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詩瓊

當媽媽毫無預兆地告訴我,她懷了二胎后,我的生活便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出生在廣東省湛江市,父親是公務員,母親是醫(yī)生。在我初三暑假那年,媽媽沒有任何征兆地告訴我,她懷上二寶了。
隨著媽媽的肚子越來越大,書房挪出我的鋼琴,被裝修成嬰兒室。親戚調(diào)侃我“以后是負責洗尿片的”……這一切變化,讓“家”成了我的煉獄。升入高中后,我毫不猶豫地辦了寄宿。然而,井然有序的校園生活并沒能帶走我的煩惱。夜晚,我縮在被子里,拿出偷藏的手機,悄悄翻遍貼吧論壇,檢索各種關于二胎家庭的帖子:“原來我才是外人”“我的弟弟拖累了我的人生”……
未來,我的弟妹是不是也如此不講道理?我的生日是否也會被父母忘記?從此我不再是誰的掌上明珠,而是成為小孩的另一個保姆?我不再開朗,變得情緒脆弱、任性倔強。爸媽覺得沒什么,反正孩子是要生下來的。幾個月后,妹妹出生了。可隨著妹妹的慢慢長大,她出現(xiàn)越來越多的異常:不會好奇,不會玩玩具,面容呆滯。隨著一次高燒驚厥住院,妹妹被診斷出發(fā)育不正常,她的智商將永遠停在五歲孩子的階段,并伴隨著癲癇不定時地發(fā)作,隨時可能離開人世。得知這個“敵人”不可能取代我了,我卻沒能收獲半分喜悅。從市里到省會,爸媽抱著妹妹跑遍了大大小小的醫(yī)院,皆無功而返。媽媽放棄了工作,家里的一切都沒有了生機。
我們?nèi)议_始過上了另外一種生活。放學我自己坐公交車,周末爸媽要帶妹妹去會診,一家人碰頭的時間只有晚飯后,話題永遠圍繞著“今天醫(yī)生交代了什么”。有時候經(jīng)過白天的折騰,三個人都疲憊不堪,就沉默地吃完飯,各自回房間。
妹妹的病情,給這個家?guī)砹藝乐氐慕?jīng)濟和精力負擔,父母以商量的口吻征求我的意見——芭蕾和鋼琴的學習,你放棄一樣吧。他們歉疚而閃躲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我,“憑什么要拿原本花在我身上的錢,去為妹妹買單?”我大叫。可他們只有無奈地搖頭,說希望我懂事一點。
其實,我對妹妹的強烈“恨”意,并不完全是因為我試圖霸占父母的愛。因為我從小學到初中的記憶,全是媽媽的棍棒陰影,無論是成績沒考好,還是與長輩發(fā)生了言語頂撞,媽媽都會把我大打一頓,打我之前都要我先跪下,要我認錯,我不認錯就打到我認錯。在這樣一個嚴厲媽媽的管教之下,我的的確確成長為一個“別人家的小孩”,各方面都很優(yōu)秀。可隨著妹妹的出生,就像是突然對我解鎖了媽媽新的一面,我從來不知道她也可以這么溫柔耐心,去盡心呵護妹妹,收拾她惹下的禍端。對比那個我記憶里的媽媽,我再也不能體諒她當初對我的那些暴力行為。
妹妹剛出生的頭兩年,爸媽的一言一語在我腦海中近乎妖魔化了。他們要我好好學習,那是需要我掙錢養(yǎng)他們的小女兒;他們希望我學會做家務,因為以后我要負責照顧一個傻子……我偏不,我要拿出“叛逆”的底牌,打父母一個措手不及。我疏遠了原來的同學,開始結交那些表面“瀟灑”的朋友,從只是一時賭氣到真的被五光十色的夜生活所吸引,最后回到學校也根本沒心思學習。班主任開始不斷約談家長,給出了留級的建議。
我奪回了父母的關注,卻也更激化了矛盾,他們對我也似乎更為暴躁。為了刺激他們,我故意和一名校外男性朋友在深夜單獨待在學校的琴房。我倆其實只是抽煙彈琴聊天,被抓后,我沒有解釋,想用“開除”這種不會出現(xiàn)在我身上的事情,去懲罰羞辱我的父母。另一方面,我也確實想早點進入社會工作,脫離家庭。
爸爸來校領我回家等待處分通知的那天,恰是立春,外面飄著小雨。他只是幫我把外套的拉鏈拉到最高,對我說:“外面冷。”我的眼眶一下就濕潤了,但仍保持著一副倔強、不肯認錯的樣子。
第二天一早,待我睡醒走出房門,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已是上午十一點,爸媽早已帶著妹妹去了醫(yī)院。我怔怔地走到客廳,看到茶幾旁有封信,是爸爸寫給我的:“詩瓊,妹妹這樣,我們沒有更多時間和精力把目光聚焦在你身上,卻又不得不指望有一天,當我和你媽媽不在了的時候,你能承擔起照顧妹妹的責任。你媽媽每每想到這些,都內(nèi)疚得睡不著。你能懂嗎?能原諒爸爸媽媽嗎……”
沒有怒氣,沒有埋怨,爸爸還在信里說,我永遠是他最愛的一直引為榮耀的大女兒。他承認和媽媽因為妹妹而忽略了我,說家庭的重擔他來扛,只是不希望我因為一時的叛逆,而毀了自己的人生。我百感交集,原本忐忑、惶恐的心,緩慢地滑落。在青春叛逆期,被我遺忘的愛與責任,因為爸爸“表白”的信重新喚醒。后來,爸爸費了好大工夫,學校讓我留校察看一年。回校的那天晚上,我決定開始改變,絕不回頭。我接受了留級,跟狐朋狗友斷了聯(lián)系,裹著被子挑燈夜戰(zhàn),終于在期末考試考了文科排名第17名,歷史單科第一名,進入文科重點班。
隨著妹妹的長大,她的眼距逐漸分開,像京劇吊眼梢一樣斜起。妹妹如同一種恥辱,我不敢在網(wǎng)上曬全家福,也不希望父母帶她來參加我的校園活動。
高二時,媽媽有了抑郁癥的傾向。那一年,恰好父親所在單位有檢查工作,常常一個月回一次家。而我雖然每周都能回來,卻幾乎不和媽媽溝通。
后來,我才聽媽媽說,那時的她常常面對空蕩蕩的屋子,一個不會說話的小女兒,整夜胡思亂想。她想著老公是不是有了外遇,工作只是幌子?她的大女兒那么冷漠,是不是不再愛她?當初她是不是不應該選擇生小的,這樣一家人過得平平順順……
于是,媽媽的病情便越發(fā)糟糕起來,一次竟然還差點帶著妹妹沖向車流。幸好當時爸爸眼疾手快,把她拉了回來。爸爸帶她去看了心理醫(yī)生,被診斷為抑郁癥。
了解到我家里的特殊情況,班主任特許我每周辦理兩次走讀,在周三和周五的晚自習之前給我開好假條。這特殊的兩天,我都是在爭分奪秒中度過。
5點40分放學,花半小時坐公交車,順便背英語。到了小區(qū)門口的炒菜館帶上飯菜,我用最快的速度吃完,等媽媽和妹妹吃的時候,我?guī)兔κ帐拔葑印3渥愕乃邔寢尩牟∏橛袔椭灰以诩遥妹镁鸵欢òぶ宜?/p>
最開始我不適應這樣的生活,但我堅持了下來,因為我有自己的私心。我希望妹妹未來至少有基本的生活能力,不然對年老的父母或是正在工作的我來說,都是一種不可忽視的重擔。
我不得不做一個“虎姐”,開始刻意訓練妹妹。因為腦干發(fā)育問題,她的平衡性很差,大人一松開手,走路就摔跤,腦袋磕在地上的聲音讓人心驚肉跳。她一向執(zhí)著,從來不知道害怕,如果不加看管,隨時可能做出“把手伸進電線插孔”的行為,并且越阻攔,妹妹越是樂此不疲,讓人焦頭爛額。
好在妹妹最終學會了走路,追著我咿咿呀呀叫喚,就像一只可愛的毛絨玩具;她學會了更多的詞匯,喊“姐姐”時總是用盡全力,臉憋成通紅的番茄……
我以為,像我這樣的姐姐,她一定不喜歡,但她卻越來越黏我。我開始習慣了她的不正常,容忍她千奇百怪的“小偏執(zhí)”,更憂愁她學不會保護和照顧自己。
所以,同學再問起“詩瓊,周末我們出去逛街吧”,哪怕我內(nèi)心十分渴望同行,也只能面帶遺憾回答:“我家里有事,下一次吧。”
被壓抑的情緒積壓多了后,總會在晚上寫作業(yè)時爆發(fā)。我經(jīng)常寫著作業(yè),眼淚就會悄悄透濕紙背。熄滅臺燈前,轉頭再看一眼妹妹,她早已經(jīng)歪在被子上熟睡,嘴角還保持著笑意。那一瞬間,我又開始心疼她。到了臨近高考的一天,我放學回家推開門時,只見地板上亂七八糟,玩具和蠟筆到處都是。妹妹聞聲從房間里跑了出來,手里拽著一筒卷紙無比興奮,卷紙在她手中拖下長長的尾巴,把“戰(zhàn)場”變得更加凌亂了。
這是妹妹一貫的游戲,她喜歡模仿別的小孩放風箏。“姐姐是不是跟你說過,不許這么玩紙巾!”我蹲下來看著她的眼睛,妹妹也氣鼓鼓地看著我,她討厭管教。“我是不是說過?!”妹妹不再理睬我,扭頭就走。是的,我的妹妹可能根本不明白我在說什么,重復了上百次的叮囑在她眼里,像是在和她鬧著玩。她根本學不會聽話,只會不停搗亂。
答應同學下一次出去玩,但下一次是哪一次呢?
一直以來,被我主動忽略的內(nèi)心感受在此刻是如此的敏感脆弱。我受夠了這樣時刻看管別人、照顧別人的生活,一股從未發(fā)泄的憤怒和淤積的委屈讓我抬起手,沖著妹妹的背一次次狠狠地落下。妹妹一動不動,直愣愣地看著我并不反抗,直到遲鈍的神經(jīng)傳來痛感,她仰起頭,嚎啕大哭起來。聽見妹妹的哭聲,媽媽如幽靈般從臥室沖了出來,突然跪在我的面前:“求求你,不要打妹妹,都是我的錯,媽媽對不起你們,我不配做你們的媽媽。”說完,媽媽哭著起身拿上掛在門口的風衣,粗暴隨便地裹在身上,“砰”地關上門離開了。我嚇得六神無主,緊跟著開門大喊道:“媽,你去哪!?”
樓道里只有媽媽決絕的腳步聲。我回頭看了一眼,妹妹仍舊坐在地上嚎啕不停,我不敢丟下她一個人去追媽媽。我又害怕媽媽做出什么沖動的傻事,趕緊拿出電話,心臟怦怦直跳,腦袋充血視線模糊,按了好幾次終于撥通了爸爸的手機。打完電話后,妹妹反而止住了啼哭,又恢復往日懵懂的樣子。我失神地看著她,她竟然輕輕地靠過來,撫摸我的頭發(fā),翕開嘴露出并不齊全的小門牙,拍著我的背天真而不知其所以然地說:“蝴蝶。”我把她摟在懷里,一下子哭出聲來。擁抱在一起的我們,就像蝴蝶閉合的翅膀。也在那一刻,我明白了父母為什么說,哪怕他們?nèi)ナ牢乙膊粫聠巍?/p>
那天,爸爸從工作地趕了回來,找到媽媽并帶她一起回了家。我無比自責,因為我一時的發(fā)泄,不僅加重了媽媽內(nèi)心的負擔,也讓爸爸感到?jīng)]有保護好家人而內(nèi)疚。血肉相連的我們,注定了除去歡樂,痛苦也將被分享。
在我十八歲那年,經(jīng)過一年的心理治療,媽媽的病情得到極大好轉。我考上北京的大學后,父親邀請了幾個有二十多年交情的好友吃家宴慶祝。
那天,父親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他的朋友們都說從來沒見過他這么高興。酒后,我送從小就認識的張阿姨回家時,她說有些事情必須要告訴我。
我是父母收養(yǎng)的孩子,因為不明原因他們一直不孕。沒想到,媽媽后來又意外懷孕,這才有了妹妹。正因為她把我當親生孩子養(yǎng),所以媽媽當年才那樣打我。現(xiàn)在我出息了,將來照顧妹妹也更有了保障,我爸爸既高興又辛酸,所以才喝了那么多酒。
我不記得我是怎么回的家。那晚,我把家里的相冊抱到房里,掛著淚翻了一遍又一遍。我并不關心我的身世,卻怕這個疑惑被父母親口證實后,從此變成不可逾越的隔閡。我在惶恐中含著眼淚睡著。第二天一大早,我被一陣刺痛吵醒,原來是妹妹在揪我的頭發(fā)玩兒,她的吊梢眼眨呀眨。曾經(jīng)好朋友喜歡打趣“你們兩姊妹可一點也不像”,沒想到一語成讖,原來我們根本就沒有血緣關系。妹妹見我醒了,拿大拇指戳我的鼻孔,我學恐龍鼻孔出氣,妹妹咯咯笑個不停。她又把手伸過來,我把手放到嘴邊吹一個“噗”聲,妹妹前仰后合笑得更加厲害,抽出手跑了出去。
過了半個月,我旁敲側擊地問了爸爸媽媽,未曾想他們給出了一樣的回答:“是不是親生,又有啥關系,都把你養(yǎng)這么大了。”
是啊,有什么關系呢,都養(yǎng)這么大了。爸爸說美玉要成雙,所以給妹妹起名“詩璇”,而“瓊”“璇”都有美玉的意思。雖然爸媽知道我們沒有血緣關系,但打從一開始起,就認為我們是一對不可分離的姐妹。我們已經(jīng)做了十八年的家人,時間比血緣更能證明一切。
轉眼妹妹到了讀書的年紀,家里決定讓她一直上學前班。原本醫(yī)生口中僅一年壽命的妹妹,也奇跡般地活到了六歲。她不再需要人時時刻刻關注著,可以自己安靜地看動畫片,雖然一開口一動手,仍舊能察覺出一絲不同尋常,但我們已經(jīng)心滿意足。
一個暑假的周末,我和爸爸去接帶著妹妹去公園散步的媽媽。人群嘈雜,這時,我看見妹妹穿著漂亮的公主裙,像一只考拉一樣摟著媽媽的大腿搖搖晃晃。我高興地向她們揮手,卻看到妹妹毫無預兆地摔倒在地上,媽媽緊跟著跪在地上。
我站在馬路的另一頭,只見那雙小皮鞋的主人不斷抽搐著,我的腦子一片空白,身體已經(jīng)像子彈一樣射了出去。爸爸的速度比我還快,他一把把我拉到身后道:“趕緊打電話給醫(yī)院!”一向身體孱弱的妹妹,此時卻力大無比,像一塊僵硬的鋼鐵。她兩眼上翻,口吐白沫,爸爸媽媽合力才把她的身子放平。
因為爸媽處理得當,妹妹順利地度過了危險期。醫(yī)生說,只能等到條件合適時,通過手術減少妹妹的癲癇發(fā)作。事實上,治病的這幾年,妹妹時常因為頭疼而尖叫、因為癲癇而住進醫(yī)院,她都堅強地挺過來了。
我也意識到,屬于我們“一家四口”的一切,隨時都可能被病魔變成遙不可及的奢望。而妹妹的生命對我、對這個家都意義重大,雖然她永遠停留在了五歲,但在我們的守護下,她將永遠擁有童年。
2018年除夕夜。妹妹失去了玩伴,只能獨自在屋里各處轉悠。她找到了一只空酒杯,逢人便要干杯。她已經(jīng)十歲,卻步伐闌珊像個酒鬼,行動莽撞不知輕重。怕杯子碰碎了,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舉起杯子逗她開心,她高興地尖叫,卻不能完整地表達一句話。
我和媽媽忙里忙外,操持著今年的年夜飯。擇菜、勾芡、熗鍋、燠熱……不知不覺,我快要從媽媽的廚藝學校畢業(yè)了。最后,我準備來個干煸肉絲。待我端著炒好的肉絲走到餐桌邊,原本纏著爸爸的妹妹猛然看見了我,便準備莽莽撞撞地沖過來。爸爸怕她摔跤,開玩笑式地阻攔,她手掌拍打著爸爸的大腿,著急地說:“我我我……我我我……姐姐!”全家人哈哈大笑起來。笑完,我才發(fā)現(xiàn)端著的盤子燙得像炭火,急忙擱下,手指還是起了一片通紅。妹妹跑到我面前,不明所以地端詳起我的手。“吹。”我逗她。“噗……”妹妹吹出了一團口水。“咦,你個搗蛋鬼。”我伸手撓她胳肢窩。妹妹一陣扭動,縮到我懷里笑個不停。平靜下來后,她舉起手里的橙汁,有些靦腆地叫了一聲“姐姐”。
我看了看面前自己空空的酒杯,正想添點什么,小人兒已經(jīng)踮起腳尖,將橙汁倒進我的杯里,然后伸出紅撲撲的臉蛋等待一個親吻。
看著她那可愛的樣子,我知道今后的路,我會是她的拐杖、她的肋骨,牽著她的手一直走到暮年。
我低頭親親她的臉頰,親親這個命運送給我的禮物。
編輯/白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