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苒
談到世界藝術史,法國歷來是不可繞過的存在。它是古典主義與浪漫主義的發源地,更是19世紀西方美術的中心。不僅如此,它還對中國近代美術史產生了十分深遠的影響。
上海博物館在2019年11月5日至2020年2月9日推出的“美術的誕生:從太陽王到拿破侖——法國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珍藏展”,讓我們得以借巴黎國立高美的慧眼,窺見法國從路易十四到拿破侖時期波瀾壯闊的藝術歷程,也使我們得以追溯法國美術和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的起源。
此次展覽共展出86件珍品。其中,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與盧浮宮博物館典藏的85件展品為首次與中國觀眾見面,上海博物館一件從未出展的珍品也為首次亮相。
展覽匯聚了世界藝術史上有重要地位的大師,包括大衛、安格爾、普桑等,題材涵蓋歷史、風景、肖像、宗教等,通過油畫、雕塑、版畫、模型、書籍和手稿等多樣形式,對法國17世紀至19世紀早期美術的最高水準進行回顧,展現從被稱為“太陽王”的路易十四到拿破侖時期三個世紀以來,法國藝術逐步邁向歐洲藝術之巔的澎湃歷程。
透過展覽中的作品回望法國的“學院派”與“美術”,我們看到的不僅是技藝的精進和風格的演化,還有繪畫題材從上帝和英雄向人類自身的流動與嬗變,皇權政治與行會約束下的權衡與博弈,啟蒙哲學和理性思想在藝術中的滲透與反映,以及藝術生產者的自我意識與身份從“手工藝者”到“藝術家”的覺醒與轉化。
文藝復興運動于十四世紀始于意大利。當時的人們對古希臘羅馬文化重燃興趣,一改中世紀時的風貌,人文主義思想盛行。法國于15世紀末也開始受到影響,受古典文化啟發的作品開始大量出現。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校園中的一處建筑外立面,至今仍保留著關于法蘭西藝術起源的線索:“法國雕塑加上意大利的靈感”,“從古至今的建筑元素匯集在同一個空間內進行對話”。此次展覽入口處的拱券與柱頭經過了精心設計,便是為了向展覽所關注的“美術的誕生”給予致敬。
1540年左右,由于對古典文化的領會吸收,受古代和意大利文藝復興全盛期風格啟發的作品大量涌現。此外,宗教戰爭(1562-1592)之后,尋求政權穩定的亨利四世繼續推動文藝復興運動。服務于宮廷的藝術家們創建了皇家繪畫與雕塑學院,并于1648年獲得國王的認可。成立以來,皇家繪畫與雕塑學院一直是一個思辨與教育的場所,藝術家經由學院的洗禮后更為獨立,從而聲名鵲起。
1635年,法蘭西學院為規范法語而建立,自中世紀以來一直受到行業協會轄制的畫家和雕塑家們,亦聯合起來爭取創作的自由。他們極力擺脫匠人身份,期望將繪畫與雕塑歸屬為“自由藝術”,而獲取王室支持的代價則是全力效忠于國家。
這時,被稱為“太陽王”的路易十四聽從柯爾貝爾和畫家夏爾·勒布倫的建議,將學院建成為一個為君主專制歌功頌德的機構。學院享有國家對藝術種類和藝術家的全部財政支持。學院優先錄取院士之子的制度,導致了藝術世家的產生。在這種氛圍下,學院在1644年創立了“大獎”賽,主題為歌頌國王,第一屆大獎的冠軍是皮埃爾·莫尼耶。

奧古斯丁·帕茹《于貝爾·羅貝爾胸像》,陶土,1789年于沙龍展出,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藏。

讓-多米尼克·安格爾《素描人物畫稿頁》,紙本素描,上海博物館藏。

《伸展手臂舉過頭頂的解剖形態》,這件作品源于烏東在羅馬駐留的1764年至1768年間,受命為查爾特教堂(今天的天使圣母教堂)創作一尊圣施洗約翰而制作的解剖學準備稿。在構思這一版本時,烏東嘗試用不同方法再度理想化這尊解剖形態:模型采用了真人尺寸,手臂舉得更高,顯得姿勢更加壯觀,并再現了面部的心理學維度。
這個“大獎”賽就是19世紀“羅馬大獎”的前身。羅馬大獎是此次展覽的一個關鍵詞,包括弗拉貢納爾、大衛、安格爾等大師在內的羅馬大獎獲獎作品此次都在展覽中亮相。
羅馬大獎可以說是法國學院體系中最著名的獎項,它不斷拓展并最終于19世紀形成了涵蓋繪畫、雕塑、建筑、音樂等學科的體系。自1666年起,就繪畫與雕塑而言,美術學院學生們根據當年指定主題提交作品,大獎第一名的獲得者,可享受獎學金資助前往羅馬法蘭西學院,在學習意大利典范的同時臨摹古典藝術佳作,用于法國宮廷的裝飾。皇家繪畫與雕塑學院通過定期的研討會,積極探討藝術準則,以及古往今來大師們作品的內涵與價值。有愿成為學院院士的藝術家,必須在學院展示其作品,并捐贈其中一件用來裝飾學院的教室。這一套流程的用意在于啟發藝術家對美學本源的思考。未來院士是否正式被學院接納,則取決于一件關鍵性的作品,被稱為“入院作品”。

讓-奧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爾《阿碦琉斯接見阿伽門農使者》,布面油畫,1802年羅馬大獎,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藏。
由于意大利羅馬之于法國藝術的特殊意義,這個獎項可以說是當時對年輕藝術家的最高認可,同時也是許多大師藝術生涯的重要起點。
18世紀的皇家繪畫與雕塑學院是法國藝術活躍的中心。它一直忠實于路易十四時期柯爾貝爾創立時的教學模式,古典時期和文藝復興時期大師們的杰作始終是年輕藝術家們學習課程的基礎。這一模式成為其他許多國家創建藝術學院的參照,不少法國藝術家亦被他國邀請管理新建的藝術學院。
18世紀初,各地戰爭的高昂費用導致王室的財政危機,藝術機構失去了穩定的經濟來源。羅馬法蘭西學院持續多年未能接待寄宿生。1705年,皇家學院失去了使用真人模特的皇家特權。之后連續三年停辦“大獎”賽。這是歷史畫沒落的第一個標志,因為它不再符合新興精英階層的需要。新興精英階層偏愛奢華、香艷,并帶有輕快、精致、細膩、繁復的風格,因此,許多畫家轉向此風格的創作,核心人物便是弗朗索瓦·布歇,洛可可風格誕生并逐漸走向巔峰。
畫壇及時代的變動使皇家學院不斷調整自我的角色定位。自1725年起在著名的盧浮宮方形沙龍舉辦展覽,“沙龍”一詞由此得名,這些展覽慢慢變成有規律的常展,并從1737年起向公眾開放。沙龍使得社會各階層都能體會到美學的樂趣,藝術評論亦紛紛涌現,引發了人人都有權力評判藝術作品的意識。皇家學院也逐漸開始接納業余學員,其中最著名的當屬考古學家及藝術資助人凱呂斯伯爵。
從文藝復興,到古典主義、新古典主義,人體都是畫面不可或缺的要素,因此,了解人體構成對藝術家至關重要。
法蘭西皇家繪畫與雕塑學院長期被戲稱為“模特學院”。它自創立以來,便要求學生必須修習三門基礎課程:真人模特研究、古代作品研究及解剖學研究。真人人體寫生課很長時間都是皇家繪畫與雕塑學院的壟斷特權。此后學院又陸續增加了關于透視法和藝用解剖學的課程,并創辦了多項相關重要競賽。此次展覽中多幅作品便是由當時的“半身軀干競賽”而來。這種教學法對后世美術教學產生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時至今日,我國美術學院的基礎教學,很多仍遵循著這種形式。
烏東的雕塑作品《伸展手臂舉過頭頂的解剖形態》被置于此次展廳的中心,并通過鏤空的墻體與展廳的其他單元遙相呼應。大家漫步展廳時,不妨偶爾駐足回望,感受穿越時空來自烏東的“美妙而真實的力量”!這是一件真人大小的青銅解剖人體塑像,姿勢挺拔而泰然,表面光滑又緊繃,神情間讓人覺得他似乎沉浸在痛苦的思考中。這件“富有生命的解剖人體塑像”可以說是藝用解剖學在學院中由備受爭議與詆毀,到發展成為一個獨立學科的最好注腳,同時也引領著我們繼續理解學院精神,思考關于科學原則與藝術原則的重要議題。
法國大革命時期,伴隨著啟蒙思想的影響,以大衛為代表的藝術家反對極盡精致與輕佻的洛可可繪畫題材,轉而推動對古典史詩傳統的革新,藝術被重新賦予承載道德價值的使命。
人們再次把目光轉向尼古拉·普桑,轉向真人人體寫生,以及畫家應具有的淵博的文化素養和方興未艾的考古學。“新古典主義”由此到來。繪畫作品不再用于裝飾王室宮殿,而在擁有廣大觀眾的沙龍里展出,它們將觀眾帶入故事情境當中,具有強大的道德教化的作用。從1762年開始,皇家學院要求“大獎”賽的參賽者只能以古代歷史和神話為題材。大獎賽及入院作品的主題,均預示了大革命的到來,即便那些描繪王室的作品,也都透露了君主制的日漸衰弱。
1776年,勒尼奧在作品中用哲學家第歐根尼和亞歷山大大帝對質的畫面,來質疑權力的地位為何高于思想。皇家學院重新定位,加強了學院自身的權力以及王室對學院的支持,確認了國家在藝術領域的領導地位。伴隨這次改革以及之后大批王室訂單,君主意識到隨著新興資產階級的出現,藝術作品應該有新的使命,于是以更威權的方式肯定了歷史繪畫的普適性。這些手段強硬的改革,賦予皇家學院革新藝術的使命,導致這個誕生于專制政權的藝術機構在大革命期間的形象極為負面。即便學院在美學上的野心與大衛的追求非常接近,作為革命思想化身的大衛還是于1793年8月呼吁廢除了皇家繪畫與雕塑學院。
1793年,在大衛的呼吁下,皇家學院終于被廢除。新的政治局面,法國大革命領袖人物羅伯斯庇爾被送上斷頭臺,雅各賓派岌岌可危,已經完全改變了藝術家的角色,他們不再是權力的奴仆,而變成權力的主要代言人。
大衛的畫風適應了當時大革命的思潮,嚴謹、莊重的畫面風格使其成為新古典主義的奠基人。他的畫室成為培養新人才俊的場所,安格爾無疑是其中楚翹。大衛出身巴黎,安格爾卻來自外省,他安于孤單,遠離政治。和他的老師一樣,安格爾職業生涯的開啟也伴隨著對學院的質疑,雖然他在1801年獲得“大獎”,手握大批訂單。
但是安格爾獨立的個性,加上其作品在1806年的沙龍上受到嚴厲批評,以及后來他在意大利對拉斐爾藝術的發現,種種因素使安格爾走上與老師大衛截然不同的藝術道路。安格爾將自己的意大利進修之旅延長了十幾年。他更看重線條的和諧,他不惜犧牲解剖結構的手法,藝術不再是對現實的復刻,成為靈魂的鏡像,從而推動了新古典主義的發展,并預示著未來的浪漫主義在他的畫筆影響下誕生。
1755年里斯本大地震最先激發了大百科全書派狄德羅的靈感,他寫了一首長詩,鼓勵當時的人們去欣賞“那些可怕的廢墟,那些碎片、那些殘骸,那些可憐的灰燼”,狄德羅宣告了一種對遺跡的全新的迷戀方式。18世紀初塞萬多尼的廢墟更多表現其裝飾與觀賞的價值。
然而30年后,于伯爾·羅伯爾的廢墟則代表了時間的流逝。考古學與這種全新的感悟交匯之下產生的歷史主義,是現代藝術出現的思想基石。它意味著人們開始意識到短暫的生命呈現出的歷史多樣性, 以及不同文明的相對性。歷史主義打破了學院體系的基礎,即美來自于穩定的規范的應用。基于對廢墟美學的新的認同,在巴黎,大衛的朋友、畫家亞歷山大·勒努瓦倡導成立了法國古跡博物館,該博物館的影響巨大,因為它使得法國中世紀時期大量的藝術作品得以重放光彩,有別于古典主義完美的杰作,這些作品的誕生其實遠遠早于古希臘羅馬藝術的復興。
作為世界殿堂級的藝術教學和收藏機構之一,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不僅對歐洲大陸的學院藝術影響深遠,也對奠定中國現代美術教育與人才之根基卓有貢獻。作為法國前幾個世紀學院體系的繼承者,20世紀初就吸引了一大批中國藝術家前往進修,如徐悲鴻、林風眠、潘玉良、顏文樑、吳冠中、趙無極等。此后,他們將法國藝術傳播到中國本土,大力推動并發展了中國現代藝術,哺育了大批熱愛藝術、渴望藝術的年輕人。因此,探討中國現代美術教育體系的成型,離不開對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的研究。
“中國人又蠢又笨,就是把他們送到天堂去深造,天天讓達·芬奇手把手地教,也成不了人才!”24歲的徐悲鴻被這句話激怒了,剛剛以優異的成績考入巴黎高等美術學校的他,卻在開學的留學生聯誼會上,聽到了外國同學的如此評價,他那只原本應該握住畫筆的手握成了拳頭。
他很想回到祖國,加入到五四運動的激昂游行中,“但既然來到了巴黎,就一定要為中國的藝術走出一條路再回去。”第一次走進盧浮宮的時候,徐悲鴻就意識到了中國的藝術離西方還有多遠,看過了《蒙娜麗莎》《圣母和圣安娜》后,徐悲鴻在雅克-路易·大衛作品的陳列室里徘徊了好久,被新古典主義嚴謹的畫風所吸引。他果斷地決定暫時不作中國畫,專心研究和觀摩那些大師們的作品。
雖然每個月只能領取極少的留學生活費,但他還是從中擠出來購買書籍和畫作。周末的時候,博物館一開門,第一個進館的就是這個中國的年輕人;閉館前,最后一個收拾畫筆離開的也是他。徐悲鴻抓緊一切時間臨摹歐洲大師的畫作,為了省下去廁所的時間,他常常畫一整天一口水都不喝。
每一個成功的畫家,都曾有過一段在大師作品前“無地自容”的時刻,徐悲鴻的“自卑”變成了他前進的巨大動力。
當時的巴黎,現代主義美術浪潮一浪高過一浪。身處這股洪流之中的徐悲鴻卻宛如老僧人入定般,兀自巋然不動。除了關注學院寫實和歷史畫家的作品外,對印象派以降的現代主義沒有絲毫興趣。“法國派之大,在于它能夠包容一切。正如人雖然有耳目的聰明,但是身上也藏有糞汁的污垢。”他的眼睛自然不會去看那些“污穢”之物,而是認準了“寫實主義”這條康莊大道,認真到近乎偏執。

尼古拉·德·拉吉利埃《夏爾·勒布倫肖像》,拉吉利埃是路易十四統治末期至路易十五初期法國肖像畫主要的代表人物。他曾求學于彼得·萊利爵士的畫室,并習得了凡·戴克的藝術手法。
1929年,已經歸國的徐悲鴻在蔡元培的推薦下,擔任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現中央美術學院)的校長,在巴黎領悟到的寫實之重要性,被他帶到了課堂中,灌輸給每一位藝術學子。在素描上,他強調“寧方勿圓、寧拙勿巧、寧臟勿凈”——老老實實地去繪畫,不要投機取巧,也不要追求表面上的干凈。
“九一八事變”后,中國的國際地位一落千丈,如何能讓世界各國意識到,中國也是一個有高度文化的國家呢?徐悲鴻常常冥思苦想,如果能到國外舉辦一次近代畫展該有多好。既能取得世界人民的了解和同情,又能提高中國的國際地位。
正在此時,法國國際外國美術館邀請徐悲鴻赴法舉辦中國畫展,他立刻積極籌備,在1933年1月啟程前往巴黎。徐悲鴻攜帶了數百幅囊括了各個流派的中國近代繪畫,乘坐輪船來到巴黎。畫展期間,光是展覽目錄就印刷了3版,在報刊雜志上發表的贊揚評論高達200篇,觀眾超過了3萬人次。消息登載在了西班牙、英國甚至遠達美洲的報紙上。一時間,來自中國的繪畫展在歐洲引起了強烈的轟動。全世界的人們都意識到,這個動蕩的國家,依然能夠產生足以打動人心的藝術作品,唯有藝術沒有國界。
此次上海博物館有一件從未展出的素描人物畫稿頁也印證了這樣一段波瀾壯闊的歷史。這件作品描繪了一位健碩的男性人體,結構精準,線條灑脫,層次豐富,質感細膩。此畫獨特的素描手法,經徐悲鴻、顏文樑等藝術家鑒定為安格爾真跡,并認為屬于安氏早年于羅馬學習期間的習作。這幅作品幾經易手,輾轉流落到紐約,于1946年被邵洵美在紐約一家著名古畫商店購得,并再一次帶回中國。
在繪畫實踐中,安格爾意識到情緒的緊張感可以通過側面表現,因此,在這幅畫中,模特的身體為正面,而頭卻轉向了右側。安格爾通過對光線的震動來增強模特驕傲的姿勢,使其絲般光滑的身體結合頂出的髖部顯得更加美妙。這幅安格爾青年時期的作品,通過突出的線條,扭動的軀干,驕傲的面部情緒已顯露出他后來成熟作品的特征,以及,他對學生們的教導——要注意解剖學的真實性。
本次展覽絕非僅僅是一次名家藝術的巡禮。藝術是一面鏡子,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象征著一種連續不斷的傳統,以其豐厚的收藏,為我們提供了一幅歐洲藝術、歷史和思想的生動全景。
(責編: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