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滕 泰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取得了令世界驚嘆的高速增長,但不可回避的問題是,近幾年中國經濟正在經歷著前所未有的巨大下行壓力。下一個四十年,之前的增長模式還能否持續,新的增長驅動力又來自哪里?
過去四十年的高速經濟增長,有學者認為其成功之處在于中國模式,也有學者否認中國模式的存在。
在支持“中國模式論”的學者中,著眼點也各有不同。其中,一部分學者認為中國模式的成功在于中央政府的調控和產業政策的作用。比如,強調宏觀調控作用的既有傳統的計劃經濟派,更有1990年代以來的凱恩斯主義經濟學的信奉者;又比如,強調產業政策重要性的既包括傳統計劃經濟者,也包括最近幾年林毅夫教授的新結構經濟學等學派。
也有的學者認為中國模式的成功之處,主要在于地方政府的作用,代表學者如張五常先生,他認為中國的各級地方政府,尤其是市、縣級政府,在推動中國經濟發展過程中發揮了最重要的作用。在把GDP作為主要政績指標的年代里,大部分地方官員都像企業家一樣努力,組織各種資源為地方經濟發展創造種種條件。一旦這種地方政府之間的GDP競賽機制被破壞以后,經濟增長的動力就會大為減弱。
還有很多學者如文一先生的“胚胎發育論”則認為中國四十年的增長主要是復制了工業革命,并從經濟史的角度通過研究工業化的各種條件,得出中國發生工業革命的關鍵因素之一就是在改革開放之前用政府力量建立工業化基礎為改革開放后的工業革命做好了準備,而且改革開放之后中國政府又在創造和形成統一市場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
與以上中國模式派不同的是“普世模式派”,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張維迎教授。他認為,中國之所以取得令人矚目的成就并不是因為什么“中國模式”,而是和英國的崛起、法國的崛起、二戰后德國、日本與亞洲四小龍的崛起一樣,是基于市場的力量和企業家精神,還利用了西方發達國家過去三百年間所積累的技術。張維迎教授在《我所經歷的三次工業革命》一文中,總結了中國是如何在改革開放后40年的時間里,經歷了西方世界250年間所經歷的三次工業革命。
張維迎教授認為,很多中國模式理論其實是把“盡管…”當成了“因為…”。他說“當你看到一個人跑得很快,但缺失一只胳膊,如果你由此就得出結論說,缺只胳膊是他跑得快的原因,你自然就會號召其他人鋸掉一只胳膊。”基于這樣的邏輯,普世模式派對政府調控、產業政策和地方政府作用等,顯然都與中國模式派有不同的看法。
當然,“普世模式派”的解釋也并不完全令人信服,因為如果中國模式真的沒有任何特殊性,沒有任何值得總結的經驗,那么同樣擁有市場化、企業家精神和西方三百年技術沉淀,為什么增長的奇跡沒有在印度、俄羅斯、非洲等地而獨自在中國發生?
到底有沒有中國模式,需要回到經濟增長的本質,看一看過去40年中國經濟增長的動力到底是怎么來的。
按照新供給主義經濟學的增長模型,經濟增長的本質不在于投資、消費、出口這三架馬車,那只是價值實現的條件。真正的增長動力來自于制度、勞動、資本、土地和科技等五大財富源泉。其中制度是增長的條件,勞動、資本和土地是增長的要素,科技是增長的驅動力。
顯然,“中國模式派”過分重視增長的條件,因而忽視了經濟增長的本質;“普世模式派”則過分強調了增長的技術驅動力,而忽視了增長條件的重要意義。實際上,總結中國經濟過去幾十年高速增長的原因,是經濟增長的條件、要素和驅動力三個方面共同作用的結果,帶來了改革的紅利、要素的紅利和后發技術紅利。
中國經濟的改革紅利從制度和市場化兩個方面,提供了經濟高速增長的條件。制度上,從聯產承包責任制到租賃制、股份制改造,建立完善的法人治理結構、混合所有制等,制度改革一直在一步一步走向深入。市場化方面,從80年代的雙軌制、生活資料和生產資料的價格放開,到建立統一的產品市場,建立勞動力市場、資本市場、土地市場等要素市場,再到加入WTO等,中國已經深度卷入國際分工。這種因為生產組織方式和社會分工變化帶來的增長是典型的“斯密-諾斯增長”,也是中國1980年代主要的經濟增長模式。從創造更多的增長條件方面,中國改革開放的確有很多的成功經驗值得總結,所有這些成功經驗的共同點都是“放”而不是“收”:從計劃和市場來看,就是要更多發揮市場的作用,減少各種管制,反壟斷,促進競爭,增加微觀活力;從中央和地方關系來看,就是簡政放權、多激發地方的積極性;從國企和民企的關系方面,就是要多激發民企的活力,同時給國有企業以更好的激勵機制;從對外開放方面,則應該進一步擴大與先進和發達國家的經濟交往……
中國經濟四十年的增長也離不開增長要素帶來的人口紅利、土地紅利以及高儲蓄紅利。20世紀90年代,數億農村勞動轉向城市工業,低勞動力成本使得中國加工企業形成了重要的競爭優勢,人口紅利效應明顯。豐富的土地、煤炭等自然資源,為中國承接了部分發達國家的產業轉移、融入國際分工提供了重要的物質基礎。同時,高儲蓄的資本積累則為工業化提供了重要的金融保障。這種通過要素投入和全要素生產率的提高,而帶來的增長是典型的”庫茲涅茨-索洛增長”,也是1990年代以后主要的增長模式。
四十年中國經濟增長過程,每個階段還兼帶著以技術創新為驅動力的“熊彼特-羅默增長”。中國在這種增長模式中享受了來自西方三次工業革命的后發技術紅利。從技術紅利對中國經濟增長的作用來看,張維迎先生的分析顯然有一定道理。中國過去30年增長,的確受益于300多年里面,來自西方工業革命的成果,包括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的工業革命的成果,紡織服裝、鋼鐵、鐵路、冶金、化工、汽車等產業都得到了迅速發展。
建立在新供給經濟學三大增長模式基礎上,我們來分析一下現在大家最關心的問題,中國經濟還能不能在下一個40年復制穩定增長的故事。

從增長的制度條件來看,改革紅利正在遞減。改革紅利包括制度和市場化兩個方面。制度改革方面,該建立的企業公司治理結構,粗線條的企業制度方面的改革已經完成。在如何進一步的深入混合所有制,或者在微觀上如何進一步激發民營企業和國有企業更大的活力方面,要么在理念上有新突破,要么在設計上有新突破。如果在理念和設計上都沒有突破,改革停滯不前,那么改革紅利可能就會遞減。市場化紅利方面,中國經歷了價格放開、建立統一的產品市場、建立要素市場、加入WTO之后,面對外部環境的明顯變化,如何進一步完善市場經濟制度,更好地與國際接軌,深化對外開放仍然任重道遠。順應世界潮流,沿著上述“放”的方向和市場的期待向前走,改革紅利還有很大的潛力可以挖掘。反之,如果向相反的方向,不是“放”,而是“收”,改革的紅利就會遞減。
從增長的要素來看,中國正面臨著人口、土地和高儲蓄紅利的遞減。
為什么很多工廠往越南和東南亞的國家搬遷,跟中國勞動力成本上升有巨大的關系。由于人口政策調整滯后,2018年中國人口首次出現負增長,勞動人口比重下降更快。在戶籍制度和社保制度改革方面也是非常緩慢的,抑制了勞動力的流動,同樣會減少人口紅利。
同時,土地價格在上升,各種自然資源也在上升,土地與資源紅利逆轉。我們可以回想一下,與10年前、20年前相比,我們的地價、房價翻了多少倍?與3年前相比,焦炭、螺紋鋼漲了多少?2018年,五大上游產業,石油開采、石油加工、鋼鐵、化工、建材等,占了工業利潤總額的70%以上,供給結構的扭曲削弱了土地和資源紅利,極大的擠壓了下游企業的生存空間。
高儲蓄紅利方面,從20世紀80年代以后的高增長,很大程度上是中國的高儲蓄提供了低廉的資本,但今年卻出現了很多民營企業的資金流斷裂。儲蓄率很高的國家,為什么卻出現了資本的極度稀缺?怎么樣讓高儲蓄紅利再次顯現?
從增長的技術驅動力方面,后發技術紅利正在遞減。確實在40年時間里,我們完成了過去其他西方國家300年的技術革命。當把這些西方工業革命的成果復制完了,外來的技術紅利減少了,中國未來的增長潛力還能有多大?
為什么當前中國經濟運行的主要矛盾是供給側結構性?首先是因為供給側面臨著改革紅利、要素紅利、后發技術紅利這三大紅利的遞減。如果不改變這個狀況,不圍繞增長的條件、增長的要素、增長的驅動力去深化供給側結構改革,未來兩三年內中國經濟增速可能會跌破6%,五年內有可能跌破5%,十年之內會跌破4%,不僅高增長再也回不來了,相對穩定的增長都難以維持。反之,如果我們認識到供給側結構性的矛盾,從增長的本質出發深化改革,進一步激發了改革紅利、要素紅利和技術紅利,那么就另當別論。
供給側改革抓住了經濟增長的本質,但是在過去兩三年以來,卻被一些學者拿去抄襲、炒作、瞎解釋,把一些七拼八湊抄襲來的口號也叫什么“新供給經濟學”,影響了真正學術創新思想的傳播,進而干擾了真正改革措施的出臺和實踐,讓很多人把一些干預市場和企業生產的行為、把一些變相的金融收縮措施錯誤地當成了供給側改革,其結果不但傷害了中國經濟的效率和公平,而且貽誤了真正的供給側改革。真正的供給側改革不能是刀刃向外干預企業,而是“刀刃向內改自己”,凡是觸動生產關系的才是真改革。真正的供給側改革,從增長的本質出發,首先是經濟體制改革和市場化改革,繼續擴大改革紅利;其次以要素市場改革為主戰場,降低勞動、土地和資金的供給成本;以及強化自主創新的技術驅動力,讓新供給創造新的需求;還有放松行政管制、減少行政性行業壟斷、大規模減稅等促進市場競爭、增加有效供給的改革措施。
在三大增長紅利遞減的背景下,下一個四十年,經濟增長的方向是什么?從長期來看,工業革命完成之后,未來經濟發展的潛力可能不是傳統制造業。也許人們在心理上還沒有對制造業在整個經濟中地位的下降做好準備,更沒有認識到這是一個不可逆轉的歷史規律。但目前,制造業占中國GDP比重只有29%,德國是26%,日本、法國、美國制造業占比都在20%以下,其中美國制造業就業人數占總就業人數的比例不到10%。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的進程中,農業比例越來越低;從工業制造業社會向后工業社會,傳統制造業的比重會越來越低,服務業的比例會越來越高。現在哪個城市還能靠傳統制造業來推動經濟、創造就業?能夠促進未來城市發展的不是傳統制造業,甚至也不再是房地產建筑業,而是以研發、設計和品牌等軟價值為主的先進制造業,以及以知識產業、信息傳媒產業、文化娛樂產業、新金融、高端服務業等軟產業為代表的現代服務業。
新經濟產業的價值創造和實現規律與傳統產業有很大區別。比如在傳統產業里大部分投入都是有效投入,但是在新經濟軟產業里大部分的投入可能都是無效的。要寫多少首歌才能出一首名曲?要畫多少畫才能出一幅梵高的畫?要寫多少程序才能出現一個《王者榮耀》這樣的程序?“在發現王子之前,必須得親吻無數的青蛙”,華為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任正非對待研發失敗的包容態度。所以,能否接受大量的無效投入,如何刺激有效投入,這是新經濟的企業家面臨的新問題。
新經濟的價值實現路徑與傳統產業也不同,常常是“陽光免費,星光收費”的非對稱實現模式;有時候不再是通過賣產品、用銷售收入超過成本的部分來賺錢,而是通過立體和彎曲的方式實現價值;往往是先有公眾價值,后有盈利模式:如果一個產品或者是服務,有幾千萬人愿意免費的使用,這個公司的市值就值幾百億美元;如果有幾億人愿意免費使用,這個公司就是Facebook,就是騰訊,就價值幾千億美元。
新經濟企業也需要根據新的價值創造方法和價值實現路徑,實施新的企業戰略。比如,接受無效投入、激發有效投入;從生產性思維轉向創造性思維;從滿足基本物質需要到精準開發軟需求;引導群體性認知,打造公眾價值等等。
一百年前排在財富排行榜前列的都是做鋼鐵和汽車的,五、六十年前財富排行榜排在前面的是石油化工,三、四十年前還有一些房地產企業。現在,排在全球財富榜前列的都是微軟、蘋果、Facebook、谷歌、阿里、騰訊等這些新經濟產業,這些工業革命之后滿足美好生活需要的軟產業,才是可持續增長的方向。
過去40年,中國的經濟創造了世界增長的奇跡。未來如果中國能夠從經濟增長的本質出發,深化真正的供給側改革,進一步挖掘三大紅利,并推動中國經濟逐步完成從傳統產業到新經濟和軟產業的供給結構升級,中國經濟就一定能夠行穩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