取養分,立足于當前的基本國情,準確契合人民群眾的時代需要,充分借助現代科學技術方法手段,通過自身開放、融合西醫和其他傳統醫學之長,強化中醫思維,培養現代中醫人才。
“中醫藥近百年來遇到的危機實質是文化危機。中醫藥未來的發展也取決于中醫藥文化理念的存廢。”[7]的確如此,雖然中醫維護了中華民族的健康,具有不可否認的歷史成就,中醫是中華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但當下對于中醫藥作為一種優秀傳統文化的不自信,并不是完全散在于社會各界,而是更存在于中醫藥系統內部,特別是培養中醫藥人才的高等院校之中,有多少決策者、有多少教師、有多少學生,是中醫藥文化的堅定自信者,又有多少中醫藥的從業者把中醫藥文化當成了自己的“宗教”?
中醫學需要基于數千年治療效果的自信,兼收西醫學的優勢特點,審時度勢、與時俱進地構建具有自身特色的新體系,從而更好地保持自身既有的文化自信。中醫學只有融入主流醫學,才能更好地彰顯特色,展示自信;但中醫學首先需要解決自身的中醫文化自信問題,又首先需要解決中醫藥院校中教師(包括中醫學背景和非中醫學背景)、學生(包括中醫學專業和其他專業)、領導(特別是校領導)和管理人員的中醫文化自信。張伯禮院士[8]倡導組織開展的“我主人隨”的中醫藥國際大科學計劃,就是增強中醫文化自信的有力措施。
中醫和西醫各有所長。中醫有著深厚的實踐根源,西醫有著明顯的實踐效果,兩者都具有深入人心、不可抹滅的社會基礎。中醫和西醫之間,不是非此即彼,不是二元對立,而是包容、協調、互利、平衡,內在統一于人類健康需要。因此,中醫和西醫和而不同是一種理念,中醫和西醫和合也是一種理念,雖然1922年的北洋軍閥和1929年的國民政府都曾支持過廢止中醫,但1944年的陜甘寧邊區文教會議就提出“中醫科學化,西醫中國化”的目標[2]。自此以后,中醫和西醫結合的方向沒有發生過動搖。新中國成立以來,政府一以貫之地把堅持中醫和西醫并重、促進中醫和西醫結合作為衛生工作方向。
中醫和西醫都需要變向。中醫學構建理論體系的方法,是復雜性科學的整體方法;西醫學構建理論體系的方法,是復雜性科學的分析方法。中醫始終從一個整體系統出發,所以看似簡單;西醫始終被還原分解成若干個子系統,所以看似復雜。中醫看似簡單,是因為它缺少更多對自身科學性的證明;西醫看似復雜,是因為它進行了一系列至今遠未窮盡的系統觀察和實驗。其實,從科學的角度來看,中醫和西醫學都有既簡單又復雜的特點,因為中醫和西醫都還未能很好地解釋我們觀察到的臨床現象,都還不能對我們身患的已知29 000多種疾病作出科學的預測。
中醫和西醫都需要轉向。中醫需要從歷史中走出來,西醫需要從現實中走出來,中醫和西醫需要共同向未來走去。中醫的發展不是在自我封閉中完成的。沒有佛學等外來文化的沖擊,沒有異質文化的融合,中醫也就不會如此完整[9]。因此,中醫和西醫的結合需要達到新高度,即融合;中醫和西醫的融合需要產生新文化,即中醫和西醫融合文化,如此,才能使中醫更加完整。
《中醫藥法》使“中醫和西醫結合”成為法定概念,被列為中醫藥的重要組成部分。當下和未來需要精醫通藥、精中通西、證病同治的新型中醫人才。未來的中醫人才,應該是復合型應用人才,需要具有中醫思維,中醫、中藥和西醫的綜合素質、應用能力和創新意識。
顯而易見,當下中醫藥發展的尷尬與潛在危機,凸顯了教育的缺位。自西醫沖擊以來,中醫和西醫的關系更多地處于中醫人的關注之中,這種關注多以中醫人才隊伍興衰為標志。當下的實踐中,中醫和西醫以混合、聯合、結合的多元方式共存,所以存在一批中醫和西醫混合型、中醫和西醫聯合型、中醫和西醫結合型人才,但也有一批西學中或中學西的大家實際上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即融合的程度。現在的問題是,西醫的主流地位無法動搖,中醫的社會地位仍在爭取,傳統中醫人才的培養面臨巨大挑戰,此處討論的是,能否通過改革,培養出一批堅守中醫、融合西醫的現代中醫人才。對于中醫而言,融合并不是強求中醫和西醫兩者在整體上完全合二為一,而是在堅守中醫思維的前提下和基礎上,在某一方面或某一點上融合西醫的現代科學技術方法手段,在以人的全生命周期中的健康需求為目的的服務過程中,運用自如地將兩者之長發揚光大,從而與西醫共存、互容、同生。能否在學習中醫時,先學習中醫,再學習西醫,在形成中醫思維的基礎上,學習借鑒西醫的長處;在從事中醫時,要走出中醫,結合西醫,致力中醫和西醫融合,從而成為精中通西的現代中醫人才。無論如何,都需要傳承中醫醫藥不分家的優勢傳統,大膽改革招生政策,科學設計師承教育與院校教育、理論學習與臨床實踐的有機結合,合理規定中醫學、中藥學、西醫學和現代科學技術方法的課程與內容結構比例。
當今,世界各國的人們都對健康表現出更高質量、更多元化的需求,都在健康的維護與恢復、生活質量的提高、壽命的延長,甚至幸福的追求方面,尋找新的更有效的科學方法。可喜的是,越來越多的學者把眼光轉向中醫藥。美國Bredesen[10]在其新著《終結阿爾茨海默病:全球首套預防與逆轉老年癡呆的個性化程序》的中文版序言中說:“在自己的學術生涯中,與許多中國學者進行了廣泛深入的交流,深深感受到中國傳統醫學的恢弘博大及實用價值,我們發明的這套逆轉阿爾茨海默病的個性化治療程序,是我和團隊在沿世界主流路徑探索多年,仍然嚴重受阻、困惑時,受到中醫學及印度醫學智慧的啟迪而萌生的。” 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中醫藥作為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同樣需要走向世界,為各民族共享共用。一帶一路倡議為中醫藥傳播的國際化和中醫藥展現在全球化時代的價值,提供了極好機遇。
總而言之,時間流轉中的起伏需要中醫自信,空間流變中的困境需要中醫自主,人間流傳中的認同需要中醫自強,而中醫藥自信、自主和自強的唯一途徑,就是建立一個扎根中國、文化自信、互學互鑒、融合共生、共享共用的現代中醫學人才培養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