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琵琶行》是一首描寫音樂美的絕作,在當時備受推崇。全詩極盡細膩地描摹了感情豐厚的情態美、樂曲紛繁的變化美以及情景人物的交融美。情態美體現為情隨曲移、情伴人生、情聲動人。樂曲的變化美表現為樂曲的高低聲音、快慢速度、粗細感受都不同。而樂曲的交融美則是音樂、背景、人物的高度交融。正是三者的有機結合,賦予《琵琶行》以音樂魔力,使作品能穿越時空打動人心。
關鍵詞:《琵琶行》;音樂;情態;變化;交融
白居易一首《琵琶行》名滿京城。有記載稱:“白樂天去世,大中皇帝以詩吊之曰:‘綴玉聯珠六十年,誰教冥路作詩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1]可見當時《琵琶行》的傳唱之廣。張維屏也有詩云:“楓葉狄花何處尋?江州城外柳陰陰。開元法曲無人記,一曲琵琶說到今。”[2]人們大多認為其藝術感染力在于音樂描繪的精彩,“白香山‘江上琵琶,韓退之‘穎師琴,李長吉‘李憑箜篌,皆摹寫聲音至文。韓足以驚天,李足以泣鬼,白足以移人。”[3]把《琶琶行》與韓愈的《聽穎師彈琴》、李賀的《李憑箜篌引》一起稱為古代描寫音樂的絕作。《琶琶行》一文描寫音樂的內容到底有什么魔力,能穿越千年的時空震撼人心?通觀全詩,一曲琵琶吟,情動知音心,彈奏者豐厚的情感表達,首先撥動了聽者的心靈。隨之詩人摹寫彈奏樂曲的紛繁復雜極盡變化之美,用色彩絢爛的畫面形式將抽象的聽覺意象化為可感的視覺意象,調動了讀者的感官,牽動了讀者的情絲,使讀者心緒隨擴展的感域而交纏綿延,而這一切又與讓人黯然神傷、悲涼的環境氛圍相映照,還和彈者的人生際遇、作者的內心傷痛巧妙地交融幻化,共同演繹了悲情的精神,吟唱出凄慘悲切的絕世旋律。
一、感情豐厚的情態美
《琵琶行》是寫情之文。情之至,一往而深。《琵琶行》的音樂美首先表現為琵琶女彈奏過程中所展現的豐厚情感。琵琶古今唱,情聲實感人。《文心雕龍》中“熔裁”篇提到“草創鴻筆,先標三準。履端于始,則設情以位體。”[4]意思是行文首先要心中有情。不僅文學是這樣,“一切藝術都是抒情的,都必表現一種心靈上的感觸。”[5]詩人白居易是深諳這個音樂道理的,他在《牛家伎樂兩夜合宴》中寫到:“歌臉有情凝睇久,舞腰無力轉裙遲。”《題周家歌者》中有“一聲一腸斷,能有幾多腸”。《聽琵琶伎彈〈略略〉》“四弦千遍語,一曲萬重情”。“有情”“腸斷”“萬重情”都是強調音樂表現時的情感,主情之念在白居易《琵琶行》一文體現得尤為明顯。
琵琶女的出場即給人帶來無限之遐想。“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千呼萬喚,始才露面,琵琶半遮,不愿、猶豫、矛盾亦或羞澀,情態自現。“轉軸撥弦三兩聲”調弦試音,玉指輕弄。“未成曲調先有情”,音調未啟,以情開篇;情在音間,氣韻動人。“情”是琵琶女彈奏始終的主旋律,琴聲即情聲。這是音樂演奏成功的關鍵因素。移情入境,景境含情。就像白居易在《琴》中寫道:“置琴曲幾上,慵坐但含情。”情在曲前,豐厚的情感醞釀,足以動人。“低眉信手續續彈”是琵琶女彈奏時的情態,“說盡心中無限事”,無限心事賦予琴聲輕吟。聲聲訴心事,泣泣滿含情,活脫脫勾勒出情思婉轉的琵琶女形象。“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后《六幺》”,琵琶曲目,頗難演奏,攏、捻、抹、挑,彈奏技藝熟練,揮灑自如,出神入化。演奏開場,悠悠調轉,有節有度,婉約的思緒即借琴聲慢慢傳達。
琵琶彈奏過程中,情是貫穿全曲的主線。音樂時而婉轉柔美,轉時一變凝絕幽咽,再變激情奔放到戛然而止,表面是音樂的復雜變化,實則是琵琶女內心起伏不定的情感傾訴。在琴聲休止之時,“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無聲勝有聲”皆因“幽愁暗恨”起,是音樂所激蕩的情感在漫延。結束之時,“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從琵琶女的情態到滿座賓客的情態,情感滋生感染,攝人心魄。最終“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江州司馬,貶謫之途,痛悲蓄積,天涯淪落,皆因琴聲而連,又因情聲而滋生悲憤。
在琵琶女演奏過程中,其情感在變化,有時是急切的,兼或慢慢細細的,溫柔呢喃中兼有圓潤;有時是嗚咽的,仿佛看到哀哀泣泣的女子在訴說;有時又是昂揚的。其情感不是全部端出,一瀉無余,而是隨著演奏的發展,情意慢慢豐厚、延展。因此,詩人在聽到琵琶女自敘身世時,想起自己無辜被貶,終至淚濕青衫。
二、紛繁變化的和諧美
詩人善將變幻多姿、強弱有致的音樂描摹出來,講究濃與淡、密與疏的錯落有致。“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大弦發音濁雜深厚,暴風驟雨般的彈奏效果畢現,小弦輕細柔美,給人竊竊私語之感,一種幽深的、內心深處的情愫在浮現。這兩種剛柔不一的藝術節奏錯落有致,或重或輕,或快或慢,形成“大珠小珠落玉盤”般急劇變化的音樂節奏美感與跳躍、輕快、明麗、圓潤的藝術效果。
一開始樂曲的氛圍是明麗輕快的,轉眼“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從鶯語之流暢輕盈逐漸轉向沉咽,再到“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沉澀之處幽細難尋,而音樂所撥動的情感之聲卻在曲調進入到“休止”之時悄然延伸。“此時無聲勝有聲”,“無聲”之時,喚人想象,追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豐足意味。片刻休止是為蓄勢,即刻“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乍破銀瓶,水漿迸發,千軍萬馬,鐵騎奔突,刀槍齊鳴,達至全曲激越雄健、亢奮澎湃的高潮。在雄壯的樂聲振顫中,“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樂曲戛然而止。
琵琶女彈奏過程富于變化,呈現了很多聲音,如“急雨”“私語”“鶯語”“泉流”“銀瓶乍破”“鐵騎”“刀槍”等聲響,其音色、音調皆不相同,眾音際會,變化多端,但絲毫不覺混亂。只因詩人將滑與澀、弱與強、無聲與有聲的眾多聲音變化融貫統整與調和,描繪了樂曲曲調的和諧變化過程。多樣的樂音帶來強烈的藝術美感,給人以審美藝術享受。
樂曲的復雜變化,高低聲音不同,快慢速度不同,粗細感受不同,卻被詩人高度統一在對琵琶女彈奏《霓裳》《六幺》的樂曲描繪中,變化多樣,縱收有度,達到高度的和諧,給人以審美的藝術快感,達到多樣統一的和諧美與放縱內斂的錯綜美相融合的藝術效果。
三、情景人物的交融美
詩歌所描繪的音樂演奏不是單一的,而是音樂、背景、人物的高度交融,是物、人的交感匯合。物我相交會,引發物我生命震蕩。離別時分,融情于景,隨之以情聽曲,景情交融,牽動讀者的情絲,留下了想象的空間。
琵琶女出場之前,詩人即將環境氣氛與人物情感融合。一開頭“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展現出一幅秋江月夜、楓葉飄零、荻花蕭瑟的凄涼畫面,渲染離情。“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江月茫茫,月色凄凄,無不染上傷感色彩,彌漫著詩人的離情別緒,而凄切的琵琶聲恰在離情滿江的分別時刻緩緩傳來。離人傷感,秋意凄慘與琵琶樂曲相互疊加,創設了凄清的藝術境界。
一曲完畢,“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呈現音樂鏗然結束時周圍的景象。“曲終收撥”,周圍寂靜無聲,似乎這江心秋月也被這音樂所打動,聽者完全沉浸在樂曲之中,但樂曲所含的情感之聲仍在繼續奏響,傳遞給這秋風秋月背景下的江心,令人回味。“這是一種‘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審美境界。在這境界中,不絕如縷地縈繞在詩人心頭的余音,和展現在詩人眼前江清月白的畫面黯然相契。”[6]這是在寫音樂,又是在寫背景,也是在寫人物。本來音樂結束,人物收撥,該是與江心秋月沒有什么關系,但是“曲終收撥”,音樂的憂傷余韻仍然蕩漾在空氣中,與夜晚“江心秋月白”共同傳遞了一種凄涼寂靜的情感,互相烘托映襯,情意加深綿延,既打動了現場的聽曲者,也感染了畫面之外的讀者。在凝神聽曲過程中,音樂藝術、人物情感與景物三者互相交織,相互融合,產生了極強的藝術震撼力與感染力。
由此看來,白居易極盡所能摹寫豐厚的情態、音樂紛繁復雜的變化和諧以及情景人物的交融,將音樂的抽象藝術力量轉成具體可感的物象物態,形象逼真地將一場視覺盛宴變成多場域的感官盛宴,使人如臨其境,如聞其聲。“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生發與其內心難以言傳的幽恨或隱或顯地融解于這細致巧妙的音樂描寫之中,實現了音樂與文學的絕妙交融。
注釋:
[1]王定保.唐摭言[M].北京:中華書局,1959.
[2]張維屏.張南山全集[M].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5.
[3]李賀.協律鉤玄(卷一)[M].影印本.
[4]劉勰. 文心雕龍[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5]朱光潛.談文學[M].南寧:漓江出版社,2011.
[6]金學智.白居易《琵琶行》中的音樂美——兼談白居易的音樂美學思想[J].學術月刊,1985,(7).
作者簡介:方小鳳(1979—),女,廣西省廣西師范大學附屬外國語學校一級教師,主研方向為閱讀教學與唐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