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柳崇敬墓志》考釋

○ 黃媛媛

(濟南世紀英華實驗學校，山東 濟南 250400)

隋唐時期，河東柳氏是關(guān)中地區(qū)的著族大姓，號稱關(guān)中四姓之一。史料有載，“裴氏……至于隋唐，蘊而不竭，與韋、柳、薛，關(guān)中之四姓焉。”[1]1839“大凡族氏之大，婚媾之貴，關(guān)外則曰李曰盧曰鄭曰崔，關(guān)中則曰裴曰韋曰柳曰薛。”[2]268正因河東柳氏在中古時期地位特殊，學界對其研究持續(xù)關(guān)注。自毛漢光先生《中國中古政治史論》和《中國中古社會史論》中相關(guān)篇章從政治和社會層面論及柳氏家族以來，王炎[3]50-54、李紅[4]84-87+108、李紅[5] 32-34、梁靜[6]83-86、王其祎[7]228-249、姚衛(wèi)霞[8]93-96等學者陸續(xù)發(fā)表重要研究成果。而最近得見的《柳崇敬墓志》則又能為河東柳氏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材料，在補充世系、印證史實等方面具有一定的意義。

《柳崇敬墓志》原石微泐，唐開元二十六年(738)刻石。志石拓片高52cm，寬51cm；志蓋拓片高65cm，寬57cm。志文28行，滿行30字，楷書。志蓋篆書“大唐故柳府君墓志銘”，四周刻蔓草紋。首題“唐故朝散大夫行括長史上柱國柳府君墓志銘并序”。下面圍繞墓志錄文、志主生平及世系、卒葬地等方面作出分析和研究。

一、墓志錄文

唐柳崇敬墓志蓋：

大唐故柳府君墓志銘

唐柳崇敬墓志：

唐故朝散大夫行括長史上柱國柳府君墓志銘并序

於戲！有其地，有其才，而不登于貴仕者，君子知其有命；行其道，行其義，而不屈/其高節(jié)者，達人以為得志。①然則桓君山之盛名，丞陸安而已矣；陳仲弓之懿范，/宰二邑而終焉。德必有鄰，千載斯在。

府君諱崇敬，字崇敬，河東解人也。陟帝配/天，文王之②遹駿丕命；制禮作樂，周公之克致太平。莊為社稷之臣，衛(wèi)侯當祭而/請往；惠為膏沐之使，齊侯許平而遂還。厥后③德水誕靈，④條山降精，弈葉時秀，蟬/聯(lián)袞職，豈徒九代卿族、七葉內(nèi)侍而已哉。高祖，周尚書左仆射平齊公慶。曾祖，隨納言樂平公機。⑤并能寅亮天地，底綏邦國。⑥自比管樂，高視夔衡。祖，皇晉王友逵。父，越州郯縣令嫣。⑦月殿陪游，鏡湖遺愛。位不充量，名重當時。君爰在弱齡，雅/蘊深識。實穎實秀，為龍為光。孝廉甲科，年方未冠。捧檄而喜，豈嘆于徒勞；執(zhí)鞭/亦為，深恥于辭小。歷始州武連、梓州銅山二縣尉，果州南充縣丞，梓州司兵參/軍。⑧時彭門浩穰，并絡(luò)豐侈。兼并⑨掛轊，仼俠連薨。公擅山川，私雄閭里。探二九而/斫吏，藏萬繈以漁人。府君性唯忠公，志屏⑩豪猾。操刀必割，懸棒不回。由是奸盜/破膽，鰥窮皼腹。君子曰：“位卑而所利者，慱道直而所志者，大義且正，難矣哉！”謳/誦載路，嘉績聞天。乃擢龜斿，俾朝鳧舄。歷蘇州長洲、同州河西二縣令。煩劇所/鐘，教化之首；恤下不倦，視人如傷。擿伏踰于浚儀，沉巫高于鄴縣。鶴膝犀渠之/俗，三月而歸仁；少梁大荔之郊，一變而至道。奏課連最，寵袟攸加，授朝散大夫，/旌善政也。夜?jié)O童子，初發(fā)去思之吟；展驥治中，俾詠不空之什。授括州長史。長/謠登岳，不樂為郡；端右無幾，謝病免官。府君丹石心期，黃金然諾。衣裘車馬共/斃者，親朋；樽俎笙歌邀歡者，風景。不問家產(chǎn)，若驚寵辱。常恨七賢不并日而飲，/八達不同時而逰。因適江東，遂觀剡外，終當樂死，竟尓忘歸。粵以開元廿三年/冬十月終于臨海，春秋八十有二，以廿六年五月廿九日歸葬于長安之高陽/原，禮也。嗚呼哀哉！夫人弘農(nóng)楊氏。參差荇菜，窈窕河州；鳴鳳初占，蛟龍終合。子/寧等絕漿泣血，叩地號天。松深舊壟，草沒新阡；蒼茫云月，蕭瑟風煙。懼蓬山之/淺水，勒貞石于幽泉。乃為銘曰：

周公之圣，展禽之直。濟美象賢，孫謀子翼。克生府君，雪白蘭熏。其儀不武，其行能文。青襟黃綬，華髪朱紱。宰邑政成，題輿位屈。令歸越郡，返葬秦原。風悲舊槚，□苦新瑩。不朽之德，存乎令名。

二、墓志注解

志文引經(jīng)據(jù)典，文筆嫻熟，辭藻華麗，是一篇雋永散文，顯示了撰文者淵博的文史知識、深厚文字功底及寫作才能，惜名未載。下文對志文用語做一番疏解，依據(jù)標注，臚列如次。

①用桓譚和陳寔典故。桓君山，即桓譚，字君山，沛國相人。《后漢書》卷二十八有傳，“因好音律，善鼓琴，博學多通，遍習五經(jīng)，”“喜非毀俗儒，由是多見排扺”。哀帝、平帝間，位不過郎。王莽時任掌樂大夫。劉玄即位，詔拜太中大夫。光武帝時，任議郎給事中。后被貶，出任六安郡丞，道中病卒。陳仲弓，即陳寔，字仲弓，潁川許人也。傳見《后漢書》卷六十二。“有志好學，坐立誦讀”，受業(yè)太學，歷任郡西門亭長、功曹、聞喜長、太丘長。“天下服其德”。

②遹，句首發(fā)語詞。《詩·大雅·文王有聲》：“文王有聲，遹駿有聲，遹求厥寧，遹觀厥成，文王烝哉！”駿，長，長久。《詩·小雅·雨無正》：“浩浩昊天，不駿其德。”毛傳：“駿，長也。”丕命，大命，天命。《書·太甲上》：“天監(jiān)厥德，用集大命，撫綏萬方。”孔傳：“天視湯德，集王命于其身。”

③德水，黃河的別名。《史記·秦始皇本紀》：“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爲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更名河曰德水，以為水德之始。”

④條山，中條山的簡稱。中條山，位于山西省南部，黃河、涑水河間。地跨臨汾、運城、晉城三市，居太行山及華山之間，山勢狹長，故名中條。

⑤寅亮，恭敬信奉。《書·周官》：“貳公弘化，寅亮天地，弼予一人。”孔傳：“敬信天地之教，以輔我一人之治。”底綏，安定；平定。《書·盤庚上》：“天其永我命于茲新邑，紹復先王之大業(yè)，底綏四方。”

⑥管樂，指春秋時齊國名相管仲與戰(zhàn)國時燕國名將樂毅的并稱。出自晉朝袁宏的散文《三國名臣序贊》：“孔明盤桓，俟時而動，遐想管樂，遠明風流。”夔衡，夔，舜時樂官；衡，東漢張衡。兩人居官皆有政績。“管樂”并稱借指賢明的輔弼大臣。

⑦月殿，本指月宮，廣寒宮。喻指登科做官。唐鮑溶《送王損之秀才赴舉》詩：“名在鄉(xiāng)書貢，心期月殿游。”月殿陪游，義謂祖柳達擔任王友(王之師友)一職。鏡湖，古代長江以南的大型農(nóng)田水利工程之一。在今浙江紹興會稽山北麓。東漢永和五年在會稽太守馬臻主持下修建。以水平如鏡，故名。李白《越女詞》之五：“鏡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鏡湖遺愛，言父柳嫣擔任越州剡縣令，德行為人追懷。

⑧彭門，舊指徐州，為彭祖故國。浩穰，眾多；繁多。《漢書·張敞傳》：“京兆典京師，長安中浩穰，于三輔尤為劇。”顏師古注：“浩，大也。穰，盛也。言人眾之多也。”豐侈，豐盛奢侈。晉陸云《西園第既成有司啟》：“古人之戒，猶云無爲福始，況今猶崇豐侈，作爲禍先。”

⑨掛轊，即車掛轊。車軸頭，即套在車軸末端的金屬筒狀物。

⑩豪猾，指強橫狡猾而不守法紀的人。《史記·酷吏列傳》：“郡中豪猾相連坐千餘家。”

三、志主生平

(一)關(guān)于名諱籍貫

“府君諱崇敬，字崇敬，河東解人也。”

柳崇敬，字崇敬，河東解人。河東解縣是柳氏的郡望。柳氏乃中古時期的名門望族，據(jù)《新表》卷七三上《宰相世系表》“柳氏”：“柳氏出自姬姓。魯孝公子夷伯展孫無駭生禽，字季，為魯士師，謚曰惠，食采于柳下，遂姓柳氏。楚滅魯，仕楚。秦并天下，柳氏遷于河東。秦末，柳下惠裔孫安，始居解縣。”[9]2835河東，今山西西部、南部。解，今運城臨猗縣地。

(二)任職經(jīng)歷

1.“孝廉甲科，年方未冠。”志云“開元廿三年冬十月終”“春秋八十有二”，可知柳崇敬卒于玄宗開元廿三年(735)，享年82歲，推知其生于高宗永徽五年(654)，舉孝廉時年紀尚未二十，在顯慶二年(657)之前。據(jù)龔延明先生，“唐代孝廉科設(shè)置可分三個階段，分屬三種類型：一是唐初沿隋制，保留孝廉科，屬常科；二是貞觀十七年，手詔舉孝廉茂才異等之士，此舉孝廉，屬制科；三是代宗寶應(yīng)二年，應(yīng)禮部侍郎楊綰之奏請復孝廉科，至德宗建中元年詔罷孝廉科，即自寶應(yīng)二年至建中元年，這十余年間又曾設(shè)孝廉科，此乃常科。之后，終唐之世，不復設(shè)孝廉舉。”[10]174-182

由此墓志亦可得知，貞觀年間到寶應(yīng)二年之間孝廉科也一直存在，是隋初察舉孝廉的延續(xù)。

2.“歷始州武連、梓州銅山二縣尉，果州南充縣丞，梓州司馬參軍。”

(1)始州武連縣尉。始州，屬劍南道。西魏廢帝三年(554)改安州置，治所在普安郡(今四川劍閣縣)。《寰宇記》卷八四劍州：“取郡邑更始為名。”據(jù)《舊唐書》卷四十一：隋大業(yè)初改為普安郡。唐武德元年改為始州，管轄七縣，先天二年(713)改始州為劍州，天寶五年(746)改為普安郡。乾元元年(758)復為劍州。[11]1670今廣元市劍閣縣，位于四川盆地北部邊緣，守劍門關(guān)險，是連接四川與陜西、甘肅的通道，戰(zhàn)略地位十分重要。武連，漢梓潼縣地，宋置武都郡及下辦縣，又改下辦為武功，后魏改為武連也。[11]1670今武連鎮(zhèn)，唐宰相魏征故里。

由“先天二年(713)改始州為劍州”推知，柳崇敬擔任縣尉的時間在此之前。

(2)梓州銅山縣尉。梓州，屬劍南道。隋開皇末改新州置，治昌城縣(大業(yè)初改郪縣，今四川三臺縣)。《元和郡縣志》：“因梓潼水為名”。據(jù)《舊唐書》卷四十一，大業(yè)初改為新城郡，武德元年(618)改為梓州，領(lǐng)郪、射洪、鹽亭、飛鳥四縣。天寶元年(742)改為梓潼郡，乾元元年(758)復為梓州。銅山，調(diào)露元年(679)置銅山縣，分割郪、飛鳥二縣的轄地設(shè)置。[11]1671今廣福鎮(zhèn)，梓州銅山有三個宋代文人蘇易簡、蘇舜欽、蘇舜元合稱為“銅山三蘇”。

由“調(diào)露元年(679)置銅山縣”可推知，柳崇敬擔任銅山縣尉的時間在此之后。

據(jù)《新唐書》卷四九下《百官志》四下：“縣令掌導風化，察冤滯，聽獄訟。……縣丞為之二，縣尉分判眾曹，收率課調(diào)。《舊唐書》卷四四《職官》三“縣尉”，其品階為從九品上階(諸州上縣)或下階(諸州中縣、中下縣、下縣)。

綜合(1)(2)柳崇敬擔任始州武連縣尉的時間為調(diào)露元年(679)以前，擔任梓州銅山縣尉的時間在其后。

(3)果州南充縣丞。果州，《舊唐書·地理志》卷四十一：“因果山為名。”武德四年(621)割隆州之南充、相如二縣置，天寶元年(742)改為南充郡，乾元元年(758)復為果州。[11]1673-1674《寰宇記》卷八六果州：“以郡南八里果山為名。”轄境相當今四川南充、蓬安、西充、營山、岳池等市縣地。大歷六年(771)改為充州，十年(775)復為果州。

縣丞，《舊唐書》卷四四《職官》三“縣丞”，從八品下階(諸州上縣、諸州中縣)或正九品上(諸州中下縣)或正九品下(諸州下縣)。

(4)梓州司兵參軍。梓州屬上州，據(jù)《舊唐書》卷四四《職官》三“上州……司兵參軍事，從七品下。”

(5)“歷蘇州長洲、同州河西二縣令。”蘇州長洲。《舊唐書》卷四十：“隋吳郡，武德四年置蘇州。天寶元年改為吳郡，乾元元年，復為蘇州。”長洲，“萬歲通天元年(696)分吳縣置”[11]1586，“取長洲苑為名”(《元和郡縣志》)。

同州河西。西魏廢帝三年(554)改華州置，治所在武鄉(xiāng)縣(今陜西大荔縣)。隋大業(yè)三年(607)廢。《舊唐書》卷三八：“隋馮翊郡。武德元年(618)改為同州。”[11]1400治所在馮翊縣(今陜西大荔縣)。轄境相當今陜西大荔、合陽、韓城、澄城、白水等縣市地。《元和志》卷二同州：“《禹貢》云，‘漆、沮既從，灃水攸同’，言二水至此同流入渭，城居其地，故曰同州。”河西，“(武德)三年分郃陽置河西縣。”治今陜西省大荔縣東南朝邑鎮(zhèn)。大歷三年(768)復改朝邑縣。

縣令，《舊唐書》卷四四《職官》三“縣令”，“從六品上(諸州上縣)、正七品上(諸州中縣)、從七品上(諸州中下縣)、從七品下(諸州下縣)。”

(6)“奏課連最，寵袟攸加，授朝散大夫，旌善政也。”因為政績斐然，加授散官“朝散大夫”，從七品上。

(7)“授括州長史。長謠登岳，不樂為郡，端右無幾，謝病免官。”括州，屬下州。《舊唐書》卷四十，隋永嘉郡。武德四年置括州。括州領(lǐng)括蒼、麗水二縣。天寶元年(742)改為縉云郡，乾元元年(758)復為括州，大歷十四年(779)改為處州。[11]1596治所在括蒼縣(今浙江麗水市東南七里古城村)。以產(chǎn)括木得名。括州長史，即下州別駕，官階從五品上。

(8)“長謠登岳，不樂為郡，端右無幾，謝病免官。”據(jù)此可推知，柳崇敬擔任括州長史不久便稱病辭官。

總結(jié)：柳崇敬(654-735)，河東解人，不到二十歲舉孝廉，調(diào)露元年(679)以前擔任始州武連縣尉，后任梓州銅山縣尉，果州南充縣丞，梓州司兵參軍，歷蘇州長洲、同州河西二縣令，因政績授朝散大夫，終位括州長史，不久稱病辭官。

四、關(guān)于卒葬地

“粵以開元廿三年冬十月終于臨海，春秋八十有二，以廿六年五月廿九日歸葬于長安之高陽原，禮也。”

1.關(guān)于卒地“臨海”。三國吳太平二年(257)分會稽郡置，屬揚州。治所在臨海縣(今浙江臨海市)。宋《嘉定赤城志》卷一：“取郡東北臨海山而名。”尋徙治章安縣(今浙江臺州市椒江區(qū)章安鎮(zhèn))。轄境當今浙江靈江、甌江、飛云江流域全部市縣。東晉太寧元年(323)后轄境漸小。南朝梁嘗改赤城郡，尋復舊。陳又改章安郡，尋又改臨海郡。隋開皇九年(589)廢。唐天寶元年(742)改臺州為臨海郡，治所在臨海縣(今浙江臨海市)，乾元元年(758)廢。

2.關(guān)于葬地“長安之高陽原”。據(jù)王其祎先生(2012)考證，西眷柳氏在長安有兩處大塋，以少陵原為主，以高陽原為輔。[7]236

另據(jù)《柳河東集》，柳宗元唐貞元十二年(796)撰《萬年縣丞柳遠方墓志》云，“克開長安縣高陽原，祔于先塋。”

長安縣，時屬雍州，隋大業(yè)三年(607)廢雍州為京兆郡，治所在大興城(今西安市)。唐武德元年(618)又改為雍州。轄有今陜西秦嶺以北，乾縣以東，銅川市以南，渭南市以西地。開元元年(713)改為京兆府。

綜上，河東柳氏是中古隋唐時期的名門望族，圍繞《柳崇敬墓志》，結(jié)合既有史書記載和研究成果，通過對志主生平、歷官等多方面考證，明晰了柳崇敬的生平及其家族情況等多方面的信息，為中古時期河東柳氏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材料和新的證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