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道許
風險社會視閾下,環境犯罪影響人類的未來,環境刑法呈現預防走向,環境法益逐漸朝獨立化方向發展,危險犯立法呈現擴張趨勢,嚴格責任不斷被引入刑事立法。我國環境犯罪的立法模式的方向,應逐步調整單一的刑法典立法模式,建立以刑法典為主、環境單行刑法為輔的環境犯罪立法模式;新型環境風險使現有的罪名設置應對乏力,應不斷完善環境犯罪罪名體系,合理增設環境犯罪危險犯,擴大嚴格責任的適用;在環境刑法的刑罰方面,逐步完善自由刑、豐富資格刑的種類,加大財產刑的幅度。
風險社會理論將環境風險列為社會的主要風險,具有潛在性、遲滯性、不易恢復性、后果嚴重性等特征。環境惡化的后果往往并非一次行為所致,而是長時間的持續破壞造成的,從環境破壞行為的實施到產生某種嚴重的危害后果,時間的遲滯難以預料,可能影響人類的未來,在空間上亦有跨度性,一旦風險演變成環境災難,就很難恢復。[1](P47)人與自然的關系是生存與發展的本質問題,是對立統一的關系,也是和諧共生的關系,這也符合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的“人與自然是生命共同體”的歷史判斷。[2](P5)貝克的風險社會理論是站在人類未來角度上的宏大敘事,雖未給出解決環境危機的具體路徑,但其指出了一種對環境問題反思的方法論,這就給人們思索現代環境與發展問題提供了一個反思視角抑或是一種智慧啟迪。
風險社會中,科技進步并未徹底消除風險,風險本身就是科技發展的必然副作用,安全需求已經成為人們的首要需求,防控風險已成為保障安全的題中應有之義。環境刑法不能再完全恪守傳統的罪責刑法理論,而應該更加重視環境危險行為,將環境風險防控理念作為環境刑法立法的方向,從重視利用環境到注重保護環境,從注重污染治理到強調風險預防。受預防理念和環境惡化現狀的影響,世界各國環境刑法呈現出一系列新變化,為適應這些變化,我國環境刑法立法模式也應適時調整。
一是環境法益呈現擴張趨勢。在人類經濟社會發展的過程中,人類一直以自己為中心對自然環境進行開發利用,而環境則是服務人類的工具,并未被立法者重視并予以獨立保護。在人類中心主義理念下,傳統刑法以個人及相關聯的法益為中心予以保護,只有嚴重危害個人的生命、財產、健康及社會管理秩序的,才予以規定。隨著經濟發展中環境的不斷惡化,以自然生態為中心的環境倫理觀應運而生,其代表性組織羅馬俱樂部認為人類與環境之間存在發展的無限性與環境資源的有限性之間的根本矛盾,最終必然導致全球性的環境危機,所以經濟發展應該限制到較低的發展速度。人類中心主義以人為中心的傳統法益作為保護目標,不承認環境法益的獨立存在;而生態中心主義則認為,環境法益是第一位的,其諸多理念在現實的環境治理中無法實現。兩派觀點最終相互融合,在20世紀80年代,國際社會提出了可持續發展的環保新理念,是一種折衷的觀點,其重視環境法益的獨立性保護,又將其與人類法益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呈現二者并重保護的局面,這在諸多國家立法例中都有體現。[3](P118)
二是危險犯立法呈擴張趨勢。危險犯與實害犯相對應,以法益是否受到實際侵害為具體標準。根據判定危險的標準不同,又被分為具體的危險犯和抽象的危險犯。具體危險犯會對法益造成某種危險狀態,在認定之時,法官需要根據具體情況對危險狀態的程度作出判斷,判斷的標準是當時的科學法則和經驗的匯集。抽象危險犯是基于類型化的風險,是被立法擬制的危險行為,即使在具體情況下不可能給法益造成實際的危險,亦不能成為其免責理由,只要實施立法上禁止的行為,就推定危險存在。[4](P316)刑法要應對風險社會,危險犯的設置必不可少,特別是抽象危險犯,不需要以存在具體的危險為構成條件,刑法根據一般社會經驗法則將其擬制為類型化風險,推定其具有可罰性。環境刑法應對風險社會變革,危險犯有其存在空間,諸如核泄漏、危險物質排放行為,具有高度危險性,對未來環境和人類的生存將產生無法估量的危害,傳統的刑法罪責理論難以應對這類高危行為。風險刑法的核心是法益保護的前置化,環境刑法中要逐步擴大危險犯的立法,保障民眾對環境安全的訴求。
三是風險預防意識加強。風險社會中,苗頭性風險沒有得到及時預防,存在演化成危害較大且影響人類未來的危機。構建及時有效的風險預防機制是制定公共政策的重要組成部分,刑事政策自不例外。風險社會中的風險對公共安全的影響較大,而追求安全是人類的基本需求,刑事政策應該指導刑事立法,扮演預防風險、化解風險的角色。風險社會對刑法的影響,往往不會肇始于刑法的立法層面和司法實踐層面,其直接影響刑事政策的宏觀制定,再間接影響刑事立法和刑事司法領域。對風險社會中的風險識別、預防并加以控制成為社會治理的首要任務,社會公共政策應符合社會發展的特點和趨勢,控制風險成為公共政策的首要目標,刑事政策同樣要以此為基點,在制定的過程中要吸收決策層和不同層面的意見。為了適應風險社會的這一特點,刑事政策的制定應以安全保障為主,切實保障全球的生態安全、社會秩序和人類未來的福祉。
四是嚴格責任的引入。無罪過則無犯罪,是傳統刑法理論的基本原則。風險社會中,隨著科學技術的高速發展,犯罪現象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危害公共安全和人類福祉的危害行為不斷增多,此類犯罪的主觀方面不易查清,為了維護公共利益,防止放縱犯罪,減少公訴方的舉證責任,有效預防特定犯罪,有必要引入無須證明罪過的嚴格責任。早在20世紀初,嚴格責任在一些英美法系國家的刑事立法中就已經出現,由最初的絕對嚴格責任演變到現在的相對嚴格責任。絕對的嚴格責任是指被告沒有抗辯權,只要起訴一方證明被告實施了法定的行為,法院即可予以定罪。由于絕對的嚴格責任缺乏一定的公平合理性,逐漸被修正為相對嚴格責任,允許辯護理由的存在。相對嚴格責任可以有效地控制風險,契合風險社會預防風險的需求。環境公害犯罪是風險社會的典型風險,由于現代科學技術的復雜性,環境污染事故的因果關系不具有確定性,主觀方面不易得到證實,若固守傳統的罪責原則,必然放縱相應犯罪,亦不能滿足風險社會中民眾對環境安全的迫切需求。
應對風險社會下的環境危機,環境犯罪的立法模式是首先要考慮的問題。針對我國環境犯罪的立法模式,學術界有一定爭議。第一種觀點主張,環境犯罪特別立法模式最為科學,因為環境犯罪有其自身的特點,是與其他犯罪所不同的。環境刑事立法除了保護人身財產法益之外,更應規范人類與自然環境之間的和諧關系。采用環境犯罪特別刑法的立法方式,可以解決環境犯罪客體不易歸類、環境犯罪處罰方式多樣和因果關系復雜等傳統刑法難以克服的難題。[5](P19)而刑法典的立法模式有一定弊端,一是修改刑法典容易破壞原有刑法體系的嚴謹性;二是在刑法典中用專節規定環境犯罪,與其所在章的犯罪難以區分其本質特征;三是刑法典的規定無法解決環境犯罪因果關系的特殊性,要依賴于刑事訴訟法同步修改,否則條款容易虛置。[6](P12)第二種觀點主張,結合我國刑法的基本理論和實踐中的做法,應采用現有的立法模式,不宜再采用其他立法模式。風險社會中環境問題亟待治理,將其歸為一大類犯罪是最終趨勢,但并不需要再以單行立法的方式予以規定,可以將散見于刑法中的條款納入一章即可。[7](P37)還有學者主張,刑法典修正模式是各國環境刑事立法的常見做法,刑法典的確具有滯后性,特別是科技發展導致環境犯罪手段日益多樣化,即使采用環境犯罪單行刑法的立法模式,最終依然會在一定階段之后,將其系統化并歸入刑法典內,這也是多元分散調整向法典吸納融合轉變的一般態勢。[8](P60)
風險社會背景下,構建適合司法實踐的立法模式,需要多元思維。第一,考慮風險社會的背景,安全成為刑法的首要價值趨向。環境刑法也應與這一變動趨勢合拍,其目的是預防環境風險的實害,而不僅是懲罰。有學者認為,自貝克創立風險社會理論以來,傳統刑法已向風險刑法過渡,并具有獨立的研究范式。[9](P120)以環境刑法為例,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環境法益的前置化保護,環境污染罪中的重大損失要件在《刑法修正案(八)》中已被刪去,體現了法益保護前置化的立法思維;二是責任主義的弱化,針對環境犯罪因果關系的特殊性,諸多學者提出了嚴格責任理論,甚至是無過錯原則,同時并未丟棄責任主義的底線。第二,現有立法模式的包容性。現有的環境刑法立法模式,對于環境犯罪的特殊性是否具有一定的包容性,是環境犯罪立法模式完善的前提。從我國環境犯罪的立法進程來看,立法者意圖在刑法典中將環境犯罪的特點包容其中,將嚴格責任、舉證責任倒置等理論融入其內,而附屬刑法立法模式對此則無能為力。第三,立法模式的歷史經驗。我國在1997年刑法之前,存在刑法典、環境犯罪特別刑法并存的情況,例如,1988年全國人大常委會頒布《關于懲治捕殺國家重點保護的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犯罪的補充規定》(已廢止),及時將當時新出現的危害動物犯罪行為列入該單行刑法之中,填補了刑法典的空白地帶,提供了相應的法律依據。第四,國際化視角。各國刑法雖有不同的歷史文化背景,但卻有著共同的倫理基礎。毋庸置疑,環境污染問題已經成為全人類的共同危機,立法存在相互借鑒的基礎,受社會制度和意識形態影響較小。所以,可以吸收他國的成熟立法經驗,日本地緣上屬亞洲國家,法系上屬于大陸法系國家,其立法經驗就有可取之處,其《公害罪法》既有實體法的規定又有程序法的規定,可謂集程序與實體于一身,這種環境特別刑法的立法體例值得我國借鑒。
縱觀《刑法修正案(八)》之前的環境刑法立法進程,可以看出,我國環境刑法立法對三種立法模式都有涉及,在1997年刑法及《刑法修正案(二)》《刑法修正案(四)》《刑法修正案(八)》之后,基本是以刑法典模式為主,而附屬刑法由于沒有明確的罪刑規范,往往容易虛置化。對于我國環境犯罪的立法模式的方向,應逐步調整單一的刑法典立法模式,建立以刑法典為綱、以環境單行刑法為輔的立法模式,實現對環境周全的及時的保護。以刑法典為主,可以體現刑法作為基本法律的權威性,亦可彰顯國家保護生態環境的宏觀立法理念,而輔之以環境單行刑法,可以在其中涵蓋環境犯罪的程序性規定,并及時應對新型的環境犯罪,同時也保障了法典的穩定性。[10](P65)
從目前我國刑法中的環境犯罪罪名體系來看,犯罪圈相對較小,罪名的覆蓋面狹窄。風險社會的到來,各種新型環境風險的出現使現有的罪名設置顯得捉襟見肘,我國應不斷完善環境犯罪罪名體系,合理增設環境犯罪危險犯,擴大嚴格責任的適用。
我國當前環境犯罪立法以刑法典為主,另有相關規定散見于附屬刑法之中,此種立法模式難以充分發揮風險社會中環境刑法的威懾作用。目前,環境單行刑法一時難以體系化出臺的情形下,為了突出環境法益的獨立性,宜將刑法分則中“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一節與分散于刑法典中的其他章節和附屬刑法中的環境犯罪條款整合后獨立規定于一章之中。風險社會中,環境法益不同于其他法益,環境犯罪的危害后果難以預測,其長遠的危害往往高于一般的傳統犯罪,理所當然應是獨立受到刑法保護的客體。因此將其獨立成為專章規定,可以體現環境法益的獨立性和環境犯罪危害的特殊性,亦能彰顯國家對環境生態保護的重視程度,緩解風險社會中我國規制環境犯罪的被動局面。
對于我國環境犯罪的分類問題,國內學者依據不同的標準進行了分類,可謂莫衷一是,很多分類往往是為了分類而分類,并無太多的實際意義。根據傳統刑法理論,犯罪的分類以犯罪客體為分類標準,或者說以具體侵害的法益為標準。刑法學者付立忠認為,應將環境犯罪分為14類,這似乎是對環境犯罪罪名的羅列。有的學者從區別實然和應然兩個角度,以此對環境犯罪進行分類[11](P318-439),從實然角度將其分為7類,從應然角度將其分為4類。①但此種分類方法更容易造成理論上的混亂,也容易混淆環境法益的內涵,有畫蛇添足之嫌。根據以上學者的觀點分析,可以看出,這些都是以傳統刑法中的法益分類作為其標準,并結合風險社會中環境問題的特征,將環境犯罪獨立出來予以規定。環境刑法與環境行政法關聯很多,具有一定的從屬性,從環境犯罪的附屬刑法和刑法典中的空白罪狀我們可以看出這一特點。從世界各國環境法立法體例來看,基本都采用兩分法,即環境污染防治和自然資源保護兩大類規范。[12](P323)我國環境法理論教材,在各論部分也是采用這種分類方法。與其相對應,環境犯罪也分為兩類,一是污染環境類犯罪,二是破壞自然資源類犯罪。②而與環境相關聯的其他犯罪,由于不能突出環境法益的特征,所以我們不宜將其納入環境犯罪之中。
從當前我國環境犯罪的罪名體系來看,罪名設置偏少,覆蓋性較差。各種新型環境風險的出現使現有的罪名設置顯得捉襟見肘,諸如噪聲污染、電磁輻射、土地沉降、土地沙漠化、轉基因作物變異等,這些問題現有的刑法規定很難對其予以規制。
以污染環境罪為例,雖然經過《刑法修正案(八)》修改后趨于超前治理,并將污染對象修訂為廣義的環境,但諸如噪音污染、電磁輻射等廣義的危害環境行為,并未入罪。對此,有學者提出將污染環境罪拆分為諸如污染大氣罪、污染內水罪、噪聲污染罪、電磁輻射污染罪等,這值得立法和理論界思考。[13](P50)對于刑法第339條中規定的廢物污染方面的犯罪,2002年頒布了 《刑法修正案(四)》,其中第3條將走私廢物犯罪的犯罪對象擴展為固體、液態及氣態廢物,罪名變更為走私廢物罪,體現了刑法對“洋垃圾”的全面禁絕的立法意旨。
值得注意的是,刑法在對走私廢物犯罪作了擴張之后,并未對“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一節中第339條第1款和第2款列出的“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和“擅自進口固體廢物罪”作同步修改。然而,《刑法修正案(四)》第5條卻對刑法第339條第3款作了修訂,即在同一法條中對以原料利用為名進口不能用作原料的固態、液態、氣態廢物的,以走私廢物罪論處,這就導致環境犯罪中與廢物危害相關犯罪的對象不統一問題,即走私廢物犯罪的對象包括固態、液態、氣態廢物,而非法處置廢物犯罪中的對象仍只有固態廢物一種。破壞環境類的犯罪,又被分為破壞自然資源類犯罪和破壞生態資源類犯罪。在我國的環境法中,環境的概念是寬泛的,自然資源包括土地資源、森林資源、草原資源、水資源、水生生物資源、礦產資源等,而我國環境犯罪中破壞自然資源類的罪名,從犯罪對象的范圍到罪名的數量,都無法與環境法所保護的客體相匹配,更何談保護未能被環境法予以及時保護的客體。在生態保護方面,環境法意義上的生態保護包含野生動物保護,自然區域保護和海洋生態保護。環境刑法中的破壞生態類的罪名,也與環境法的保護范圍存在一定差距。
基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目前我國環境刑法中罪名設置偏少,且涉及范圍偏窄,現有的罪名設置難以對應環境法所包含的環境要素,且自身的罪名體系也并不完善,難以應對風險社會中預防環境風險的需求。所以,我們應對現有環境犯罪罪名進行相應的完善。對于污染環境類犯罪:可對污染環境罪的罪名進行拆分,細化對自然環境要素的全面保護,具體可以拆分為諸如污染大氣罪、污染土地罪、污染內水罪、污染海洋罪,并增加諸如噪音污染罪、電磁輻射罪、核污染罪等罪名。此外,我們還應將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和擅自進口固體廢物罪進行修改,擴大其犯罪對象。對于破壞環境類犯罪:增設破壞自然保護區罪、破壞濕地罪、破壞草原罪等。至于有的極端論者,提出將普通動物保護也納入環境犯罪的罪名體系之中,這與目前我國的實際和傳統思維不符,也與環境刑法實質保護的客體不符。
貝克風險社會理論的動因就是環境問題,其已經成為全球問題,其反思性思維已經深入環境治理之中,從發展趨勢來看,各國愈加重視環境污染的風險防范,諸多發達國家都在環境刑法中設置了一定數量的危險犯。[14]例如,《德國刑法典》第326條規定:“未經許可在規定的區域外,或者違反規定程序,存放、儲存以及排放對人體或動物產生公共危險的傳染劑或病原體的,判處5年以下自由刑或者罰金。”從刑法理論角度來看,環境犯罪危險犯模式在某種意義上化解了結果犯模式對因果關系的過分依賴,能夠發揮刑法的預防機能,也彌合了結果犯的滯后性。環境犯罪具體危險犯中的危險,需要法官結合個案予以判斷。而抽象危險犯中的行為就是抽象化的危險,無須法官在司法中予以判定。增設某類犯罪的抽象危險犯,代表著國家對某類危險的重視。在環境犯罪中增設抽象危險犯,迎合了國家對環境風險的高度重視。從目前我國的刑事立法來看,抽象危險犯罪的數量是很小的,不能適應風險社會中風險預防的需要。面對全球化的新型環境風險,我國刑法也審時而動,作出了相應變化,《刑法修正案(八)》就體現了刑法前置化的立法意旨。這種變化也反映了風險社會對公共安全的關注,在傳統刑法中開辟了風險刑法的“特區”,表明我國也開始嘗試著設置抽象危險犯用來預防風險。[15]
為了體現風險社會中環境刑法的預防功能,增設環境犯罪抽象危險犯有其必要性。《刑法修正案(八)》取消了造成重大環境事故的結果要件,而將該罪成立標準修改為“嚴重污染環境”。可以看出,該修改并未改變污染環境罪的犯罪類型,其仍然屬于實害犯的范疇,因為其入罪標準只是從“重大環境污染事故”變成了“嚴重污染環境”,而“嚴重污染環境”仍是一種實害結果的表述。污染環境的行為所產生的后果具有隱蔽性、不可預知性和持久性的特點,實害后果難以即時顯現,甚至有些危害后果為人類現在難以認識,經歷長時間之后才被發現,但污染已經對人類或環境造成難以恢復的傷害。所以,將污染環境罪修改為抽象危險犯的構成要件,無需等到實害結果,無需法官對危險進行司法判定,只要具備抽象的危險行為即可定罪,這就能對污染環境行為起到強有力的遏制作用。
現代刑法以故意犯罪為基礎,過失犯罪屬于例外性規定,數量往往較少,如果要對過失行為追究刑事責任,則要發生危害結果方能入罪,因此只有在故意犯罪中方有危險犯存在的空間。科技水平的高速發展,帶來了生產力的大發展和人類的福祉,但科技發展的負面作用也導致內生危險不斷增加。以高危行業為例,其中的工作人員應以操作規程為基本準則,如有違反就可能過失地使不特定多數人的生命財產安全處于高危狀態,這就屬于典型的過失危險行為。
至于過失危險行為的犯罪化問題,在學界可謂莫衷一是,有否定說和肯定說之爭。否定說認為,過失犯罪蘊含的法理是結果無價值,應以結果犯為常態,而危險犯蘊含的法理是行為無價值,其存在于故意犯罪之中。在過失犯罪中設置危險犯,造成了結果無價值與行為無價值的沖突。[16](P188)此外,承認過失危險犯將與信賴原則及允許的危險理論相沖突,會加重從事危險業務人員的職業負擔,不利于行業的發展。[17](P198-199)否定說有一定局限性,風險社會中過失危險行為有入罪的合理性。首先,過失危險行為能否入罪不應僅僅局限于刑法的基本理論,風險社會理論背景下,其應屬于頂層設計中的社會治理政策范疇。傳統工業社會之中,科技相對落后,生產力水平低,工業發展產生的風險較小,刑法沒有必要對過失危險行為進行干預。風險社會中的風險具有無法預測性,等到風險變為實害之后進行處罰就為時已晚,刑法優先考慮預防而不是報應,當涉及人類重大法益風險之時,應適應社會發展的變化,超前預防。其次,過失危險犯行為入罪化對行為人來說并非強人所難,行為人謹慎地從事業務行為是其職責所在,如果嚴格依照工作流程和行業規范,即使發生了嚴重的事故也不會對其追責。比如,汽車在道路上依規行駛,而行人違規突然橫穿道路,造成重大傷亡,汽車司機不構成交通肇事罪。因此,對過失危險行為進行入罪化,并不違背信賴原則和可容許的危險理論。最后,在諸多國家刑法中都有過失危險行為入罪的立法例。“海外刑法理論一反結果為中心的過失論,提出以行為為中心的過失論。即處罰過失犯罪不是因為造成危害結果,而是因為行為人違反注意義務,這昭示著過失犯罪由結果責任向行為責任轉化的傾向”[18](P70)。2013年6月3日德國修訂的《食品和飼料法》(BGBl.I S.1426)第8條規定:“任何人因過失而把可能會對人體健康產生危害的物質作為食品投放市場,將會被處以長達1年的徒刑。”[19]在我國刑法之中并非沒有過失危險犯的設置,例如刑法第330條規定的妨害傳染病防治罪、第332條規定的妨害國境衛生檢疫罪,但其立法數量仍屬于少數,環境犯罪中則沒有類似規定,這與從重處罰公害犯罪的潮流不符,所以在一些危害重大法益的環境犯罪中設立過失危險犯是具有合理性的。
如前所述,在環境犯罪中適用嚴格責任原則,有利于環境保護,符合風險社會預防環境風險的趨勢,但其有忽視人權保障的風險,所以應謹慎適用。嚴格責任的引入猶如一把雙刃劍,用之不當則兩受其害,正如有學者指出:“嚴格責任的引入不利于刑法的引導功能,給司法擅斷找到了借口。”[20](P107)所以,為了合理適用嚴格責任并防止其濫用,必須堅持嚴格責任法定原則,即立法必須對嚴格責任的適用條件和適用罪名都予以明確規定,也可以說嚴格責任法定原則是罪刑法定原則的題中之意。嚴格責任法定原則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即使在英美法系國家也是適用的。以英國刑法為例,嚴格責任的規定都源于制定法,在普通法中只有少數犯罪規定了嚴格責任,即使如此,制定法中只有存在“明知故犯地”的明確表述,法官才能在裁判時按照嚴格責任予以定罪。而且在英國的司法實踐中,適用嚴格責任必須通過嚴格的審核且范圍很窄,法官也并非愿意適用嚴格責任。在美國的《模范刑法典》中,并未有具體適用嚴格責任的罪名,僅僅指出除了某種犯罪有特別規定之外,對于違警罪中的犯罪可以適用嚴格責任。在《模范刑法典》之外的制定法中的犯罪,只有立法明確規定其適用嚴格責任時方能適用,并且適用嚴格責任后的處罰較輕。[21](P314)顯見,嚴格責任在英美國家刑法中受到嚴格的限制,體現了罪刑法定原則的統領地位。在我國探索適用嚴格責任,自然要遵守罪刑法定原則,必須在刑法立法上予以明確規定,即“適用嚴格責任的犯罪,法律有規定的才負刑事責任”。在司法適用中,法官應謹慎判斷,不能主觀擅斷、隨意適用,以維護刑法的人權保障機能。
傳統刑法是以過錯責任為原則,即追究行為人的刑事責任必須具備故意或過失,環境犯罪自不例外。在刑事訴訟中,控方一般承擔舉證責任,這也是“誰主張、誰舉證”的題中之意。適用嚴格責任,是權衡某些重大的公共利益與傳統刑法過錯理論之后的選擇,也可以說是無奈之舉。嚴格責任雖然賦予了被告人一些反駁的理由,但與過錯原則相比,嚴格責任解除了公訴機關的舉證責任,具有明顯的功利色彩,更體現出對重大公共利益保護中的效率追求,僅僅當過錯原則無法實現保護重大公共利益之時,方可適用嚴格責任。風險社會中,環境問題涉及重大公共利益的保護,但過錯原則仍屬于一般性原則,適用于絕大多數環境犯罪的定罪處刑,嚴格責任原則是一般原則的例外,是附帶的補充性適用原則。我國刑法并未明確規定嚴格責任,但在少數罪名上卻實際適用了嚴格責任原則,最為典型的罪名是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我國刑法中的環境犯罪,有的罪名的主觀罪過容易判定,但如污染環境罪,其司法認定中的因果關系十分復雜,行為手段又具有科技性、隱蔽性等,證明行為人的主觀方面非常困難,而舉證不能就會放縱環境犯罪行為,所以對其規定采用嚴格責任原則,就能很好地彌補過錯原則的不足,也適應風險社會中對環境問題的宏觀政策方向。嚴格責任的引入,不僅僅是為了減輕公訴機關的舉證責任,既有利于風險社會中環境法益的有效保護,也加強了企業責任人的社會責任感。環境犯罪中嚴格責任的適用,同樣要有嚴格的限制條件,避免刑法保障權利機能的喪失。總之,嚴格責任只適用于法律有明確規定的罪名,且其罪過形式難以判定;適用嚴格責任的環境犯罪,其設置的法定刑也應偏輕,并盡量采用罰金刑。
環境危機是風險社會的典型風險,環境刑法應以預防環境風險為己任,其對環境犯罪的容忍限度,應以“嚴而不厲”為主要立法思想,“嚴”注重的是刑事法網的覆蓋面大,“厲”指的是刑罰的力度過重。在織密環境犯罪刑事法網的前提下,基于環境風險的特殊性,對于刑罰的“不厲”不應是其主要內容,在“趨輕”的過程中實現刑罰結構的合理建構,應以“輕輕重重”的刑事政策為指引,以風險社會理論為思辨背景,促進罪刑配置優化完善。
我國刑法中涉及環境犯罪專節規定的15個罪名,每個罪名中都有自由刑的規定,涵蓋了“管制、拘役、有期徒刑、無期徒刑”。在環境犯罪現有的立法情形下,其屬于“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的范疇,與該章中的其他類罪相比較,基本呈現平衡狀態。在比較對象的選擇上,有學者指出我國環境犯罪法定刑設置偏輕,更重視人類自身法益,而忽視了生態法益的重要性,與財產類犯罪相比較,環境犯罪在自由刑的規定上較輕,沒有規定無期徒刑和死刑。[22](P48)該學者將環境犯罪與其他章的類罪相比較,實際上忽視了立法現實,環境犯罪并沒有獨立成為一章,如果環境犯罪已經單獨成章,再將其與其他章節中類罪的法定刑進行比較則較為合適。實際上,環境犯罪即使單列成章,也適宜與其具有相似特點的危害公共安全類犯罪進行比較,因該兩類罪背后的法益性質都屬于公共安全的大范疇。以德國刑法為例,環境犯罪設置的自由刑與危害公共安全類犯罪所設置的自由刑基本相當。但是,比較我國刑法中“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一節與危害公共安全罪一章中自由刑的設置,環境犯罪設置的自由刑明顯輕于危害公共安全罪中的自由刑。
從微觀個罪的角度來看,環境犯罪的自由刑設置有的也不盡合理。一是環境犯罪中有些犯罪與分則其他章節中相似性質的犯罪的自由刑相比較存在不均衡情形。比如,盜伐林木罪與盜竊罪的自由刑設置就存在不均衡現象,兩罪的行為方式基本相同,且都是以數額作為定罪標準。從盜伐林木罪的法條我們可以看出,單獨犯盜伐林木罪,無論其盜伐數量多少,最高只能判處15年有期徒刑。從盜竊罪的法條來看,數額特別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別嚴重情節的,處10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也即盜竊罪法定最高刑為無期徒刑。從法益權衡的角度看,盜伐林木罪背后是環境法益,其比同等數額的盜竊罪背后的法益更為重要或至少是同等重要,有必要在立法修改時予以考慮。二是同屬環境犯罪一節中的罪名,在自由刑設置方面也存在立法不均衡的情況,例如,對污染環境罪與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予以比較,兩罪的行為方式基本相同,危害后果也都比較嚴重,根據通說,罪名排序按社會危害性從高至低的順序,污染環境罪排在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之前,污染環境罪最高刑為7年,但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法定最高刑為15年有期徒刑。三是同一法條內部之間也存在不平衡現象。比較典型的如《刑法》第339條第1款的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與第339條第2款的擅自進口固體廢物罪,兩款罪的性質基本相同,社會危害性也相似,但是對于致使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或者嚴重危害人體健康的情形,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處以5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而擅自進口固體廢物罪則處以5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顯而易見這存在罪刑橫向比較的不均衡現象。
綜上,在現有環境犯罪的立法體系下,自由刑設置應該更加科學。我們應從以下幾個方面完善:一是從宏觀層面提升環境犯罪的自由刑幅度,調整到與危害公共安全罪的自由刑設置基本持平,并略低于危害公共安全罪的自由刑設置。二是使刑法中其他章節的行為方式類似罪名的自由刑設置與環境犯罪中的相關罪名保持基本平衡,比如盜伐林木罪與盜竊罪自由刑的平衡問題。三是均衡不同條款之間自由刑設置的不均衡現象。例如提高污染環境罪的自由刑幅度,使其與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和擅自進口的固體廢物罪的自由刑設置相一致。
資格刑屬于刑法中的附加刑,在我國刑法中,設置了兩類資格刑,即剝奪政治權利和驅逐出境,對于驅逐出境而言,由于其適用對象是外國人,在此不予討論。對于剝奪政治權利資格刑而言,主要是剝奪公民在政治上的某些權利和資格,其適用對象是自然人,適用范圍也有一定限制,主要針對危害國家安全和嚴重危害社會秩序的犯罪分子。我們可以看出,我國環境犯罪并不適用于資格刑的規定,環境犯罪一節中的15個罪名都可以成立單位犯罪,對于這些環境犯罪的單位主體,如果僅僅判處罰金,恐怕難以有效控制環境犯罪的增長,資格刑的缺失對于環境犯罪懲治而言的確是個短板。資格刑本身就是針對犯罪人某種資格的剝奪,即剝奪其再犯的能力,剝奪資格的時限既可是永久的,也可是臨時的,最終是為了實現刑法針對某類犯罪的預防功能,例如諸多學者就建議在危險駕駛罪中增設剝奪行為人駕駛資格的規定。對于我國環境犯罪,應針對其犯罪特征引入相應的資格刑規定,主要是針對犯罪的單位或者是自然人,視其犯罪的危害剝奪其相應的從業資格,可以使其不再具備犯罪能力,從而達到保護環境的目的。如污染環境罪主要是針對違法排放、傾倒有害物質的危害環境行為,實施行為的往往是生產企業,企業都是以牟利為目的,其污染環境造成的危害一般比自然人要大得多,所以很有必要在該罪中增設資格刑,對實施危害行為的單位和其主要責任人設置剝奪從業資格的附加刑,從而剝奪單位再犯污染環境犯罪的能力。又如破壞性采礦罪,主要是針對已經具備采礦許可證的單位或個人,采取破壞性方式開采礦產資源,并造成嚴重危害后果的行為,刑法可以增設在一定時間段或者是永久性地剝奪其采礦許可權,從而使犯罪單位停止危害行為,起到保護礦產資源的作用。
我國刑法中的附加刑有兩種財產刑,即罰金和沒收財產,罰金是指判處被告人向國家繳納一定數量金錢的刑罰,沒收財產是指判處沒收犯罪人個人部分或全部財產的刑罰,都屬于我國刑法附加刑的范疇。罰金和沒收財產是降低和剝奪犯罪人經濟能力的刑罰方式,但使用方式和適用范圍都不盡相同,罰金刑主要針對單位犯罪、財產型犯罪、過失犯罪,其適用方式有單罰制、并罰制、選科制。沒收財產比罰金更為嚴厲,一般適用于危害國家安全類的犯罪和重大財產型犯罪,沒收財產的適用方式主要是并罰制和選科制。
目前我國刑法規定環境犯罪涉及15個罪名,都在罪刑條款中設置了財產刑,這也說明了環境犯罪的貪利性。通過對法條的梳理,我們可以發現沒收財產的規定數量很小,其在該節中的適用范圍要比罰金小得多,這對于一些產生嚴重危害后果的環境犯罪來說,明顯起不到預防作用,所以在環境犯罪一節中應在相關罪名中增設沒收財產的規定。即使如此,環境犯罪中罰金刑的規定也存在不足之處,如國有企業的罰金最終還是由國家予以支付,等于是納稅人在承受污染之害后還要為其買單,導致難以起到很明顯的預防作用。此外,環境犯罪特別是單位犯罪主體,往往都是貪圖經濟利益而忽視環境安全,行為人往往對于犯罪所得和刑罰處罰進行比較,如果利大于弊,則會選擇繼續實施相應犯罪。例如,福建紫金礦業污染汀江案件,直接經濟損失數千萬元,而判處的罰金僅僅幾百萬元,明顯起不到刑罰的威懾作用,這就會導致罰金刑的虛設。罰金刑失當是有其制度原因的,從該節的法條規定中我們可以看出,我國并沒有對罰金的數額進行明確規定,而是將其完全交給法官自由裁量,這就導致罰金刑在實踐中適用隨意性較大。所以,我國應該在相關條文中,對罰金刑的數額幅度予以設定,比如明確規定采用倍比罰金制或比例罰金制等。
注釋:
①應然角度分為4類,分別是“污染環境罪”“破壞生態資源罪”“破壞自然資源罪”“其他環境相關犯罪”;實然角度分為7類,分別是“侵害動物罪”“毀壞植物罪”“污染環境罪”“破壞礦產資源罪”“破壞土地資源罪”“損害人文景觀罪”和“妨礙環境管理罪”。
②其中,污染環境類犯罪包括污染環境罪、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擅自進口固體廢物罪;破壞環境類犯罪又可細分為兩類,一類是破壞自然資源的犯罪,另一類是破壞生態資源類犯罪。具體來說,破壞自然資源的犯罪,包括非法捕撈水產品罪,非法占用農用地罪,非法采礦罪,破壞性采礦罪,盜伐林木罪,濫伐林木罪,非法收購、運輸盜伐、濫伐林木罪;破壞生態資源類犯罪,包括非法捕獵、殺害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非法收購、運輸、出售國家重點保護的珍貴、瀕危野生動物及其制品罪,非法狩獵罪,非法采伐、毀壞國家重點保護植物罪,非法收購、運輸、加工、出售國家重點保護植物及其制品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