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麗頻 陳 旻
心理干預研究是心理健康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指在心理學理論指導下,有計劃地對受試者的心理活動、個性特征或行為問題施加影響,使之發生指向預期目標變化的研究過程[1]。它包括各種能夠維護心理行為健康的方法和措施,如健康教育、健康促進以及構建和諧的人文環境等。開展心理干預研究時,如何保護受試者各項權益面臨諸多倫理問題。
原國家衛生計生委于2016年9月正式頒布《涉及人的生物醫學研究倫理審查辦法》(以下簡稱《辦法》),補充了倫理審查的研究范圍,包括“采用心理學等方法對人的生理、心理行為、病理現象、疾病病因和發病機制,以及疾病的預防、診斷、治療和康復進行研究的活動”,以及“采用心理學方法收集、記錄、使用、報告或儲存有關人的樣本、醫療記錄、行為等科學研究資料的活動”[2]。該《辦法》的正式頒布,明確了涉及人的心理健康研究必須通過倫理審查,批準后方可開展。
2016年12月,國際醫學科學組織理事會(Council for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 of Medical Sciences,CIOMS)修訂了《涉及人的健康相關研究國際倫理指南》(以下簡稱《指南》)。在新版《指南》中,將“涉及人的醫學研究”的概念替換為“涉及人的健康相關研究”[3]。根據世界衛生組織對于健康的定義,涉及人的健康相關研究也包含心理健康干預研究。因此,心理健康研究的倫理問題已經成為學科研究發展不可回避的問題。
國內心理學領域的相關倫理規范《中國心理學會臨床與咨詢心理學工作倫理守則》(以下簡稱《倫理守則》)于2018年經過第一次改版,在第7章節“研究與發表”中做了較大的補充與完善,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4]:(1)強調對受試者的權益保護。新增相關條例以保護受試者免受傷害;明確受試者有“隨時撤回同意”的權利;強化知情同意的要求。(2)將心理干預研究納入倫理審查的范圍。新增條款“若研究需要得到相關機構的倫理審批,心理師在開始研究之前,應該提交具體的研究方案以供倫理審查”。(3)加強對研究成果的形成與公開的要求。《倫理守則》進一步要求研究成果的形成與公開發表的真實性、保密性與公正性:要求客觀、準確地說明研究的局限性;“對于結果的討論不應傷害到被試的福祉”;保護研究相關者的隱私信息;“審閱在自己能力范圍內的材料,并盡力避免審查工作受個人偏見影響”等。
心理干預研究的對象是人,與其他涉及人的生物醫學研究一樣,所涉及的倫理問題集中體現在科學設計與實施、風險與受益平衡、受試者的招募、知情同意、醫療和保護、隱私和保密、弱勢群體保護等方面。但是,心理干預的屬性使此類研究具有特殊性,特別在研究設計、知情告知、倫理審查時需謹慎考量。
由于大多數心理風險輕微且短暫,研究者往往將心理風險視為最小風險,易于忽略心理風險的存在。例如,有研究者在編制留守兒童安全感量表的過程中,要求受測兒童在問卷最后填寫真實姓名,并設立教師評定項作為校評與兒童自評結果作對照,由班主任或任課教師根據印象中該生的心理行為與表現進行評定[5]。遺憾的是,研究者并未意識到受測兒童的隱私保護以及潛在的心理影響與傷害。受測兒童(或家長)可能并不想讓教師得知測試結果,或者受測兒童可能由于教師對留守兒童的刻板印象而受到區別對待。
由于心理現象的內隱性,心理干預研究中的風險識別存在困難。從風險來源上分析,心理干預研究中的風險主要有兩方面:一是患者本身的不良心理狀態在研究中可能產生的風險,如神經性厭食癥患者可能由于精神癥狀所固有的過分合作的心理特征,導致其樂意參與對自身存在傷害卻毫無益處的研究[6];二是研究操作可能引起受試者心理狀態的改變,如“惡魔實驗”中對孤兒進行行為干預,結果那些接受負強化發展出口吃的孤兒經常表現出的自卑等心理問題[7]。針對具體的研究情境,需要研究者具有高度的倫理敏感性,也需要第三方(督導師或倫理委員會)的監督。
涉及人的心理實驗設計、操作及其過程有時會給受試對象造成心理、生理上的損害。心理學發展歷史上對受試者造成傷害的實驗不在少數,例如“小阿爾伯特實驗”[8]、斯坦福“死亡實驗”[9]等。雖然心理干預研究的開展具有必要性,但絕不能以犧牲受試者的權益為代價。
例如,在對創傷后應激障礙的對象進行干預研究時,不管研究對象是誰,都需要詢問參與者是否以及在何種程度上經歷過何種創傷性事件。讓研究對象回溯這些痛苦經歷會讓他們產生心理不適,甚至可能產生“二次創傷”。由于干預研究的效用存在未知性,在研究過程中,受試者可能出現原有問題加重或是產生新的問題等情況。因此,研究者需要制定良好的風險評估或管理預案,例如,間斷性評估受試者的心理狀態,以及為受試者可能產生的負性心理反應制定好干預措施,避免不良后果的出現。
實際上,心理學者在一定程度上能夠認識到需要對受試者在研究過程中所產生的負性反應進行評估及處理。但是,心理干預研究者在實施研究過程中往往缺乏針對性的保護措施,一是未預先估計受試者可能產生的心理風險;二是未采用規范的評估方法以跟蹤受試者的心理狀態變化;三是當受試者的負性反應超出研究者的專業范圍而需要轉介時,缺乏詳細的轉介條件與轉介路徑。這些問題可能導致受試者在研究中加重或新增的心理問題無法得到及時、有效的干預。
在某些心理干預研究中,隱瞞或者提供虛假信息這一措施具有重要意義。一些研究的干預目標就是為了了解受試者在自然情況下的心理狀態的變化,如果受試者提前知曉了干預的目的,則可能產生期望效應或者產生結果偏倚。在此類研究中,心理學研究者除了要申請豁免知情同意以外,還可能采用隱瞞研究目的的方式,或者提供虛假信息等措施。例如,一項針對醫學生學業倦怠的心理干預研究中,研究者為了避免該研究目的對于潛在受試者產生誘導或心理暗示,研究者在招募信息和知情同意的過程中將研究目的表述為“減壓”,使之泛化,降低受試者的期待。
然而,有些心理干預研究使用隱瞞或欺騙技術,不僅侵犯了受試者的知情同意權,還對受試者造成了不良的心理影響。代表性的研究是1961年耶魯大學心理學助理教授米爾格蘭姆實施的“服從權威實驗”。研究者告知受試者其參加的是一項學習記憶的實驗,設計虛假的抽簽程序讓受試者始終作為“教師”的角色。實驗要求“教師”對單詞回憶出錯的“學生”(研究者的合謀)實施“電擊”,但受試者不知道該“電擊”是無效的。隨著“學生”出錯率的增高,“電擊”程度加強,“學生”表演出受到電擊的痛苦呻吟。受試者在“學生”的痛苦表現和身旁的權威者的嚴格要求之間做出選擇。在不斷依從權威者的要求加大“電擊”時,部分受試者表現出了顫搐、口吃,甚至接近精神崩潰[10]。
從權利關系上看,隱瞞和欺騙的方式讓研究者獲得真實的數據,卻與受試者的知情同意權產生了矛盾。因此,心理學者一般不被允許開展涉及欺騙的研究,除非不使用欺騙技術或使用其他技術無法達到研究的有效性及科學性[11]。同時,在實驗結束后,研究者應該盡早向受試者解釋說明所有的欺騙都是設計和實施中的必要措施。
通過對心理干預研究者進行深度訪談了解其倫理認知情況,使用Nvivo軟件對訪談資料進行編碼分析,結果顯示當前心理干預研究者的倫理認知存在不足。例如,超過半數的受訪者提及了知情同意的必要性,以及需要通過簽署知情同意書等形式獲得受試者的同意。但對知情同意的要素,如完全告知、充分理解、自主同意等未能貫徹到位。再如,在尊重受試者的自主權時,更多只是知曉在招募受試者時要尊重受試者的自愿選擇的意愿,而對“在研究中受試者可以隨時退出而不受任何懲罰”的權利未能充分提及。心理學者缺乏充分的研究倫理認知還體現在研究完成后鮮有人對相關的倫理問題作出反思或總結。以“心理研究”并含“倫理”為主題詞,在中國知網的相關學科領域中檢索文獻,共檢索出13篇文獻。根據摘要內容篩選出與心理學研究倫理相關的文獻僅有兩篇,一篇是國內學者翻譯的關于美國心理學協會發布研究倫理原則的簡訊[12];另一篇是印度學者針對精神衛生專業人員在精神病學研究中的倫理態度調查[13]。這反映出當前國內心理學者對研究倫理缺乏關注。
心理學者的倫理認知不僅受限于自身的經驗與思考,還受到行業規范的影響。目前,《心理學報》《心理學探新》《臨床心理學雜志》等國內代表性的心理學領域期刊均未將倫理要求納入投稿須知中,且國內發表的相關研究成果中大多未提及是否符合倫理要求。而歐美類似研究的公開發表已設置專門的模塊來說明該研究的倫理審查意見與評價。例如,在BMJOpen上發表的一項預防抑郁癥狀和促進早期癡呆患者健康的認知干預的研究中,在論文首頁位置以“倫理與傳播”的方式表明倫理審查意見[14]。期刊學術論文發表的倫理要求缺失,也體現我國心理學界對研究倫理審查的認知缺陷。這不僅會影響受試者的健康權益,也可能降低研究結果的科學性。
在開展心理干預研究之前,應該充分評估受益與風險的比值及合理性,只有當預期受益大于風險時,才可開始和繼續一項心理干預研究。心理干預研究中的風險與傷害具有隱晦且不易鑒別的特殊性,要充分預估風險的可能性,避免可知、可控的傷害。要制定特別的風險防范與保護措施,完備風險預案以應對不確定的風險。從納入受試者伊始即充分貫徹落實在研究設計與實施過程中的風險管理,保障受試者的權益。
心理干預研究中的風險控制措施一般可以從以下幾方面考量[15]:一是排除存在高危因素(如自殺傾向)的受試者;二是要嚴密地跟蹤觀測受試者的心理狀態變化;三是設定好預警條目以及退出和中止研究的標準,一旦評估發現受試者的心理問題波動超出干預范圍,應該及時提供治療性干預或轉介給其他專業心理服務者。
當前對于心理干預研究通常采用倫理快審甚至免除倫理審查。即便有些學校或機構對心理干預研究進行倫理會議審查,審查者也多出于醫學保護、身體傷害等角度考慮。目前,倫理委員會的專業背景涵蓋了倫理、法律、醫學、社會學等領域,但缺少心理學專業人員。為了針對性地加強心理干預研究的倫理審查,倫理委員會中應該增加心理學專業委員,或設心理學顧問,從心理健康保護、知情同意等角度識別心理干預研究的倫理問題,提供專業的審查建議,以提高倫理委員會對于心理干預研究的審查能力。
同時,為了提高心理學研究者的研究倫理意識,建議增加成果發表的倫理審查門檻,完善心理干預研究的外部倫理規范。
倫理行為的產生是基于倫理認知基礎之上的,只有具備充分的倫理認知,心理學者才能更好地踐行倫理行為。倫理認知的形成是潛移默化的,受到社會環境、教育程度以及日常專業實踐等多方面的影響。通過田野調查發現,臨床醫學專業學生掌握較為完備的倫理學知識,能夠用專業的語言進行分析和表述;而心理學專業學生對于倫理要素的表述掌握不足,思考角度受限,難以表達出充分的論據進行判斷和分析。造成兩個群體的倫理認知存在明顯差異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心理學專業學生缺少系統的倫理教育。有研究表明,學習相關的倫理課程對學生掌握心理測量的倫理知識有一定的助益和必要[16]。因此,通過倫理教育提升心理學者的倫理認知是可行的。
為了提升心理學者的倫理認知能力,促進心理學者有能力識別與應對在專業實踐與研究中遇到的倫理問題,加強倫理教育與培訓具有必要性。一方面,針對高校的心理學專業學生可以開設《心理學研究倫理》《心理治療與咨詢倫理》等專業基礎課程;另一方面,可以開發心理學倫理相關的繼續教育項目,以供專業心理學者進一步掌握心理學倫理的知識與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