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醫學教育中的道德情感培育*

郭衛華

醫學是人類維系健康、保護生命、延緩死亡的重要實踐活動。人們相信醫學的使命是能夠在人類對抗疾病和死亡等方面帶來希望。而當今時代，人們似乎對醫學有一種矛盾的情感，一方面，人們認為醫學能夠給人類帶來“生”的希望，醫生具有“上帝之手”的威嚴；另一方面，面對疾病譜的改變、醫學模式的轉變、市場經濟功利性對醫學公益性的沖擊以及現代生命科學技術引發的多元價值沖突，人們又擔心醫生以及與之相關的科研人員會伸出“魔鬼之手”，走向醫學“救死扶傷”、為全人類謀福利的反面。醫學生作為未來的醫務人員，在其教育過程中一方面要灌輸大量醫學科學知識，培養醫學生“求真”的科學精神，另一方面又要求醫學生未來能夠以“仁愛”之心對待患者，為大眾健康謀求福利，需培育醫學生“求善”的道德精神。如何在“求真”與“求善”之間保持動態平衡成為醫學教育的核心問題之一。醫學教育的目的就是使醫學生不僅掌握醫學科學知識和醫學技術，而且還要引導、培育學生對醫學的社會功能、價值追求產生情感上的共鳴和認同，進而把這種情感共鳴、情感認同轉化成為醫療行動指南。因而道德情感的培育在醫學教育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

1 醫學教育中的現實挑戰：道德情感的邊緣化

基于道德情感與醫學價值目標的內在契合，道德情感在醫學教育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然而，隨著現代醫學技術、醫學理念的變革，盡管人們在文化習慣中認可道德情感對醫學的重要意義，但是道德情感的作用在醫學教育和醫療行為中日漸式微。例如，2017年8月31日，在榆林市第一醫院綏德院區婦產科一名孕婦從5樓分娩中心墜下，醫護人員雖及時予以搶救，但因傷勢過重，搶救無效身亡。事后調查結果認為這次孕婦墜樓事件主觀上反映出醫院對孕婦的人文關懷和周到服務不夠。醫學中以病人為中心的人文關懷和周到服務始終離不開道德情感的浸潤。這一悲劇的發生再一次證明道德情感在醫學教育和醫療服務中的重要作用。同時這一事件也引發諸多值得深思的問題，即如何培養醫學生的道德情感，以便為其未來的醫療工作提供精神動力？培養醫學生道德情感遭遇哪些困境？從醫學道德情感的維度看，當前中國醫學教育面臨的現實難題主要體現在以下幾方面。

1.1 市場化的功利性追求對醫學道德情感向善性的弱化

中國自20世紀90年代起就進行各層面的醫療衛生體制改革，其中最根本的方向就是醫療衛生體制改革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相適應。在這一改革方向中，市場經濟的激勵效應、競爭效應、公正理念等極大地激發著中國醫療衛生事業的內在活力，進而使中國醫療衛生事業得到前所未有的發展。當然，在中國醫療事業的發展進程中，市場經濟的趨利性在一定程度上不斷沖擊、解構醫學的公益性價值，以致于醫學的神圣目的和醫患之間的倫理關系遭遇袪魅。在市場化沖擊下的醫療行為不再只被認同為是一種為他人謀利益的超功利行為，而是認為也應當遵循和關照市場經濟的經濟效益，在市場經濟運行不成熟的情況下，導致的必然結果就是醫學所倡導的仁愛精神被大大削弱，醫患關系的倫理本質遭到弱化。“醫患關系的危機，本質上是一場倫理危機，是倫理認同、倫理覺悟和倫理關系的危機。在人類生命進程中，醫生往往充當或被期待充當‘病人’和‘健康人’之間的‘上帝之手’，然而，在市場化和祛魅了的缺乏倫理追求的職業認同下，醫生往往只擁有充當‘上帝之手’的威勢或特權，卻沒有上帝所要求的那種情懷和精神，甚至根本上不具備這樣的技術能力和倫理抱負。”[1]

1.2 醫學專業化對病人同情感的弱化

現代醫學技術和生命科學技術的迅速發展使人類對人之自然生命的科學認知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隨之人的自然生理需求也得到更為廣泛而深入的關照。同時，自然科學分支的細化使醫學專業也越來越細化。這一發展趨勢在促進醫療水平、醫療效率、健康水平大幅提高的同時，病人作為自然生命與社會生命有機統一的整體性被學科分化成碎片性的生命存在。這一變化導致的直接后果就是醫者眼中的病人被細胞、血液、影像、組織代替，醫生對病人的同情感也隨之減弱。醫生對病人同情感的減弱引發的最嚴重的倫理危機就是醫生只從醫學知識和技術層面對待病人，而缺乏以倫理的方式關照病人作為人的倫理實體性需求，即醫患關系的發生過程中，醫生和病人成為醫患倫理關系之外的獨立性存在，醫生具有“上帝之手”的權威性存在，卻缺乏向上帝博愛子民的倫理抱負。于是，病人在醫患關系中成為道德異鄉人，對醫生履行醫學目的的倫理期待也隨之削弱，這也正是當前中國醫患關系危機的倫理本質之一。面對醫學專業化導致的病人的“碎片化存在”，醫學教育應當沖破醫學科學理性的桎梏，在醫學教育中盡力化解醫學科學應用中的弊端，并自覺而有效地培養醫學生對病人的同情感，通過道德情感的合同功能激發醫學生在醫學行為中的倫理覺悟。雖然我們不能期望同情感能夠解決醫療中的所有問題，但同情感是發揮醫學為全人類謀福利的重要動力。因為有了同情心，與醫學相關的所有工作者乃至科學家、醫療保健政策的制定者、決策者才能真誠而努力地追求醫學的最高價值目標——為人類健康謀福利。

1.3 醫學教育的市場化職業認同對醫學神圣性的袪魅

與醫療制度的市場化、醫學的專業化相關，醫學教育本身也受到重要影響，即醫學教育往往被當作職業教育，醫學生被訓練成為掌握醫學科學知識、適應市場經濟發展需求的技術人員，醫學教育本身的人文內涵、道德導向功能則相對弱化，使得醫學價值觀教育更加舉步維艱，“健康與醫學本身均為人文之產物，但隨著科學技術和人類社會的發展，這兩個概念被去人文化的痕跡愈加明顯，以至于人們在更多的時候把它們當作一個非人文的概念”[2]。醫學的去人文化、醫學教育的市場職業認同化的結果就是醫學成為市場經濟的一個組成部分，醫學本身的價值追求被工具化，其“擁有上帝之手”的神圣性則遭遇袪魅甚至褻瀆。而人類醫學發展過程中的道德強調和價值呼吁一再證明，醫學之理應當是“人”之“理”，而不是單向度的“科學”之“理”、“技術”之“理”。醫學發展的終極目標應當是促進人之生命自由而全面的發展，只關注人之自然生命需求的生物醫學模式是對人之自由本質的違背。醫學教育弱化甚至忽視對醫學生的價值引導是片面化的醫學教育，并且不利于醫學維護人類生命健康終極價值目標的實現。因此，醫學教育在培養醫學生科技理性的同時，更應當注重培養學生對醫學的情感認同。基于情感認同的精神需求，在對醫學生進行價值觀教育過程中，應當使醫學生認識到學習醫學不僅僅是掌握一門技術，更是維護人類生命健康的價值追求。在這一價值追求中，醫學教育不單是培養醫學生的科學理性，更應當培養起醫學生對醫學的情感認同和對醫學神圣性的敬畏情感。如果醫學生缺乏對醫學的情感認同、價值認同，那么醫學生在未來醫療行為中將會成為“治病”而不“治人”的“機器人醫生”，技術上的精湛、情感上的冷漠導致的最終結果就是，醫學將會失去對生命的敬畏之情。

2 道德情感與醫學的內在價值契合

情感作為人性的重要內容，既是價值觀教育的重要內容，同時也是價值主體由知走向行的重要內在驅動力。而醫學作為一種“仁心仁術”，作為為“他人”謀福利的人類行為，道德情感在醫學教育中更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和內在精神動力。

2.1 道德情感的超功利性特征契合了醫學維系人類生命健康的最高價值目標

道德情感是人性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個體層面，情感以超功利性的特質能夠激發個體超越現實世界建構意義世界。醫學作為“救死扶傷”的人類行為，其一方面彰顯著醫學作為科學的求真精神，另一方面又具有超越個人利益的超功利性特征，飽含著為全人類謀幸福的求善價值指向。基于醫學的人類文明意義，醫學教育不僅僅是醫學科學知識教育或單純的技術訓練，盡管當今正處于科學主導一切的時代，求真精神至關重要，但我們始終都無法否認醫學教育作為醫學發展的特有過程，總是包含著一種不可缺少的部分——在醫學教育中傳達“醫乃仁術”的價值觀，即醫學行為在具體情境中與社會經濟利益、醫院群體利益、醫生個人利益、患者利益直接相關，但我們始終無法否認醫學本身所體現的超越現實經濟利益、個體利益之上超功利性特征。也正因如此，無論中國醫德還是西方醫德始終都強調，醫療行為必須出于具有同情內涵的仁愛精神或博愛精神，才能彰顯醫學為全人類謀幸福的價值取向，“人類的道德情感，特別是以惻隱之心或移情心為代表的道德情感，往往是我們判斷道德是否更為可靠的判斷標準”[3]。因此，醫學生價值觀教育的首要內容便是培養醫學生對醫學職業的神圣認同感以及對病人深切的同情心。

2.2 道德情感的合同功能有助于醫學所追求的社會公共價值的實現

在人類發展的數千年間，醫學在人類對抗疾病、延緩保存人類生命的實踐活動中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而且隨著醫學技術的進步、醫學理念的變更以及人類對自身生命健康理解的不斷深化，醫學所擔負的使命也不斷得到擴展。特別是“大健康人文”理念的提出，社會對醫學所負使命提出了更高期待，“大健康人文作為大學的人文素質教育理念更能提高大學教育終極價值的實現程度，大健康人文作為醫學人文和狹義的健康人文的拓展和未來作為新興領域相比當下的醫學人文和狹義的健康人文更富有包容性、開放性、實踐性和時代性”[2]。顯然，面對“大健康人文”理念的價值目標打造“健康中國”、“全球健康”的道德理想，醫學不僅僅是在維護病人個體的生命健康，其作用的發揮更多凸顯出對社會公共價值的維護，體現出對“社會公共福祉”的謀求，需要醫生、醫學教育者、政府保健政策的制定者以及社會多層級力量的有機結合，方能真正踐行“大健康”理念的價值原則。醫學要集結多種力量以聚焦為“維護人類健康”的公共價值追求的最首要動力，便是道德情感。情感最根本的哲學功能就是合同性。情感能夠穿越個體差異性的面紗，將不同個體凝結為“一”。醫學中強調的道德情感的集中體現就是“愛”的情感。因此，面對新時代“大健康”理念的新需求，在醫學教育中，要培養醫學生融中國文化特質與人類健康根本和長遠利益于一體的“社會公共價值”理念，應當激發醫學生“仁愛天下”的道德情感。在中國文化視域內，“仁愛”作為道德情感的核心，它不僅僅只是基于同情的情感反映，而且是包含了基于道德理性認知的榮辱感、義務感、責任感、使命感、公正感的穩定態度。仁愛之心落實于醫學中，展現為醫務工作者對病人以及整個人類生命所持的敬重情感以及由此衍生的對病人的同情感、責任感、義務感等多種積極情感，而且這些情感直接成為醫學為人類謀求公共福祉的永不衰竭的精神動力。

2.3 道德情感的直接性有助于實現醫學生價值觀教育中倡導的“知行合一”精神

醫學作為維護人類生命健康的實踐活動，醫學教育的最終目標是使以學生能夠在未來醫學實踐中，把對醫學的理性認知轉化為“救死扶傷”、為人類謀求公共福祉的實踐活動，即實現知行合一。如前文所述，道德情感落實于醫學中，能夠成為醫學謀求人類健康利益源源不斷的精神動力。那么，仍有待追問的是，道德情感如何成為精神動力？道德情感的直接性特征能夠促使行為主體超越理智的權衡計較，使“知”直接轉化為“行”，“意志與情感都具有沖動的品質和行為的功能。但意志的本務是將理性轉化為行為，因而有待理性下達命令；情感則是基于生命直覺或良知直覺而引起的整體性反映，它直接見諸行為”[4]。因此，從“認知”到“行為”，情感起到重要的驅動力量。情感發揮作用的過程就是行為主體對認同對象的精神需求。認同是價值觀教育取得有效性的關鍵環節。一旦行為主體認同某一價值觀，就會按照這一價值觀的引導，把“知”轉化為“行”。

3 醫學生道德情感的培育路徑

基于醫學內涵的為全人類謀福利的終極價值目標，培育醫學生敬畏生命、為他人謀福利的道德情感成為醫學教育的核心內容之一。無論是從理論上看，還是從實踐上看，醫學生道德情感都需要教育并加以培育。教育可以是醫學生意識到道德情感對于自己人生的重要價值和意義，認識到道德情感在醫學中本性和功能，掌握如何通過加強修養培育自己的道德情感。現代醫學教育在技術理性和市場理性的支撐下，片面強調醫學知識和技術的培養，而極度忽視情感的培育，特別是道德情感的培育。這是當前醫學教育存在的嚴重偏頗。為了糾正這一偏頗，必須加大對醫學生道德情感教育，豐富其教育內容，更新教育理念，把道德情感教育融入到醫學教育的全過程。

3.1 彰顯醫學的倫理抱負

隨著人類社會的進步，無論醫學技術和醫學模式如何變更，但自其產生之日起，醫學維護人類生命健康的使命卻始終如一。醫學雖然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上，但其更深刻的本質乃是人類如何以倫理的方式關切生命本身的生老病死的一種文化努力。“生命的真理是倫理，倫理的本性是精神。生命倫理，本質上是一種倫理精神；生命倫理律，根本上是倫理精神律。”[1]“生命和倫理之間的關系問題既是一個重要的科學哲學問題，又是一個重要的道德哲學問題，如果說生命是倫理的自然存在根據，那么倫理則是生命對其自身價值的確證或者說倫理是生命存在的價值根據。”[5]從生命與倫理的內在關聯來看，醫學作為維護人類生命的一種文化努力，其終極價值追求應當是在“真”與“善”、技術與人性之間把握生命與倫理的內在關聯。因此，對醫學生的價值觀教育本質上是培養起醫學生對生命本身的倫理抱負，意識到醫學所救治和保護的不僅僅是人的自然生命，更是從意義和價值的角度展現出對人之生命的倫理關切。而這種倫理關切既是建立在對生命的理性認知基礎上，更是一種基于醫學技術積極干預人類生老病死的深切情感。

3.2 開啟醫學生的倫理覺悟

醫學教育中道德情感的哲學精髓是什么？從道德哲學的角度看，道德情感產生于關系中，體現著人與人之間的對等地位和彼此的依存關系，并且以平等的關心方式回應彼此間的需求。在醫學教育中，培養醫學生的道德情感，不僅僅是激發醫學生對處于弱勢地位的人之生命的同情感，更是對醫學生開啟關切人之生命尊嚴的倫理覺悟，“生命進程中的疾病與健康，是一個具有很強倫理意蘊的道德哲學概念，關于疾病與健康的理念，期待一次深刻的倫理覺悟；倫理覺悟的核心是：不只是在醫學意義上將‘病人’與‘健康人’相對應，而應當在生命倫理，在道德哲學意義上將‘病人’與‘人’相對應，在‘人’的倫理實體意義上，確立對于‘病人’的倫理理念和倫理態度，這是‘生之理’作為‘倫之理’的根本”[1]。這種倫理覺悟具體展現為醫者肩負著對抗疾病、維護人類生命尊嚴和健康的倫理責任。在醫學生價值觀教育中培養起的道德情感不僅僅只是一種醫學生同情病人的情緒，更是一種基于生命倫理覺悟，集同情、關懷、責任于一體的綜合性情感。由于醫學的特殊性，醫生由于掌握醫學知識和醫學技術而處于強勢地位，患者處于弱勢地位，醫學教育中的道德情感培育主要指培養醫學生對人之生命尊嚴的關心或關懷。

3.3 提升醫學生的道德情感能力

在醫學教育中彰顯倫理抱負和開啟倫理覺悟是培養醫學生道德情感的重要思想前提。培育醫學生道德情感的真正著力點在于培養醫學生注重道德情感的意識和能力，使醫學生無論是在學醫過程中還是在未來行醫過程中都能夠注重道德情感修養，并且隨著對醫學實踐的深刻感受和理解，能夠使自身道德情感不斷豐富和提升，促使醫學生把醫學中的仁愛之心與救死扶傷的醫學技術有機結合起來。醫學生自身的道德情感能力或道德情感修養水平也是衡量醫學教育是否成功的關鍵環節之一。就醫學而言，培養醫學生道德情感的核心內容就是使醫學生具有仁愛之心。因此，無論是從理論角度，還是從實踐角度，培養醫學生的仁愛情感都是醫學價值觀教育的核心內容。從此種角度看，醫學生道德情感能力的培養本質上就是培養其愛的能力。按照現代話語，仁愛就是關心和愛護。從醫學角度看，關心就是人類生命健康的關切，即把人類健康和人類生命尊嚴視作醫學的終極價值追求。愛護就是醫學生作為未來的醫務工作者，對人類生命尊嚴和健康的情誼與呵護，即把人之生命看作是自己愛的對象，看作是自己醫德情感獲得滿足的源泉，并把此作為實現自身人生價值的根本途徑。愛的能力可以說是醫學生價值觀教育中由他律走向自律的必然結果，它不是基于外在強力的附加，而是人追求自我實現的需要和滿足，是人自由自主能力的實現。只有醫學生道德情感能力或愛的能力培育成熟，醫學生才能真正把醫學教育中獲得理性認知轉化為道德行為。知落實于行，才意味著價值觀教育的完成。道德情感是道德認知轉化為道德行為的重要精神動力，并且，道德情感只有在道德行動中才能由抽象走向具體，“如果道德認知不能同時落實在行為者的道德情感與欲求上，則無法形成有效的道德動力，自然不能提供充足的道德動機以完成向善的道德實踐”[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