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衛中,鄭傳東
(江蘇信息職業技術學院 a.馬克思主義學院;b.紀委辦公室,江蘇 無錫 214153)
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稱《手稿》)中,馬克思提出了異化勞動概念,給出了關于它的四個規定,但沒有說明它的產生根源。這一事實,給后來的研究者提供了豐富的想象和研究空間,也因此形成了眾多觀點。整體來看,迄今為止關于馬克思“異化勞動”根源的觀點主要有五:其一認為,勞動異化的根源在于抽象勞動與具體勞動的分化;其二認為,勞動異化的根源在于物的生產與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生產的背離;其三認為,勞動異化的根源在于人與自身本質的分化;其四認為,私有制和分工是勞動異化的根源;其五認為,馬克思在異化勞動的根源問題上存在循環論證,等等。[1]這些看法毫無疑問是有其合理之處的,但也是有待商榷的。為此,本文從馬克思的勞動概念入手,分析勞動的外化與內化之間的矛盾,進而得出結論:異化勞動的產生是勞動自身矛盾運動的結果,其根源在于勞動的外化和內化之間的背離、對立關系。
在馬克思的哲學語境中,“勞動”概念是馬克思唯物史觀的基石,也是理解馬克思哲學的終極關懷——人的解放和全面自由發展——的關鍵。對于這一點,恩格斯曾有過十分中肯的評價,說馬克思“在勞動發展史中找到了理解全部社會史的鎖鑰”[2]265。因此,探討馬克思的“異化勞動”及其產生根源,須先明晰馬克思的“勞動”概念。
在馬克思那里,“勞動”概念具有明顯的發展特征,其內涵在不同時期有不同側重。比如,在《手稿》中,馬克思把“勞動”看作是人的類本質,是“自由自覺的活動”;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則說勞動“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間的過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動來中介、調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的過程”[3];在《哥達綱領批判》中,馬克思又提出“勞動是生活的第一需要”,等等。不過,盡管存在上述側重,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在馬克思那里,“勞動”概念既涉及人對自然的改造,也涉及自然對人的作用,它不只是一個經濟學概念,更是一個關乎人的存在方式的哲學概念。馬克思雖然從多重維度闡釋過“勞動”概念,但對古典經濟學家的勞動價值論和黑格爾勞動概念的批判繼承卻是其勞動理論形成的基礎,并最終以人的解放和全面自由發展作為其勞動理論的最終歸宿。因此,“可以說,在勞動及其價值問題上,馬克思真正把經濟學批判與哲學批判內在地結合起來了”[4]。與此形成對比的是,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看到了勞動是財富的源泉、勞動創造價值,但是忽視了勞動中資本對勞動者的奴役而使其失去自由,沒有看到勞動是人之為人的本質規定;黑格爾克服了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的缺陷,指出勞動是人的本質的自我確證,人是自己的勞動的結果。不過,這里的“勞動”是指抽象的精神勞動。馬克思對這些觀點尤其是黑格爾的觀點提出批評,認為“黑格爾站在現代國民經濟學家的立場上。他把勞動看作人的本質,看作人的自我確證的本質;他只看到勞動的積極的方面,而沒有看到它的消極的方面。勞動是人在外化范圍內或者作為外化的人的自為的生成。黑格爾唯一知道并承認的勞動是抽象的精神的勞動。”[5]101
由此可知,馬克思的“勞動”概念不是自創的,而是在繼承、批判勞動價值論和黑格爾勞動概念的基礎上形成的,而且其關于“勞動”概念的本質規定性也因思想體系的嚴謹性而呈現出的發展特征。概括而言,馬克思賦予其“勞動”概念三個方面的規定性。
其一,勞動作為現實的人的感性的、自由自覺的活動,是人和動物的本質區別,是人本質的自我確證。馬克思認為,“可以根據意識、宗教或隨便別的什么來區別人和動物。一當人開始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即邁出由他們的肉體組織所決定的這一步的時候,人本身就開始把自己和動物區別開來”[6]147。“動物與自然有著直接的、當下的關聯……它們為自身的天生欲望和本能所驅使,并且直接消費它們當下所處的環境中的東西”[7];而人則不同,人的生命活動是有意識的,而“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把人同動物的生命活動直接區別開來……通過實踐創造對象世界,改造無機界,人證明自己是有意識的類存在物,就是說是這樣一種存在物,它把類看作自己的本質,或者說把自身看作類存在物”[5]57。人的本質特性是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這種本質特性的具體表現就是能夠把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動區分開來,把自己的生命活動作為自己的對象來看待,能按照“內在的尺度”去改造外在的對象。正是由于這一點,人才是勞動的動物,有意識的勞動正是人的自由自覺本質的直接體現,也正是由于這一點,馬克思才將“勞動”——自由自覺的活動——當作人之存在的本質規定。
其二,勞動是人與自然之間物質、能量、信息的變換過程,是人類社會存在和發展的前提和基礎。人類社會是由一個個活著的個人構成的。這一事實決定了個人的存在是人類社會存在的前提,只有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然后才能去創造歷史。于是,通過勞動獲得必需的物質生活資料就成為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前提。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指出:“我們首先應當確定一切人類生存的第一個前提,也就是一切歷史的第一個前提,這個前提是:人們為了能夠‘創造歷史’,必須能夠生活。但是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穿住以及其他一些東西。因此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生產滿足這些需要的資料,即生產物質生活本身”[6]158。因此,勞動是整個人類社會存在和發展的基礎,“任何一個民族,如果停止勞動,不用說一年,就是幾個星期,也要滅亡”[2]473,勞動“作為有用勞動,是不以一切社會形式為轉移的人類生存條件,是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即人類生活得以實現的永恒的自然必然性”[8]。這里的勞動是從經濟學意義上來講的,是指物質生產活動。我們所熟知的歷史唯物主義的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相互作用,就是以物質生產勞動為基礎的。
其三,勞動作為人的本質的自我確證,其現實的發展路徑是揚棄“異化勞動”而走向“自由勞動”,從而實現人的解放和全面自由發展。在馬克思看來,使人擺脫壓迫、實現自由發展的全面個性的唯一科學道路,就是勞動。如前所述,勞動——自由自覺的活動——是人的類本質,是人之為人的根據,因此人和勞動就是統一的,人們在勞動中應能感到愉快和幸福、體驗到的人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然而,在私有制條件下,人們在勞動中感受到的不是幸福而是痛苦,勞動也失去了其自由自覺的特質而成為一種維持生命存在的強制性活動,一句話,勞動異化了,而這種異化在資本主義社會發展到頂點。那么,如何克服這種異化實現人的解放和全面發展呢?“馬克思是通過勞動者的‘聯合勞動’來揚棄異化勞動而獲得人的徹底解放的。”[4]他指出:“社會化的人,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將合理地調節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把它置于他們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讓它作為盲目的力量來統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無愧于和最適合于他們的人類本性的條件下來進行這種物質變換。”[9]926-927這樣,勞動不再是和人相敵對的力量,從謀生手段變為生活的“第一需要”,勞動因此成為勞動者對自身的本質力量的確證和重新占有,即實現人的解放和全面自由發展。
上述規定性,使得我們認識到,馬克思不僅重視“勞動”概念的事實內涵,而且也賦予“勞動”概念以豐富的價值內涵,即從自己的價值立場將勞動看作是人之為人的本質。然而,必須明白,馬克思確定“勞動”概念的本質,進而確定“勞動”之所以是“勞動”的判定尺度,其根本目的在于通過勞動來論證人的解放和全面自由發展的現實可能性。從這一意義看,馬克思賦予“勞動”概念的規定性,也就成為探討和研究“異化勞動”預設的標準,即依據這個標準來判斷“異化勞動”究竟是什么樣的“勞動”。
與“勞動”概念一樣,馬克思的“異化”概念也不是自創的,而是從西方哲學傳統中繼承而來。從來源看,“異化”概念源自拉丁文,有轉讓、疏遠、脫離等意。在德國古典哲學中,“異化”概念被提到哲學高度,用以表達“他者化”這一含義。在哲學上,“異化”概念的廣泛使用是由黑格爾實現的。在他那里,“異化”概念用以說明主體與客體的分裂、對立,并據此提出人的異化理論,指出“異化”是一種否定,是一種反對主體的力量。對于黑格爾來說,這種否定、反對主體的力量是“絕對精神”復歸自身的必然環節,“絕對精神”通過異化回到自身,因此“異化”具有積極意義。此外,費爾巴哈也認同“異化”的否定內涵,但卻認為“異化”就是由人異化出神,從根本上就是對人的否定,完全是消極的否定性的,而人必須通過理性、意志和愛才能克服異化。上述兩個傳統具有一個共性,他們的“異化”都是絕對精神或者抽象的人的異化,都與現實的物質世界沒有任何的關系。
德國古典哲學是馬克思哲學思想的重要來源,其“異化”思想也作為重要內容被馬克思所吸收,并成為其哲學思想的不可或缺的部分。不過,德國古典哲學的絕對精神或抽象的人的異化,對于馬克思而言,雖具有啟示意義,但不能令人滿意。為此,馬克思在繼承的基礎上,揚棄“異化”這一概念,利用現實的感性的人克服費爾巴哈抽象的理性的人,進而消除黑格爾的“絕對精神”的局限,提出異化勞動理論。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在其第一條中就在本體論意義上指出了舊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缺陷,認為“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對對象、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做感性的人的活動,當做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義相反,唯心主義卻把能動的方面抽象地發展了,當然,唯心主義是不知道現實的、感性的活動本身的”[6]133。這里的“現實的、感性的活動”就是勞動,只有從勞動出發,我們才能做到不僅解釋世界而且更重要的是改變世界。在馬克思的哲學視野中,唯靈論和舊唯物主義都失去了自身存在的意義,“非對象性存在物是非存在物”[5]106,“人”是“處在現實的、可以通過經驗觀察到的、在一定條件下進行的發展過程中的人”[6]153,世界“決不是某種開天辟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而是工業和社會狀況的產物,是歷史的產物,是世世代代活動的結果”[6]155。
由此可知,從事實際活動的人,才是馬克思哲學思想的生發點,馬克思的“異化”是現實的人及其勞動的異化。對于勞動的異化,馬克思在其《手稿》中給出了四個規定性:其一,勞動者與勞動產品相異化;其二,勞動者與勞動活動相異化;其三,人與自己的類本質相異化;其四,人與人相異化。這四個規定以第二個為核心。在馬克思看來,勞動本來作為人的自由自覺的類活動,作為人的類本質,應該是屬于人的,是人的自由意志的體現,但是現實的情況卻恰恰相反,勞動現在與人相疏離、反對人、控制人和壓迫人,人們在勞動中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對于這一點,肖恩·塞爾斯評價說:“勞動被認為是一種痛苦的、不快的活動,是被迫從事的而非自由自在的……然而根據馬克思的觀點,這種說法只與異化勞動有關,是特定的社會歷史條件下的勞動的某種特征。異化這一概念中所暗含的意思,就是勞動本身并不需要具有上述那種特征,異化是可以被克服的。”[7]所以,在馬克思那里,異化勞動就是指勞動原本是人的自由自覺的類活動,是人的本質力量的實現,現在卻成為一種外在于人的、與人相對抗的、異己的力量,成為統治人的力量。也就是說,在馬克思那里,“異化勞動”就是“勞動”的否定性實現。
值得注意的是,在分析異化勞動時,馬克思經常把外化和異化兩個概念并列在一起,甚至認為“在勞動對象的異化中不過總結了勞動活動本身的異化、外化。”[5]54然而,我們認為勞動的外化和異化還是有區別的。勞動的異化,是疏離、走向反面,而勞動的外化是勞動者的本質力量的外在表現,是勞動者運用體力和智力對勞動對象進行加工改造的過程,表現為人的勞動實踐活動引起的環境(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的改變。勞動異化的結果是對勞動的否定,“異化勞動是勞動轉化為——不僅在形式上,而且在內容和結果上——反制自身的活動”[10]。與此不同,勞動外化的結果是勞動的對象化、對象化勞動。對象化勞動是人獲取物質生活資料的必要前提,這是勞動的積極方面。
邏輯上,勞動能夠外化,自然也能夠內化。不過,馬克思并沒有使用“內化”這個概念。馬克思是這樣說的:“勞動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間的過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動來中介、調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的過程。人自身作為一種自然力與自然物質相對立。為了在對自身生活有用的形式上占有自然物質,人就使他身上的自然力——臂和腿、頭和手運動起來。當他通過這種運動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變自然時,也就同時改變他自身的自然。他使自身的自然中蘊藏著的潛力發揮出來,并且使這種力的活動受他自己控制。”[3]從這個意義上看,勞動的“內化”這個概念也是成立的,即用來指稱勞動對人自身的改變。如此,我們即可認為:勞動的內化與勞動的外化相對應、孿生并行,它一方面蘊含在勞動的外化過程中,是指在勞動實踐中人的智力、體力以及對客觀世界的認識得到進一步的發展;另一方面,勞動的內化是指勞動產品的消費過程即需要的滿足也是一個由外向內重塑勞動者的過程。[11]
如果這一表述成立,那么我們即可認為:勞動的內化就是勞動外化過程中的人本質力量的提升和自我確證,是人在自己的勞動對象中直觀自身,是在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對主觀世界的改造,是環境對人的改變,而勞動的外化和內化的這種關系是內在于勞動自身的,是勞動本身的內在的本質的關系。
上述分析表明,勞動活動存在自我發展的機制,即在勞動外化和內化的矛盾作用下的自我演進機制,勞動活動的發展趨向是克服異化、實現人的解放和全面自由發展。前蘇聯學者指出,馬克思全部理論活動和實踐活動的中心思想就是人的“自由思想”:把人和人類從壓迫他們的種種勢力的支配下解放出來的思想,對自身命運和全人類命運負責的個性的形成的思想。[12]實現人的解放和全面自由發展就是要擺脫外在的盲目必然性的束縛進入人的個性真正解放的“自由王國”,當然“這個自由王國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國的基礎上,才能繁榮起來。”[9]927據此可知,馬克思是通過對勞動的分析找到了通達人的解放自由發展之路,而且認為這是唯一正確的道路。
由上可知,在馬克思的那里,“勞動”具有“外化”和“內化”兩種表現,而“異化勞動”則是“勞動”的否定性實現。然而,令人遺憾的是,馬克思重視“異化勞動”,但卻沒有明確異化勞動的產生根源。更有甚者,正如《手稿》所顯示的那樣,盡管私有制尤其是資本主義私有制出現之后,勞動異化的程度不斷加強,但馬克思還是批判了把私有財產當作勞動異化原因的觀點。馬克思指出:“誠然,我們從國民經濟學得到作為私有財產運動之結果的外化勞動(外化的生命)這一概念,但是,對這一概念的分析表明,盡管私有財產表現為外化勞動的根據和原因,但確切地說,它是外化勞動的后果,正像神原先不是人類理智迷誤的原因,而是人類理智迷誤的結果一樣。后來,這種關系就變成相互作用的關系。”[5]61
可見,馬克思沒有給出異化勞動的根源,也反對私有制當作異化勞動的根源。然而,盡管如此,關于“異化勞動”的根源,馬克思還是通過如下一段文字留給了后人一些暗示。他寫道:“我們把私有財產的起源問題變為外化勞動對人類發展進程的關系問題,就已經為解決這一任務得到了許多東西。因為人們談到私有財產時,認為他們談的是人之外的東西。而人們談到勞動時,則認為是直接談到人本身。問題的這種新的提法本身就已包含問題的解決。”[5]63這段文字似乎告訴我們,只有把目光移向人的勞動本身,才能真正洞悉勞動異化的根源。“只有這種勞動活動本身的異化才是最深刻、最根本的勞動異化,因為它導源于勞動本身的內在本質矛盾。”[13]在此基礎上,如果注意到馬克思將“勞動的異化”和“勞動的外化”并用的事實,以及其在邏輯上蘊含的“勞動的內化”概念,那么,我們即可發現馬克思還是給我們指出了探討“異化勞動”根源的一個方向:勞動本身內在的本質矛盾——勞動的外化和內化的關系維度。從馬克思給出的暗示出發,我們可把探討馬克思“異化勞動”根源問題轉化為探討勞動的外化與內化的關系問題。
鑒于人類社會的勞動具有整體和個體兩個向度,我們的探討也從整體和個體這兩個向度來進行。而且從人類個體的勞動活動出發來關照人的解放和全面發展,也是馬克思勞動理論的致思理路,其出發點是人類個體,“這里所說的個人不是他們自己或別人想象中的那種個人,而是現實中的個人”[6]151;其最終目的是實現“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6]422。
從人類整體的勞動來看,勞動的外化與內化之間的和諧統一是二者矛盾的主要方面,勞動每前進一步,社會也就隨之而前進一步,環境的改變和人的自我改變是一致的。勞動實踐作為人與外部世界的物質能量的變換活動,一方面引起自然和社會的改變,這是勞動外化的表現和結果;另一方面又促進人類自身的發展和進步,這是勞動的內化過程。勞動作為人改造世界的“對象性活動”同時也是使人類主體得以建構的客觀活動,是人的自我生成或自我客觀化的行動,所以勞動的外化和內化表現為相互促進的和諧統一關系。“環境的改變和人的活動的一致,只能被看做是并合理地理解為變革的實踐。”[6]134正是勞動自身的外化和內化的相互作用及其無限發展,才展示了“整個所謂世界歷史”是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可見,勞動的外化和內化,是勞動本身蘊涵的內在本質矛盾,是勞動實踐自身發展的辯證法。全部人類歷史就是在勞動實踐辯證法基礎上的人和環境相互作用的歷史,是勞動的外化和內化相互關系即勞動的發展史。
從人類個體的勞動來看,勞動的外化和內化之間的和諧統一還是背離對立是矛盾的主要方面,要受到特定的社會生產關系——主要是所有制關系的影響。在生產資料公有條件下,這包括原始的公有制和未來共產主義公有制,具體看,在生產力極不發達的原始公有制時期,所有人都是勞動者,人們囿于狹小的圈子里而自給自足、自得其樂,勞動的外化和內化的關系表現為樸素的相互促進、相互統一的關系。在生產力水平極高的共產主義公有制時期,聯合起來的生產勞動者,自由而熟練地駕馭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實現了主觀能去性與客觀規律性的有機結合,物質生產勞動成為人本質力量的自由而充分的展示,在勞動中不僅確證了人的本質力量并且使之得以進一步提升和發展,這樣,勞動的外化和內化之間實現了有機的、和諧的統一。在私有制條件下,特別是在資本主義雇傭勞動中,勞動的外化和內化之間相互背離的、對立的關系是二者的矛盾主要方面。勞動的外化并沒有帶來勞動者本質力量的全面發展,勞動活動也不是自由自覺的活動,勞動是被迫的,勞動者的能力、本質力量只是得到了片面的、畸形的提升和發展,即勞動者只是在作為工具的層面上得到技術上的精進,勞動者在勞動中越是精進越是成為一種工具,成為“單向度的人”,工具理性和技術理性正是對人全面發展的一種否定,勞動過程是勞動者作為人的自我本質的喪失過程。勞動者“人(工人)只有在運用自己的動物機能——吃、喝、生殖,至多還有居住、修飾等等——的時候,才覺得自己在自由活動,而在運用人的機能時,覺得自己只不過是動物。動物的東西成為人的東西,而人的東西成為動物的東西。”[5]55在私有制條件下,勞動異化了。
上述分析表明,從人類整體勞動層面看,勞動的外化與內化之間的相互促進和統一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因此不存在勞動的異化問題;在人類個體勞動層面,勞動的外化和內化的關系受到社會生產關系的制約,是勞動異化產生的現實領域。這一點也正是使一些學者把私有制看作異化勞動根源的主要依據。但是,事實并非如此,真相是不僅異化勞動,就連分工和私有制一起,都是勞動自身的外化和內化之間矛盾關系的產物,所以不能把私有制和分工當作異化勞動的根源,它們是在勞動發展的一定階段和異化勞動同時產生的,盡管它們在產生以后和異化勞動相互作用并且大大加深了勞動異化的程度。對于這一點,我們可以從《德意志意識形態》里馬克思對分工和私有制產生的原因分析中尋找蛛絲馬跡。從物質資料的生產勞動是人類社會存在的前提出發,馬克思指出“已經得到滿足的第一個需要本身、滿足需要的活動和已經獲得的為滿足需要的工具又引起新的需要”[6]159。勞動實踐活動和環境相互作用,推動社會不斷向前發展,更重要的是促進勞動自身也不斷發展。在生產力極不發達的人類社會的初期,所有人都是勞動者,勞動的外化過程就是人的能力提升的內化過程,然而隨著人們勞動能力的不斷提高,勞動的外化的結果使得只要一部分社會成員參加勞動就能滿足全部成員的生活需要,不是每個社會成員都要參加生產勞動,勞動的外化和內化的樸素統一關系破裂,出現了存在于生產勞動之外的人,勞動的外化的結果并不是全部對應于內化,導致勞動者的本質力量開始片面地、畸形地發展,異化勞動產生了。
可見,異化勞動是和分工、私有制一樣,是勞動自身——勞動的外化和內化的矛盾——發展的結果,是勞動實踐中人和環境相互作用的結果。馬克思說:“分工給我們提供了第一個例證,說明只要人們還處在自發地形成的社會中,也就是說,只要私人利益和公共利益之間還有分裂,也就是說,只要分工還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自發的,那么人本身的活動對人說來就是一種異己的、與他對立的力量,這種力量驅使著人,而不是人駕馭著這種力量。”[6]165用分工來說明勞動的異化現象,并不等于分工就是勞動現出異化的原因,而且分工本身也是勞動發展的產物,但分工必將對異化勞動產生一定的影響。有學者提出一種特殊的分工對異化勞動產生的影響:“當我們談到分工時我們問題忽略了可能是一切分工最重要的一種特殊形式的分工:管理活動與直接生產勞動的分離。必須指出:這種分工不僅在歷史上實際存在,而且始終起著關鍵作用,是我們真正理解歷史、打開社會奧秘的‘鎖鑰’……因此,‘異化勞動’是這樣一種特殊形式的分工:管理活動與直接生產勞動的分離。”[14]這也說明了存在于生產勞動之外的人,從生產勞動中分化出來,也就是勞動的外化和內化的分離和對立,產生了勞動的異化。
由上述分析可以得出結論:異化勞動的確與分工、私有制有關聯,但這種關聯只是表現在程度上而不是表現在因果上,即分工和私有制只是強化了勞動的異化并將勞動異化的程度在資本主義私有制條件下推高到頂點,卻不是異化勞動的根源。事實上,“異化勞動”是勞動的外化與內化之間相互作用的產物,其真正的產生根源是勞動的外化和內化相背離、相對立這一事實。
本文從邏輯的路徑,推出勞動內化概念以及其與勞動外化的辯證關系,揭示出勞動的外化和內化之間存在著相互背離、對立的關系,并斷言這種背離和對立關系才是異化勞動產生的真正根源。這一結論告訴我們,在勞動沒有成為人的“第一需要”之前發生異化是必然的。立足于這一結論,本文針對如下三個問題做出必要的回應:
一是本文結論與已有觀點的關系問題。這一結論拓展了對于異化勞動產生根源的認識,但其與引言中提及的既有觀點是相沖突的。限于篇幅,本文僅就了其中最具代表性、最有影響力的“私有制和分工是勞動異化的根源”的觀點做出回應。本文認為,把分工和私有制作為異化勞動的根源是不準確的,分工和私有制只是加劇了勞動的異化。按《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根源是“使事物發生的根本原因”,也就是其本身的存在不需要再另做說明。以此觀之,把“分工和私有制作為異化勞動的根源”就沒有說到根子上,因為分工和私有制是如何產生的還需要去進一步去說明。眾所周知,分工和私有制的產生是因為生產力的發展,而生產力就是人類的勞動能力,即:分工和私有制根源于勞動。事實上,異化勞動與分工、私有制產生的根源都在于勞動自身內在的矛盾——勞動的外化和內化之間的矛盾。因此,只有從作為根源的勞動出發才能說明勞動異化的根源,而不是從同樣由根源在于勞動的分工和私有制出發說明異化勞動的根源。
二是本文結論的現實意義問題。這一結論具有重要的理論和實踐意義。從理論層面看,把異化勞動的根源歸結為勞動的外化和內化的背離和對立,可以幫助我們從勞動和人的發展維度正確認識人的解放和全面自由發展問題,有助于我們正確認識和縮小初級階段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應然和實然之間的差距。社會主義的應然目標(價值取向)是揚棄異化勞動,實現自由勞動,然而當前的實然狀態是勞動還是謀生的手段,人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能說明勞動從謀生勞動向體面勞動的轉化,但勞動還不是目的本身,人還是處于“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階段。這就為我們樹立尊重勞動、勞動光榮思想提供了重要理論依據。從實踐層面看,把異化勞動的根源歸結為勞動外化和內化的背離、對立,有助于我們從勞動發展的角度正視當前社會存在的勞動異化現象,從而為制定科學合理的政策、逐步消除異化提供現實依據。毋庸置疑,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依然存在勞動的異化,任何否認或忽視這一點的做法都是有害的,前幾年發生的“富士康連跳”事件就是強有力的證明。當前,黨中央提出的提高勞動者的獲得感和幸福感、就是從勞動外化和內化的關系入手解決異化勞動的有益嘗試。
三是揚棄異化勞動的策略問題。由上可知,異化勞動作為勞動之外化與內化相互作用的產物,盡管在“勞動成為第一需要”的時候會最后消除,但在可預計的未來都還是要存在的。有鑒于此,為了最大限度地實現最廣大人民群眾的自由全面發展,本文從馬克思主義勞動觀出發,提出如下應對策略:
第一,努力再認識,理性把握異化勞動的產生根源,樹立勞動光榮的正確思想觀念。人類歷史就是一部勞動發展史,而在這個歷史中,“勞動是推動人類社會進步的根本力量”[15]44。因此,在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背景下,必須認識到“人世間的美好夢想,只有通過誠實勞動才能實現;發展中的各種難題,只有通過誠實勞動才能破解;生命里的一切輝煌,只有通過誠實勞動才能鑄就”[15]46,必須認識到只有通過辛勤勞動、誠實勞動,才能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才能實現“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才能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所有這一切,都要求中國社會必須樹立勞動光榮的思想觀念。樹立勞動光榮的思想觀念,既有助于使人們認識到“一切勞動者,只要肯學肯干肯鉆研,練就一身真本領,掌握一手好技術,就能立足崗位成長成才,就都能在勞動中發現廣闊的天地,在勞動中體現價值、展現風采、感受快樂”的客觀事實[16],也有助于推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建設,改善民生,建立公平、合理的多層次社會保障體系,為勞動者實現價值提供良好的外部條件。此外,樹立勞動光榮的正確思想觀念,完全符合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的“完善政府、工會、企業共同參與的協商協調機制,構建和諧勞動關系”的價值訴求,有助于把謀生勞動和快樂勞動有機結合,有助于化解資本對勞動的奴役和強化對勞動者價值和尊嚴的尊重。所有這一切,都有助于彌合勞動外化和內化之間的分離和對立,有助于每一個勞動者在勞動中確證自我存在的價值,實現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從而形成對于勞動異化的科學認識和態度。
第二,堅持公有制經濟的主體地位,夯實揚棄異化勞動的制度基礎,讓最廣大的人民群眾擁有獲得感。在當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勞動外化和內化之間的緊張關系依然沒有完全消除,勞動的外化并不必然帶來人本質力量的全面提升還會導致人的畸形發展,勞動異化現象依然存在。這一事實,必然深刻影響人們對于消除勞動異化的要求與渴望,嚴重影響廣大人民群眾的幸福感、獲得感,甚至會影響其對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信心,因此也必然迫使我們采取堅定措施應對和消解異化勞動。然而,正如異化勞動決不是勞動自主發展的結果一樣,揚棄異化勞動也決不是單憑勞動自主發展就能實現的,揚棄異化勞動,還需要一定的制度安排,需要一定的生產關系的調整和確認。我們知道,私有制(和異化勞動同根同源)盡管不是異化勞動的產生根源,但卻是導致勞動異化程度加劇的重要原因。因此,廢除私有制,實行公有制,的確是縮短異化勞動的發展進程、降低勞動的外化和內化之間的背離和對立程度的重要手段。不僅如此,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社會實踐也證明,以生產資料公有制為基礎的基本經濟制度的確立,在制度上既肯定了勞動者地位和價值,又保證了勞動成果由全民共享,使緩和勞動外化和內化緊張關系、實現勞動外化和內化的和諧統一和相互促進具備了現實可能性。為此,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面對勞動異化存在的事實,我們必須堅定地堅持社會主義公有制,協調好多種所有制的并存關系,以最大的努力促進生產關系的進一步改善,確保最廣大人民群眾在偉大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中享有最豐沛的獲得感,從而實現與勞動異化之負面影響的有效對沖。
第三,發展生產力,大力促進社會經濟的快速發展,豐富實現人全面自由發展的物質條件。馬克思指出:“生產力的這種發展(隨著這種發展,人們的世界歷史性的而不是地域性的存在同時已經是經驗的存在了)之所以是絕對必需的實際前提,還因為如果沒有這種發展,那就只會有貧窮、極端貧困的普遍化;而在極端貧困的情況下,必須重新開始爭取必需品的斗爭,全部陳腐污濁的東西又要死灰復燃。”[6]166馬克思的話語告訴我們,實現人的全面自由發展,首要的是把人從物的奴役和束縛狀態下解放出來,而實現這一目的就必須讓社會物質財富的源泉充分涌流,因為真正的全面自由發展只能存在于“物質生產領域的彼岸”[9]926。也就是說,沒有生產力的巨大增長和高度發展,只會帶來普遍的貧窮,而不是人的全面自由發展,也不會化解勞動異化這個難題。從今天的事實看,我國社會主義建設取得了豐碩成就,其生產力水平已得到巨大提高、社會財富也非常豐富,但所有這一切仍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中國社會依然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這一事實,還沒有擁有消除勞動異化、實現人之自由而全面發展的全部物質基礎。對于這一點,我們必須保持清醒的認識,必須認識到任何輕視生產力發展的觀點都是要不得的,也是不利于弱化乃至消除勞動異化的。所以,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我們必須堅定地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必須大力發展生產力,為揚棄異化勞動奠定堅實的物質基礎,推進勞動由謀生勞動向體面勞動轉變進而趨近自由勞動,讓廣大人民群眾的生活得更加美好、更加體面、更加有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