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半島“和平之音”能否延續

格·托洛拉亞

2018年對朝鮮半島具有重大意義。朝韓恢復合作，雙方化解沖突的努力取得前所未有的進展;朝韓各自國內形勢和對外政策皆發生了重大調整，朝美關系改善的進程也在兩國最高層的直接統領下提上日程。這些加上朝鮮與中國、俄羅斯關系的改善和加強，重新啟動了政治解決朝鮮半島問題的進程，奏響了“和平之音”。但是，朝鮮半島形勢錯綜復雜，這一次“和平之音”能延續多久，如何延續？

2019年1月23日，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會見朝鮮勞動黨中央委員會副委員長金英哲等高官，聽取朝方出席第二次朝美高級別會談代表團訪問華盛頓情況匯報。

朝鮮社會即將發生轉型

近幾年金正恩在朝鮮的執政地位不斷得到鞏固。2017年底金正恩宣布朝鮮實現“擁核偉業”并全面確立以他為核心的權力結構之后，對朝鮮“強國戰略”和外交政策進行了重大調整，轉向發起“和平攻勢”。外交轉型過程中，朝鮮很好地利用了特朗普在任內解決朝鮮問題的強烈欲望和韓國文在寅政府的對朝“新陽光政策”，成功變被動為主動。一系列內外調整之后，金正恩在朝精英階層和普通民眾當中的威望都明顯提升。

朝鮮軍方在國家治理中繼續發揮“中流砥柱”作用，但其重要性明顯下降，已經把部分領域的經濟管理權移交內閣，今后職能將限于應對國家安全面臨的挑戰。戰略核導彈部隊和精銳水陸兩棲部隊成為朝鮮軍事戰略的核心力量，常規力量被削弱。

盡管國際社會的制裁仍在繼續，朝鮮官方也沒有對外公布明確的市場改革措施，但朝鮮經濟社會結構已在借鑒中國和越南改革的經驗，確實發生著變化，經濟增長顯現出積極的跡象，整個國家正在進入一個新的發展階段。自下而上的市場化進程不斷加快，農業、貿易、服務、物流等領域的民間作坊和民營企業快速發展，國家資本結構得到改善，社會分化也在加劇。專家們估計，在國家保持對戰略產業的絕對控制的情況下，非國有部門已在創造朝鮮將近三分之二的國民生產總值（GNP）。

2018年4月召開的朝鮮勞動黨七屆三中全會正式宣布核力量發展與經濟建設“并進”的目標已經實現，國家政策的重點進一步轉移到經濟建設上。金正恩發自內心地想要改變朝鮮，通過在半島建立一種新的格局來實現朝鮮自身的現代化和朝鮮戰爭停戰協定的“現代化”，以從根本上確立安全自保的能力。如果朝鮮半島相對和平的氛圍能在2019年得到維持，積極的大趨勢可能會進一步延續。到2024年，如果國際安全局勢總體保持穩定，朝鮮的政策體制將會在不斷強化金正恩核心地位的前提下注入更多自信、開明與靈活的因素。一個基本的國內市場環境可能形成，但其對外部世界的開放程度將取決于政治因素和安全問題的解決進程，以及國際制裁是否全面松動。未來朝鮮的小型經濟部門和民營企業將會得到更大發展空間，百姓生活水平將會大幅提高，并在一定程度上分散經濟控制權。

外交成文在寅政府優先事項

2018年初，文在寅政府抓住韓國主辦冬季奧運會的契機，積極、快速回應金正恩在新年講話中發出的和平倡議，與朝鮮加強接觸，實現朝韓首腦會晤，使得韓方在推動朝美和解方面發揮了重要先導作用，為金正恩與美國、中國和俄羅斯領導人的“峰會外交”開辟了道路。如此高頻率、不同方向的首腦會晤不僅在朝鮮半島史無前例，在全球其它熱點地區也從未發生過。

目前，文在寅的國內處境并不輕松。前總統樸槿惠遭彈劾和拘押雖然幫助自由派接管了政權體系，但也動搖了韓國政治制度的穩定性，自由派和保守派之間的政治對抗不斷加劇，社會走向分裂。受美國貿易保護主義措施等因素影響，韓國經濟形勢并不樂觀，失業人口明顯增多，出口增速放慢，債務不斷上升，已接近結構性危機的邊緣。文在寅政府倡導把握第四次工業革命提供的機遇，但目前各部門和大型企業在此方面取得的成績不盡如人意，尚未形成新的經濟增長點。在此情況下，青瓦臺更加看重外交事務，迫切希望朝韓關系改善取得更多實際效果。

朝韓保持和平共處，現階段雖不構成推動國際社會解除對朝制裁的充分理由，暫時也無法為朝加入國際分工體系提供依據，但足以擴大朝韓務實合作，為韓國的經濟發展、朝鮮的市場發育和歐亞大陸區域經濟圈的構建提供動力。美國一直在對韓國施加壓力，要求文在寅政府在推動半島和解方面不得“搶跑”，但文在寅有自己的議程，實現“半島和平愿景”是他壓倒一切的執著抱負、政治生命的根源和歸宿。

需突破“有管理的混亂”

2018年6月舉行的新加坡朝美峰會勾劃出解決兩國矛盾的基本路徑：朝鮮以無核化換取美國的安全保障。在韓國、中國、俄羅斯等主要利益攸關方的積極努力下，特朗普同意遵循逐步、一攬子的思路解決半島問題。但此后朝美無核化談判陷入原則分歧，朝方堅持要求美方就朝迄已采取的暫停核導活動措施給予放松制裁等實質回報，美方則強調如果朝鮮不在規定時間內采取高質量、實質性棄核措施，就不會松動對朝制裁。雖然各方共同營造了有利于緩和軍事對抗的氛圍，但仍面臨共識無法“落地”的嚴峻挑戰。

美國不希望“部分”解決朝核問題，不能接受朝鮮一面放棄發展核武器并做出不擴散承諾，一面又保留部分核能力以取得類似于巴基斯坦的事實擁核國家地位。美國認為這樣的“半吊子”結果不僅會破壞現行國際核不擴散機制的完整性、嚴肅性，還可能削弱美國在東北亞的戰略存在和安全控制力。核不擴散機制是美國國際安全主導地位的重要支撐，其它核大國在其中的作用遠不及美國。逐步減少朝鮮半島的對抗因素，從目前“有管理的混亂”過渡到“可持續的穩定”，這樣的步驟并不符合美國繼續掌控地區安全形勢的戰略目標。所以，美國堅持保留制裁杠桿，實際上是在延續對朝經濟戰的同時，牽制朝鮮的和平外交攻勢。美國不會放棄削弱朝政權和迫使其投降的能力。

朝鮮半島的新一輪博弈正在展開。如果朝鮮領導人有足夠的耐心和定力，克制應對美國提出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以及各種敵對性質的小動作采取反制措施的沖突，適當容忍一些挑釁，繼續未必能取成重大成果的對話，那么2018年在朝鮮半島重新奏響的“和平之音”是可以延續下去的，第二次朝美峰會也一定會取得名義上的成功。但隨著美國民主黨對特朗普掣肘的增加，美國國內議程的重點轉向籌備2020年大選，繼續進行拖延式談判的空間會逐漸收窄。特朗普的國內執政環境在不斷惡化，這種局面不會給他留出足夠多的時間和精力來解決朝鮮的問題。特朗普對朝核問題的未來貢獻到底會有多大，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美國國內政治進程如何發展變化。

朝鮮將打破制裁視為與各方建立信任的基本前提條件，在這方面與美國的目標嚴重對立。美國的政治制度根本不允許以國際協定方式為任何國家及其領導人提供任何永久性的安全保障。而得不到美國的永久性安全承諾，朝鮮不大可能主動放棄核威懾能力。大膽預測，只有在各方堅持目前談判接觸勢頭、2020年美國和2022年韓國總統選舉結果都有利于半島局勢繼續緩和的情況下，朝美才有可能真正接受中俄兩國提出的“分階段、同步走、一攬子解決”路線圖，朝鮮的軍事能力才有條件降低到僅滿足最低防衛要求的程度，其經濟改革也才有條件全面“上路”。

俄羅斯雖在朝鮮半島擁有重要利益，但推動解決半島問題并非內外政策的最緊迫、最優先事項。俄與中國密切協調，雙方形成共同立場。俄鼓勵各方遵守“游戲規則”，自己也愿發揮中間人作用，在多邊框架內為可能達成的協議提供政治保障，同時主張堅決遏制任何一方破壞、擾亂和平進程的過度行為。俄將與朝韓兩國建立更密切的聯系，目前正加緊籌備落實半島運輸走廊、能源基礎設施建設等方面的大型合作項目。到目前為止，俄羅斯對這些項目的利用還很不充分。

（作者為莫斯科國立國際關系大學教授、俄羅斯科學院亞洲經濟研究所俄羅斯戰略中心主任;譯者劉濤，天津外國語大學高級翻譯學院、教育部區域國別研究中心—朝鮮半島研究中心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