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雷
自2018年5月美國宣布退出伊朗核協議、重啟對伊朗制裁后,伊朗對外展示了令人驚訝的戰略忍耐和克制。近幾個月來,伊朗一直致力于與核協議剩余方合作,挽救核協議并盡量減少美國重啟制裁的影響。但是,隨著2018年11月美國啟動更加嚴厲的第二輪制裁,特別是歐盟未按計劃推出幫助伊朗規避美國金融制裁的“特殊目的工具”后,伊朗維持現狀的決心似乎出現了動搖。

2018年10月27日,伊朗總統魯哈尼為贏得議會對四名新部長的信任投票發表講話。魯哈尼在講話中指責美國的敵意已經不是針對伊朗政權,而是針對伊朗整個國家。
2018年12月初,伊朗試射了一枚可攜帶多彈頭的中程彈道導彈。2019年1月7日,伊朗最高國家安全委員會秘書沙姆哈尼表示,“歐洲錯失了挽救核協議的機會”。不僅如此,隨著1月8日歐盟宣布對伊朗情報機構和官員進行制裁,以及1月11日美國表示將在波蘭舉行“反伊朗峰會”后,德黑蘭的怒火被點燃了。1月13日,伊朗原子能組織主席薩利希表示,“伊朗已開始準備生產20%豐度的新型核燃料”。1月15日,伊朗進行了太空運載火箭的試驗……
有分析人士認為,德黑蘭此輪強硬表態和回應已不僅僅是威脅,而是要跨過“紅線”。那么,伊朗真的會放棄核協議嗎?想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恐怕要先弄清楚兩個問題。
應該講,面對美國退約引發的“伊核脫軌危機”,伊朗理論上有五種應對選項:一是退出協議、全面恢復核計劃,即不管出于自保還是應對未來可能的談判,伊朗會將核能力迅速恢復至核協議達成前的水平,甚至可能效仿“日本模式”或者“朝鮮模式”,追求一種更為臨界的核能力,樹立對美國更為強勢的地位。二是奉行邊緣政策,即通過緩慢、漸進的方式違反核協議,測試各方底線,為博弈和談判爭取籌碼。在核領域,伊朗可以通過接近或者小幅跨越各種核協議規定的閾值來進行試探。比如,增加濃縮原料和離心機組件的生產,推高鈾濃縮的水平和庫存上限,也可以暫停執行“附加議定書”或停止與國際原子能機構的合作。但為了避免危機失控,伊朗也會宣布一旦美國重新加入協議,它會恢復核協議對自己的限制。在非核領域,伊朗可以加速彈道導彈的研發活動,并發展運載火箭技術,也可以利用代理勢力對美國及其中東盟友的利益加大挑戰。三是保持現狀、堅守協議,即通過繼續履約爭取核協議剩余方對自己的政治支持和經濟補償,盡量減少美國重啟制裁的影響。保持現狀也意味著伊朗可以根據形勢變化靈活調整,如堅守協議得不償失,便可以選擇退出,恢復核計劃,但如強化對抗風險過大,也可伺機轉向對話和談判。第四、第五種選擇自然就是有條件談判和大幅度妥協。對伊朗來講,如果恢復談判,最好是美國先重返協議、繼續履約,次之是美伊同時讓步,伊朗以有限合作換取美國放松制裁壓力,最差是伊朗單方面妥協,按照美國退約時提出的大部分要求修改協議或達成新交易。
德黑蘭會作何選擇?至少從目前來看,第三種方案比較得伊朗的青睞。在此過程中,經濟利益、風險控制、戰略盤算無疑是決定性因素。首先,就經濟利益來講,伊朗政府的判斷是只要繼續履約,確保核協議剩余方幫助伊朗繼續出口石油,提供規避美國金融制裁的貿易結算工具,那么即便美國全面恢復對伊制裁,也未必能達到之前的制裁效果。實際情況大體印證了伊朗的判斷。美國的制裁威脅雖然導致伊朗石油出口急劇下降,但總體降幅小于預期。事實上,由于擔憂油價高漲,美國向中國大陸、中國臺灣、印度、意大利、希臘、日本、韓國和土耳其提供了繼續購買伊朗石油的制裁豁免。有分析人士認為,隨著日、韓等國重新購買伊朗石油,伊朗的石油出口量可能反彈至日均150萬桶,這可能遠高于德黑蘭100萬桶/天的心理和財務底線。鑒于石油收入對伊朗政權的重要性,違反或退出核協議的經濟代價是德黑蘭不愿承受的。
其次,就風險控制來講,伊朗顯然知道上述五種方案都存在缺陷。退出核協議雖然有助于強化博弈地位,但風險最大,很容易引發伊朗與美國及其中東盟友的軍事沖突。奉行邊緣政策的風險同樣難以管控,不僅會給美國提供伊朗違約的口實,也可能導致核協議剩余方放棄對伊朗的支持。有條件談判在當下難以促成,美國退約后,伊朗已對美國嚴重缺乏信任,事實上,特朗普政府目前也不愿做出任何讓步。而無條件談判則很可能誘使美國得寸進尺,損害伊朗的國家利益和民族尊嚴,危及政權的執政合法性。保持現狀的方案也不完美,伊朗可能要長期忍受制裁的痛苦,但相對其他選擇,維持核協議好在風險可控,回旋余地較大;從戰略層面來看,維持核協議顯然有助于分化美國和歐洲,擴大二者在伊核問題上的分歧。繼續履約也有助于弱化國際社會對伊朗非核活動的關注,有利于提高伊朗的國際聲譽,幫助其擴大貿易和外交關系,改善戰略生存環境。
正是基于這樣的利弊分析和風險評估,伊朗在美國退約后一直傾向于通過保持現狀、繼續履約來應對“伊核脫軌危機”。那么問題由此而來:伊朗新近的強硬表態和回應是否意味著上述判斷在發生變化呢?
通過對伊朗新近行為進行分析和解讀,我們可以發現四個變化。
首先,伊朗在核領域正嘗試低水平的“紅線”試探活動。伊朗的違約調門顯然在提高,強調自己“已開始準備生產20%豐度的新型核燃料”。不過,這種行為是否違約,主要看核協議規定的六個“紅線”是否被突破:鈾濃縮水平不得超過3.67%;濃縮材料庫存不超過300公斤;IR-1型離心機數量不超過5060臺;福爾多核工廠轉為研究機構,不得進行濃縮活動;阿拉克重水反應堆接受改造,不得生產武器級钚;接受國際原子能機構的全面核查。顯然,伊朗在這六方面尚沒有違約行為,所謂的“設計和準備工作”應屬于接近“紅線”的低水平試探活動,伊朗試圖借此提高其違約威脅的可信度。不僅如此,也應看到此次強硬表態,伊朗內部不同派系是存在程度差異的。軍方、核研發機構的態度很強硬,認為歐洲在挽救核協議上沒有實質作為,強調這種狀況不可接受。經濟、外交部門的口吻則偏溫和,強調各方挽救核協議的努力還不夠,認為現有狀況不可持續。但不管怎樣,大家的潛臺詞是“再等等看”,而不是“到此為止”。顯然,在核問題上,以魯哈尼總統為首的溫和派還把握著主導權。對伊朗來講,威脅違約與違約顯然不同,違約也有程度之分,違約并不等于是要退約。
其次,伊朗對歐盟的失望和不耐煩顯著增加。2018年5月美國退出核協議時,歐盟信誓旦旦地表示,只要伊朗繼續履約,將竭力為其提供政治支持和經濟補償,但實際上歐盟只是象征性地出臺了“阻斷法案”。伊朗要求歐盟幫助其繞過美國的金融制裁。歐盟表示可以提供一種“特殊目的工具”,方便歐洲企業繼續與伊朗進行貿易,并承諾會在11月前推出。但當美國如期啟動第二輪制裁,切斷環球銀行金融電信協會與伊朗的聯系后,歐盟不僅未按計劃推出“特殊目的工具”,反而出臺了自核協議簽署以來針對伊朗的首次制裁。在伊朗看來,歐盟對伊朗正在奉行雙軌政策,雖然其仍致力于挽救核協議,但也謀求遏制伊朗的彈道導彈活動和地區影響力。伊朗最高國家安全委員會秘書沙姆哈尼近期做出“歐洲錯失挽救核協議機會”的表態,無疑反映了伊朗對歐盟與日俱增的失望和不耐煩。作為哈梅內伊在最高國家安全委員會的代表,沙姆哈尼與議長拉里賈尼一樣,支持魯哈尼與歐盟接觸、挽救核協議。此次態度轉向強硬可能意味著伊朗最高國家安全委員會內部的權力平衡會發生變化,這對伊朗最高權力機構的立場和政策或將產生影響。
第三,伊朗在彈道導彈研發活動上恢復了強度。在此輪回應中,伊朗恢復了中程彈道導彈和太空運載火箭的試射活動。2015年7月核協議簽訂后,得益于協議帶來的經濟紅利和政治自信,伊朗曾顯著增加中程彈道導彈試驗(2016年有九次,2017年上半年有四次)。但是,隨著特朗普上臺,美國開始在中東地區特別是敘利亞對伊朗采取高壓姿態和堅定的軍事回應后,自2017年7月以來,伊朗還沒有進行中程彈道導彈試驗。雖然在此期間,伊朗也曾多次通過試射短程導彈、反艦導彈、巡航導彈對外展示強硬,但在與核投射能力密切相關的中程彈道導彈試驗上,伊朗一直十分克制和謹慎。此次伊朗決定測試多彈頭中程彈道導彈并恢復太空運載火箭試驗,顯然向外界傳遞了三個信號:一是表明立場,拒絕將核問題與彈道導彈問題掛鉤,強調自己不會放棄戰略反擊能力;二是展示實力,通過展現更加先進的導彈突防能力,對美國、以色列可能的軍事冒險企圖進行威懾;三是暗示潛力,表明自己在中遠程彈道導彈研發上已具備相當的技術儲備,如迫不得已選擇擁核,有能力快速實現突破。
第四,伊朗在地區博弈中的避險偏好有所降低。應該看到,自伊核問題陷入“脫軌”危機以來,伊朗在地區博弈中一直保持著較強的避險偏好。比如,自2017年以來,伊朗顯著減少了在敘利亞和海灣地區試探美國軍事力量的努力,轉為尋求對美國在中東的兩個最重要盟友沙特和以色列施加更大的壓力。在也門,伊朗向胡塞武裝提供了大量武器、物資和技術援助。在加沙,伊朗加強了對巴勒斯坦激進勢力的資金支持和軍事培訓。在敘利亞和黎巴嫩,伊朗謀求建立導彈生產設施和軍事基地。但是,當伊朗與沙特、以色列在也門、敘利亞的沖突趨于激化時,伊朗也善于運用戰術性策略來緩解緊張局勢。比如,尋求通過政治方式解決也門沖突,對以色列在敘利亞的軍事行動一直較為克制,甚至一度接受了俄羅斯的調節,對其在敘南部的軍事力量有所撤退,以避免沖突失控。但是,近一段時間以來,伊朗和以色列在敘利亞的沖突再度升級。顯然,隨著美國的制裁壓力不斷加大,伊朗在地區博弈中繼續保持克制的耐心有所降低。
總體而言,隨著繼續履約帶來的好處減少,伊朗的盤算開始改變,其應對“伊核脫軌危機”的策略正在調整。如果說原來側重于保持現狀、堅守協議,那么現在則傾向于保持現狀與邊緣政策相結合。當然,這種變化是緩慢和漸進的。雖然核協議仍在執行,但伊朗對現狀的不滿在加劇,伺機求變的傾向在加大。
當然有這種可能!伊朗不會不計成本地留在核協議框架內,或者天真地認為只要白宮換主,美國就會重返核協議。如果繼續履約得不償失,伊朗很可能會選擇邊緣性違約做出回應;如果局勢依然得不到改善,那么伊朗最終選擇大幅違約甚至放棄協議的可能性就會很大。但是,至少目前來看,伊朗短期內選擇繼續留下的可能性會更大。理由如下:
第一,繼續履約經濟上依然利大于弊。從石油出口情況來看,伊朗目前仍能維持日均100萬至150萬桶的石油出口量。雖然油價近期承壓下行,但大體已穩定在每桶50至60美元區間。2019年伊朗財政預算是按照油價每桶54美元、日出口150萬桶的標準制訂的。因此,至少在美國的石油出口豁免取消之前,伊朗的石油收益情況不會太差。
第二,基于綜合考慮,歐盟推出“特殊目的工具”的可能性依然很大。有消息透露,法國、德國和英國就此問題已達成初步共識,該機構可能設在法國,由德國人擔任主管,英國作為股東加入。當然,初始版本的“特殊目的工具”可能不會處理大規模貿易,比如石油交易,但可先為人道主義貿易提供結算渠道。隨著醫療短缺情況日益加劇,這對伊朗來講也非常重要。
第三,美國的“最大壓力”政策已經遇到瓶頸,繼續強推能否迫使伊朗服軟不說,還很可能加大美國與主要大國鬧翻的風險。當前,放緩制裁步伐已是美國迫不得已的選項,這或許能給伊朗提供一定的喘息空間。
最后,伊朗未必計較一時之短長。在長時間的核危機中,伊朗已經展示了抵抗美國制裁的豐富經驗和堅韌意志。從時間窗口來講,如果在核協議剩余方的幫助下,伊朗抵抗能力足夠,那么它是否愿意等待2020年可能出現的新變化?根據核協議,聯合國屆時將取消針對伊朗的常規武器制裁,而美國將舉行總統選舉。目前來看,伊朗似乎愿意等待。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