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福寶
人類的自我意識使其意識到自己終將死去。死是可怕的,因為它切斷了我們與世界及所愛之人的聯系。對生的渴望和對死的恐懼始終存在于我們心靈最深處?!拔铱赡軙桨驳鼗畹桨耸畾q,也可能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在回家的路上就被車撞死了,我無法預知死亡何時會降臨到自己身上?!北赜幸凰赖慕K結雖然無法改變,但是對死亡的態度卻能夠拯救我們。人生的意義和價值常常在面對、思考死亡問題時才突顯出來。
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死亡是一個敏感而禁忌的話題。平日里,大家一般不會討論和死亡相關的主題。實際上,自出生起我們就在不停地奔向死亡,終有一死是每個人都無法逃脫也無法改變的命運,即使人們有意回避,內心深處對死亡的焦慮也會在潛意識里影響著自己。但也正是死亡,讓人們意識到生命的珍貴,促使人們為生命賦予意義,尋找生的價值。若沒有痛苦和死亡,人們可能不知道自己要何去何從。但是,對于死亡的恐懼不能持續不斷地存在于人們的精神活動之中,它必須受到適當的壓抑和紓解,否則精神活動將很難行使自己的功能。
對于人類來說,死亡不僅是一個生理事件,更是一個心理事件和社會事件。從生存論意義上看,確定人的死亡必須涉及人的自然過程以外的東西,必須涉及人的社會文化規定,死并不僅僅意味著心跳的停止或大腦的死亡[1]。人體的死亡是自然現象,而人的死亡則是社會的、心理的和精神的事件。如果不了解這一點,我們就很難理解死亡對人類的影響。死亡焦慮(death anxiety)是人類處境的一部分,是人類深層心理的重要問題,人類也從未停止過對死亡問題的思考和研究。
人類是群體性動物,關系是一切的起源。人類總是生活在成員關系密切、持久的群體中,對歸屬感的需要是人的一種強有力的、根本的普遍性動機。人與人之間的行為顯然與進化論的觀點一致:沒有深入的、積極的、相互的人際關系,個體和種族的生存都是很難維持的。
馬克思說,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人是關系中的人,所有人類行為和體驗都是關系的衍生物。一個人只有在現實的社會關系中,在與他人、社會的互動過程中,才能真正獲得自己的具體存在和本質。儒家以“仁者愛人”為出發點,認為社會是一種人倫關系的存在,把一切個人行為都納入社會關系中去理解。沙利文(Harry Sullivan)認為,人格的形成可看作是個體與生活中重要人物相互作用的產物,與他人建立親密聯系的需求同其他生物性需要一樣是一種基本需求[2]??腕w關系理論也認為,人類行為的最終目的不僅是滿足身體的愉悅,還包括要建立有意義的人際關系,嬰兒自出生開始就積極地與他人建立關系,人的自我也是在這種相互關系中得以確立、形成和發展。作為一種關系性存在,我們對關系的渴望是與生俱來的。人最終的目的是為了和他者保持關系,而非尋求滿足、享樂;嬰兒的早期活動都是為了要跟母親有接觸,后來則是為了與他人建立關系[3]。
社會建構論進一步認為,所謂的自我是一種關系性的自我,而不是一種以個體為中心的、自反性的自我,我們不是在孤立的狀態中形成自我,而是在社會文化環境中與他人的互動關系中形成自我[4]。自我不是個體自有的獨特屬性,而是人際互動、社會交往的結果。人所直面的各種關系在不同時代有不同的表現形式,因而人性是在歷史中展開和變化的。
一個人自我功能的運作是無法脫離其人際關系而獨立存在的。成長需要與他人建立聯系,被他人認識、賞識能夠確立和強化自我。當個體有規律地處于與他人真誠的情感聯結之中,其大腦會緩慢地發生積極的變化??梢院敛豢鋸埖卣f,我們腦的“成長”得力于與他人的親密接觸和聯結。每與他人建立一種關系,就會創造出一個對應于該種關系下的自我?!拔摇笔窃谀撤N關系的背景上出現的,并且受到關系的影響和塑造。關系極其重要,以至于它會塑造我們的品性、目標以及價值觀,這些東西反過來又會影響我們與他人的關系[5]。
人類是在特定的社會關系中做出各種行為的,是為了追求某種意義而行動的。唯有深刻的關系性聯結才能讓我們感受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是有意義的存在。每個人都需要感受到某種關系性的聯結,既要感受到與自身內在的聯結,也需要感受到與其他人緊密地聯結在一起。一個精神健康的人,必須要具備一些基本的能力和精神功能,特別是建立關系性聯結的能力;其社會功能良好的一個特征,就是有能力跟他人發展出一段信任的、共情的、溫暖的人際關系。而對他人的需求漠不關心或無法建立良好人際關系的人,更可能表現出病理性特征。因此,人的一個突出特征就是需要活在關系之中,人性也是在關系中得以生成與實現的。
不僅我們的心理是一種關系性存在,我們的生理也是一種關系性存在,我們的認知活動過程同樣具有關系的屬性。我們的生命受之于父母,我們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也都有著血緣上的關系聯結。如果一直往上追溯,人類的基因組其實就是一個進化的共同體。通過基因的聯系,我們跟其他人類個體也具有了關系性聯結。實際上,許多不同的物種間都具有基因同源性。新近的一些研究發現,水平基因轉移(lateral gene transfer)不僅發生在原核生物和植物,在動物界也存在[6]。水平基因轉移是指遺傳物質在種間通過非垂直傳遞方式的移動,可能造成種群的快速協同進化、不同物種間的趨同進化、獲得新遺傳性狀等,是生物進化的重要機制之一。如果生物界確實存在水平基因轉移現象,那么這將打破親緣關系的界限,不同物種之間,甚至親緣關系很遠的生物之間,基因組上也有大量同源基因存在,基因流動變得更為復雜。各種物種的存活可能與其他物種的存活密切相關,存在某種共生關系。
第二代認知科學提出,個體的認知活動也是社會歷史文化過程的組成部分。分布式認知(distributed cognition)則進一步強調認知活動中并沒有一個中心的單元,認知是一種由頭腦內外的事物在文化實踐中共同耦合而完成的過程[7]。根據這種觀點,認知的邊界由個體認知拓展到了整體的文化認知,認知活動是由相互聯系著的成員共同完成的,我們的記憶、推理、知識,甚至情感都在相互共享。在分布式認知的結構中,心智的和身體的、人和工具具有同等的本體論地位,我們的行動從其發生的場景中獲得了意義,我們的言語都只在某些特定的關系中被認為是合理的,因此,既有的“主體”和“客體”概念都需要重新界定。
簡言之,關系優先于一切,我們的生理、心理和認知過程都不是關系之外的獨立存在。人是關系的動物,人的肉體和精神都是在關系中被塑造,然后又永遠處于關系之中[8]。我們應該以人與人之間的相互聯系取代相互分離作為最基本的現實,消除內在心靈與外部世界之間的屏障,所謂的思考、體驗、記憶和創造等理性過程都是關系中的行為。關系本身也賦予生活以意義。當感覺到與某種事情相連,連接立即讓我們的生活有了目標。即使是和寵物的關系,也會對我們的健康有保護意義。
對死亡的恐懼無疑是最普遍、最根深蒂固的人類本能之一。死亡焦慮作為一種重要的動力因素,影響了人類所有與情緒相關的心理的、人際的和行為防御機制。當人的死亡意識覺醒,就不得不面對來自內心最深處的死亡恐懼。死亡對人類生存的適應性提出了重大挑戰。死亡焦慮被界定為人類對自己終將一死這一事實而產生的焦慮、不安、擔憂等心理狀態,這一心理過程可能是有意識的,也可能是無意識的[9]。按照存在主義心理學的觀點來看,所有焦慮都是由死亡焦慮延伸出來的,而各種心理防御最終也是為了應對死亡焦慮。
死亡是一個普遍的和固有的,無法解決的適應性問題,死亡焦慮在意識和無意識層面都是永遠存在的。有一些方法雖然可以緩解死亡焦慮,但都無法徹底消除死亡焦慮。不管是通過生育后代、信仰來生,還是通過創造性的成就獲得所謂的“流芳百世”,都不能從根本上戰勝死亡焦慮[10]。死亡焦慮不會消失,只能紓解,它常常通過壓抑、否認、隔離和替代等防御機制轉化成各種癥狀。可以說,死亡焦慮是一種根本性的焦慮,是我們體驗到的諸多困擾、壓力和內心沖突的源泉。很多焦慮追根究底都是源于對死亡的焦慮。死亡焦慮無法被徹底消解,所以關鍵問題并不在于消除死亡焦慮,而在于盡可能預防和避免其消極影響。
我們通常講的情感不僅指內心的感覺,每一種情感體驗都是在關系中表現出來的,一種情感體驗不可能在脫離關系的背景下被理解[11]。情感不是靜態的體驗,不是簡單地存在于人的大腦或身體中,而是和關系聯結在一起的,是通過關系被創造和表達出來的。換句話說,情感并不為個體所有,也不是由生物因素決定的,情感只能在關系中獲得理解。我們大多數人都曾在某個時刻有過這樣的感受,即某種情感能夠將我們與另一個人聯結在一起。沒有這種關系,人類將沒有情感體驗,當然也包括死亡焦慮。所以,死亡焦慮也是在關系中產生的。我們對于死亡的恐懼和焦慮也正是因為死亡切斷了我們與世界和他人的聯系,讓我們“獨自”進入到一種未知的世界。
簡言之,死亡焦慮具有關系屬性,它并非產生于死亡本身,而是產生于關系的割裂、來自于對立本身。在死亡面前,人們害怕的不是喪失或虛無,而是害怕伴隨而來的無邊無際的孤獨和寂寞。也就是說,死亡焦慮或死亡恐懼的核心是害怕失去關系。死亡的后果會對在關系中建立起來的“我”和“內在世界”造成致命威脅。一旦我們將“自我”與世界、他人、環境對立起來,死亡焦慮就會愈發嚴重,“死了,我就再見不到家人了”?!拔宜懒?,就和世界再也沒有任何關系了”。死亡如此可怕,不是因為“我”自己消失了,而是因為周圍的人不見了。甚至可以說,“死亡”的概念并非出自內在的個體心理,而是在關系的過程中被創造出來的。恰恰是在關系中,死亡對我們來說才變成了“現實”。
缺乏關系性聯結,不管是生理上、心理上的,還是社會文化上的聯結,都將使個體陷入孤獨的境地,死亡焦慮也隨之縈繞在心頭。而現代文化最顯著的特征之一是把每個人都當作獨立、自決的個體,“關系”因此成為由獨立的個體單元衍生出來的二階性的東西。而人越是孤立和膨脹自己,就會越焦慮。
在當前社會,關系性聯結越來越弱,生命的意義越來越無所寄托。一方面,死亡的威脅無處不在,瘟疫、戰爭、暴動、車禍、安全事故等威脅人類生命的風險因素越來越多;另一方面,人際關系也在不斷疏離,個體與社會的聯結變弱,大家族開始分裂。近些年來離婚率不斷飆升,越來越多的人感覺到家已不再是一個可以依靠的穩固港灣。我們可以自由地選擇另一半、朋友、鄰居,但他們也可能隨時選擇離開我們。人們從傳統穩固的社會關系中“脫域”出來變成獨立的個體,雖然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但也失去了傳統關系所提供的安全感。死亡焦慮日益成為一個突顯的社會心理問題,而其中一個主要根源就是我們與家庭和社群的聯結在不斷地削弱,以前那些充滿意義的聯結如今已經顯得十分脆弱,個人經常孤零零地陷入對自身的不可避免的死亡恐懼之中。
恐懼管理理論(terror management theory)是死亡焦慮領域里最為重要的理論之一。該理論提出,人們對某一文化世界觀的信念和對自尊的尋求能夠在很大程度上緩解死亡焦慮[12]。這兩種方式在本質上是一樣的,當相信我們的所作所為符合所處文化內在的價值觀時,我們就會獲得積極的自尊感。Mikulincer等[13]進一步研究后認為,自尊追求與世界觀防御只是親密關系資源喪失后的替代選擇,親密關系不僅可以緩解死亡焦慮,而且是首要的選擇方式。
文化世界觀和自尊是社會互動的產物,或者說,認同某種文化世界觀和對自尊與親密關系的追求,都是在與他人、群體建立積極聯結的方式,都需要在社會關系中加以確信與維系[14]。成為某個群體的一部分會讓我們感覺良好,這個群體可以是核心家庭,可以是某個社會團體,乃至整個社會。我們不是根據自己的標準來評判自己,而是根據對我們而言很重要的人的標準。自尊不能孤立地存在著,自尊的構建過程以評價為基礎,而這些評價也是從他人的態度反照映射出來的。為了建立和維持積極的自尊感,我們需要不斷向他人證明自己的存在。
由此可以看出,被人們普遍用來應對死亡焦慮的方式——尋求自尊、維護文化世界觀、尋求親密關系資源、提升自我價值感等,也都具有關系的屬性,都是在關系的過程中展開和實現的,這進一步說明了死亡焦慮具有關系的屬性。
當生命受到威脅時我們會本能地尋求社會聯結,與他人、群體建立聯系,向身邊的人尋求幫助、支持和安慰。如果沒有人伸出援手,或是我們處于危急的境地,我們才會轉而采取比較原始的求生方式:戰斗或逃跑——擊退攻擊者或逃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也就是說,當人類受到威脅的時候,他們首先不是要尋找一個地方(如地洞或者窩巢)來確保安全,而是要尋找一個覺得比自己更強壯、更智慧的人的陪伴和支持[15]。在遇到危險的時候,我們都會去找那些和我們關系密切的人。危險越強烈,特別是遭遇致命事件的時候,我們就越渴望和他人建立聯結。人際聯結是應對身體疾病、心理壓力最好的保護性因素,關系所提供的安慰和陪伴是通往復原與療愈的最佳路徑。當我們獨自面對恐懼和悲傷,孤單本身就可能成為一種創傷。
死亡提醒(mortality salience)使我們重視歸屬需要,重視與他人的關系并與我們所愛的人保持聯系和親密。人們在意識到自己終有一死后會更加積極地尋求親密關系。Kirkpatrick和Navarrete[16]認為,由死亡提醒誘發的反應,都是旨在加強與他人或群體聯結的表現。Heine等[17]認為死亡提醒效應背后的直接動機就是重新修復被破壞的意義系統,并提出了意義維持模型(meaning maintenance model,MMM);而在他們看來,所謂意義指的就是關系,個體通過關系將自己與周圍的一切聯系起來,包括自己與自己的關系、自己與外界間的關系以及外界事物間的關系。
費爾南多教授和她的同事在斯里蘭卡進行調查研究時,曾訪談過一個8歲的小男孩——他所在的村子經歷了好幾場屠殺,他的父親死于其中一場殺戮。教授問他:“當你對自己村子周圍的暴力狀況感到憂慮時,有什么能讓你好過一些?”孩子回答說:“就是媽媽對我說的那些事情,媽媽對我保證說,假如那些人再來攻擊、屠殺我們,那么我們一定能死在一起,這個讓我覺得好一點?!盵18]這位母親所允諾的,不是保護,甚至不是他們一定會活下去。面對暴力和死亡,只要他們“在一起”就不會再那么恐懼,而孩子這邊,顯然從媽媽的保證里面得到了極大的安慰。
在孩子的世界里,和母親在一起,讓他有信心面對這個世界,甚至面對死亡。兩個生命在這一刻真實地聯結在一起,這種聯結不會因為死亡的來臨而消失。孩子害怕死亡,但更害怕失去母親。害怕失去母親是我們最早意識到的恐懼。
Zhou等[19]的研究發現,生育子女可以減輕和緩解死亡焦慮,相比無生育子女者來說,已生育子女者的死亡焦慮相對較低。父母通常會把孩子看作是自己生命的延續,子女和自己存在著無法割斷的聯結,所以即使自己死了,只要子女還活著,自己就仍然和這個世界存在著關聯。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人們幾乎都想要生育一個自己的孩子,為什么“失獨”給父母造成的傷痛和打擊會那么大。一個人可以通過擁有一部分他/她的基因組成的孩子和孫子,來實現某種程度的永生。如果我們能夠通過孩子或者下一代而活,死亡就不是終點。摩洛哥有句諺語說得很直白:“如果一個人身后留有子嗣,那么他就沒有死?!盵20]通過子子孫孫,我們的生命得到了延續。通過意識到自己是父母、過去幾代人生命的延續以及將繼續生活在后代中,能夠在生物學意義上緩解我們的死亡焦慮;反之,若沒有子孫后代,則會增強我們的死亡焦慮。這對于那些在生物學意義上渴求永生的人來說,是一種有效的應對方式。
再如,作為一種讓人們非常近距離“感受”死亡的行為,祭祀活動在世界各地的文化中普遍存在,且代代相傳,展現出蓬勃的生命力,我們認為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祭祀活動可以緩解人們的死亡焦慮。就像我們會記住深愛的人,會懷念已經去世的人一樣,我們認為自己也會被記住和懷念,也可以靠著子孫后代繼續“活著”。祭祀還有一個重要意義在于它可以增強家族的血脈聯系,保持家族的身份,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種使家族保持完整與永久的儀式。祭祀活動在一定程度上促使后代子孫緊密團結,形成互助的宗親,并對本家族有更深的認同感與向心力,讓同一血脈或姓氏的人更加團結。
這說明,祭祀能使有血緣關系的人們更加親密互助,在祭祀活動中,家族成員與整個家族以及其他家族成員之間的關系得以強化,這種關系的聯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安撫他們的死亡焦慮。通過對已故祖先的祭奠,當下的時空和死亡的世界有了聯結,祭祀者和自己的祖先建立起了聯結,在這個過程中,個體感到自己不再是孤單地一個人面對死亡,同時也讓他們意識到自己死后并沒有徹底割斷和家人的關系,即便死后也可以繼續和家人與家族通過某種方式相聯結。通過生者的記憶,我們仍然繼續存在。
有一項針對老年人的研究表明,社會智力(social intelligence)與死亡焦慮存在顯著負相關,即社會智力越高,死亡焦慮越低[21]。社會智力主要指與他人建立關系、處理不同群體關系的一種能力。社會智力高的人更能夠獲得親密的人際關系,懂得如何與他人建立和維持良好的友誼,維護與朋友、愛人和同事之間的親密性。社會智力從兒童時期就開始發展,一直持續到晚年。社會關系的變化能顯著地影響老年人的心理健康。老年人的社會關系網絡越好,他們的自尊和社會控制感也就越好,死亡焦慮也就越低。相反的是,老年喪偶不僅會使老人悲痛不已,也會讓他們害怕再次卷入親密關系。而親密關系的喪失和刻意規避,很容易引發他們的死亡焦慮。
死亡焦慮促使我們積極地尋求和建立關系性聯結,讓我們意識到自己需要生活在一種關系性聯結之中。換句話說,關系性聯結是紓解死亡焦慮的有效方式。很多瀕死體驗者(near-death experiencers),例如,在地震、車禍等災難中幾近死亡又被搶救過來的人,都會重新發現生命的意義,去發現超越具體世界觀的廣闊世界——感恩生命、關心他人,更加積極地追求內在的東西,尤其是追求與他人的關系性聯結,而將財富、名利、地位等外在的價值看得不那么重要[22]。
換言之,一個人只有與其他存在,特別是人,建立起豐富、飽滿而深刻的聯結,在面對毀滅或死亡時才不至于太過孤獨,不至于被死亡恐懼所壓垮。如果你能投入地和另一個人、事物建立深度關系,那么這將非常有助于你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這種存在感可以有效地幫你紓解死亡焦慮。你可以和某件事、某個人,乃至整個社會、整個世界,或者和信仰中的存在,當然還有你自己,建立深入的聯結。當我們把自己轉換為盡可能高級的意義的一部分,我們就有可能忍受自己的孤弱和渺小。
在死亡面前,人們通常會體驗到存在性孤獨,而用以對抗由死亡焦慮引起的存在性孤獨的主要力量,就是進入到與他人的關系中,這個“他人”還包括某種神圣的對象[23]。這意味著需要把自己看成一個更大的“對象”甚至整個世界的一個有意義的部分。偉大的關系可以在不同個體、群體之間架起一座橋梁,跨越死亡的恐懼深淵。例如,皈依宗教的人覺得他與一個高于他自己的“偉大精神”(great spirit)發生聯結,成為某種永存的一部分,隨之進入無盡的未來,因此他就得救了。
簡言之,在死亡恐懼和焦慮面前,我們需要建立關系性聯結的觀念,充分認識到我們的生理、心理以及社會文化屬性都具有關系的特性。每一個個體都不是獨立的存在。如果我們懼怕建立關系性聯結,而把自己與其他個體、群體割裂開來,那么就很容易體驗到疏離、孤獨、猜忌、焦慮和自我懷疑。而如果我們認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萬物互為存在,那么統一將代替對立,死也將寓于生之中,我們也將對死亡產生敬畏感和謙卑感。與一種超越自我的、永恒的宇宙的一部分聯系在一起,成為某個偉大而高級之整體的一部分,我們就可以確信我們的一部分將在肉身死亡之后繼續存在。
我們每一個人都需要感受到在我們死后依舊繼續存在著一些聯系,需要感覺到我們有限的自我成為某種永恒存在的更大的東西的一部分[24]。在建立豐盈、深刻的關系性聯結的過程中,我們完成了由“小我”向“大我”的轉變,并把自己視為生命之鏈中的一個環節。這條生命之鏈,沒有中斷地從過去一直延伸到未來,將我們永無止境地同過去與未來的生命聯系在一起。如果我們能夠感受到人與人心連心的聯結,不再感到孤獨無助,我們就更可能會覺得全世界就是我們自己,我們就是全世界,或許我們也就可以欣然地接受死亡,達到北宋學者程顥所說的境界——“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