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 梁
(南京大學 法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23)
空間并無一定外形,任何的物都是存在于一定空間內的,任何的物也會占據一定的空間,物與空間始終相伴。人類居于地面但上下探求,空間自然地以地表為界被分為地表、地表上部空間及地表下部空間。在相對高度較低的空間,新科技的啟迪加上工業制造技術的進步,已經把我們對地表上部空間關注的視野放置到了一個可以觸摸的新高度,雖然對其需求未達亟待解決的程度,但必須盡快關注這一區域,在這一廣袤的空中空間里應該存在什么樣的權利,會產生什么樣的訴求正在逐漸顯露,權力和權利交織,需要討論和厘清。
無人機是近年來從軍用轉民用最快的科技產品,在我國完全掌握無人機核心技術,不斷完善制造技術并對成本和售價進行嚴格控制后,這項新科技產品在極短時間內已經進入民用消費品領域。無人機用途很廣泛,結合微型成像技術而衍生的航拍攝影、農業植保、環境監測、電力巡檢,結合全球精密定位技術而衍生的郵政快遞包裹投遞業務,已從實驗室走進日常生活。從美國亞馬遜公司在全球取得首張民用無人機飛行執照,到我國新華社組建無人機新聞采編隊伍,從無人機商業表演飛行秀,到國務院將民用無人機納入新一代人工智能發展規劃,短短幾年,無人機為腳踏實地但渴望換個角度從空中看世界的普通民眾提供了更多可能。
隨著無人機技術的成熟及產品的大范圍應用,它也在不斷制造危險,對公共安全和個人隱私產生嚴重威脅,如無人機黑飛*黑飛是對無人機違法違規運行的俗稱。、失控墜機等各類事故頻發。除去其在公共安全領域造成的威脅,無人機對個人隱私方面可能產生的隱患也不容忽視。無人機不僅用于文化娛樂行業的影音記錄,也可以進行監拍,事實上已形成灰色產業鏈,包括監視客戶、配偶或員工,夜間偷拍,飛行騷擾等,這些行為都在侵犯人們的合法權益。無人機等新科技產品的高速發展不僅引發了關于航空管制與飛行安全的討論,也對傳統民事關系范疇內的法律規范提出新的要求,需要進行思考。
新科技產品的民用化易產生權益糾紛,現階段法律規范多集中于侵權法,但對地表上部空間的權利類型,界定權利范圍及厘清權利邊界上并無太多討論。無人機及無人機飛行管制所涉及的地表上部空間權具有時代意義,隨著新科技的進步,是否會出現對于傳統物權類型不滿足的可能?在現階段物權體系的范疇內是否可以解釋地表上部空間所存在的權利是值得省察的。遺憾的是,雖然圍繞無人機的管理和空域管制的法律問題已經展開探討,但這部分規范更多為公法所思考,其所觸及的地表上部空間有關私權利的法律檢討仍是空白,呈現專業領域和民事權利研究兩極分化的樣態。
1. 由于戰爭的需求和國防科技的逐步發展,軍用無人機開始作為地面防空和空中戰斗的武器進入公眾視野,同時開啟了無人機相關法律規范的設計。初期,關于無人機法律問題的研究主要是針對軍用無人機,結合國際法、國際人權法、戰爭法等,主要規范的內容是軍用無人機在執行軍事任務時是否會引發主權侵犯、軍事戰爭等。近年來在法律上的討論,除關注軍用無人機的實際用途外,更加集中于無人機的登記使用和管理,消防減災和救援等實際操作領域,并從政策和規章、技術參數和標準范圍等體系的構建提出我國無人機管理的建議。近年來,針對無人機備案管理和制造參數審核等規范開始增多,主要散見于中國民用航空局發布的《民用無人機空中交通管理辦法》《關于民用無人機管理有關問題的暫行規定》《民用無人駕駛航空器系統駕駛員管理暫行規定》《民用無人機適航管理工作會議紀要》等規章和文件,雖在全國范圍內施行,但總體來看,立法層級低,且尚未形成完善的無人機法律法規體系。
2. 從民事法律方面來看,雖然無人機的普及帶來了一些便利性,但關于其民事權利方面的研究還很少,實務領域多限于侵犯產生的糾紛,究其根源,還是空中空間權利性質不明確,邊界模糊所導致。相反,地下空間的大規模開發利用,地下“第二城”的狀態已經開始出現,各地區正加快對地下空間立法的探索和嘗試,法律規范的設計已實際展開,從法律上劃定權利范圍,厘定邊界,為司法實務提供支撐。的確,相對地下空間的開發和應用水平,地表上部空間的利用還顯稚嫩,但不容忽視的是,自然科學技術的進步速度是非常快速的,自無人機進入我國人工智能發展規劃后,以其應用為先導的低空開發和利用勢必會非常迅速。相反,法律規范的研究和構建又具有明顯的滯后性,地表上部空間的法律規范是空白的,暫時還停留在物權法第136條的寥寥數字上,平面化的土地所有權制度與立體化的開發利用空間現狀逐漸脫離,亟待改善。
所謂空中空間權即對空中空間所享有的權利,最初是源于一個自然觀念,而后總結成為準則,它是依托于土地而產生的所有權:誰人擁有土地,誰人就可以擁有上達天堂,下至地獄的所有。這個準則被認為是“有關產權的法律起點”。通常自然觀念可追溯的歷史非常久遠,但形成準則需要人類社會的洗練,這條準則總結自13世紀意大利學者阿克修斯(Accursius),其子通過為國王愛德華一世講授法律而將該思想流傳至英國,繼而傳入美國。在羅馬法系中,傳統的土地所有權表達更為精煉:“上至天寰,下及地心”。同樣,普通法系中也有格言:“To whomsoever the soil belongs, he owns also to the sky and the depth”。雖迄今為止,人類對于土地的利用也未至于此,但表達的所有權邊界卻可見一斑。隨著社會的發展,人們逐漸離開農地走進城鎮,出于城市規劃的必然要求,各國法律對于土地所有權的上下空間包括地表、空中及地下三者,都作了不同程度的限定。
對于空中空間權的范圍在法律的觀念上已經深入人心,這項權利的形成卻依賴于普通法系國家的判例。第一次在法律中明確表述對空中空間的所有權,是1587年英國判例波利訴波普案(Bury v. Pope)[1],案件中一方當事人的建筑物阻擋了另一方當事人家中的自然采光,由于當時并沒有“獲得光照”這一權利,所以法院判令被訴的建筑物合法,并未侵犯另一方當事人權益,原因是“土地所有者擁有土地全部的上空”。這一判令理由在1870年的科比特訴希爾案(Corbett v. Hill)中重申。但在1891年美國俄勒岡州的一起判例中,作為案件標的物的房屋被大火毀損,導致最終判決所有權消滅,從而否定了權利人的空中空間所有權,直到幾十年后才由衣阿華州的裁判變更:“占有空間的權利是與地表所有權分別獨立的權利”。實際在更早期的1906年,紐約高等法院通過裁判明確:“土地的上部空間是與土地相同的不動產”。進入20世紀后,隨著建筑物上部空間的加速利用,更多有關空中空間權的案件出現,例如“紐約中央火車站上空租賃案”“美國雞農起訴軍用機超低空飛行侵權案”等等,1927年美國伊利諾伊州出臺了第一部有關鐵路上部空間轉讓租賃的州法律,1938年美國新澤西州進行了相同的立法。1973年,美國俄克拉荷馬州制定了世界第一部有關空間權的單行法律《Oklanhoma Air Space Act》(《俄克拉荷馬州空間法》),這部法律對空中空間的定義、空中空間的權利與權力、空中空間的區分、空中空間的開發利用和規劃等進行了規范。
根據該法的規定,空中空間是自地表擴張至上方空間的不動產,在被分離和轉讓前,它是下方地表所有權人的財產。如果行政機關或私人需要實現其權力、權利或義務,可以以一切幾何形狀區劃空中空間,州及其行政機關、港灣管理委員會等可以與私人等協商共同開發和綜合利用空中空間。美國最早闡明這個內容,可能是因為他總是修建摩天大樓的緣故。
在大陸法系范圍內,空間權的沿革和規范也不盡相同,且與土地緊密相連,德國關于空間權的立法曾出現在《德國民法典》物權編第四章地上權部分:土地若設地上權,則因設此權而享權利者,可享在此土地、地上或地下設置工作物的可轉讓或可繼承的權利[2]251。此條文所表述的空間權并非現在通常理解的空間權,其實質內涵為地上權。為了解決生活中不斷發生的空間權糾紛,1919年德國頒布了《關于地上權的命令》,進一步規范了有關空間權的制度。在日本,19世紀的民法典中也沒有包含空間權的內容,直到20世紀50年代,由于土地地表資源開始逐漸匱乏,立體地開發利用土地成為未來城市規劃發展的方向,空間權的法律制度才被重視,在法學界研討“借地借家法的改正問題”時,有學者認為地表以下和空中應該被擬定為新的權利客體,增設借地權,這項權利與傳統的地表借地權尚有區別,在1966年日本民法典修訂時采取“附加”的方式,在地上權一章的第269條之二增設了空間權的內容,從而最終確立了空間權。20世紀80年代起,日本考察和研究了美國空中權(Air Right)的理論和實踐后,比較了美國的TDR制度和本國的空中權、容積率轉移相關的制度,審視了如何深度利用城市上空空間以及通過容積率緩和制度刺激城市建設活力等問題。“讓建筑物與土地相分離而存在的觀念,實為劃時代的構想”,因此當時有學者即稱之為空間所有權[3]183。
回看空間權出現到明確的歷史,可以發現,這項權利在人類社會最初的權利觀念體系中就已存在,緊緊伴隨著社會經濟發展、城市規劃和對民事權利的拓展初現雛形,在土地資源日趨緊張,建筑和科技應用達到一定高度后,空間有效利用得以實現的時候開始確立。無論是英美法國家還是大陸法國家,都在以不同的形式對這種權利樣態做著同樣方向的解釋和規范,盡管中間也經歷了否定和重新認識的過程。
1. 在明確空中空間權是所有權之前,先要解釋空中空間權的概念。在通常的法律語境中所謂的空中空間權起源于英語“Air Space Right”或“Air Right”,意思是“空中的空間權利”。從物理層面不難理解什么是空中,但是由空中的空間所衍生而來的法律范圍和范圍內的權利就并不清晰了。學術界從不同角度提出過不同的認識,第一種觀點認為,對土地的地表上下垂直性所有與利用的不動產法稱為“土地法”,對地表的上部橫切區分空間水平斷層的所有與利用的不動產法稱為“空中法”。對地表的上下垂直性的所有或利用,是土地所有權或土地利用權的內容;對地表的上部橫切之區分空間的水平所有和利用,屬于空中的內容。第二種觀點認為,空中空間權是指將土地在一定高度予以水平分割,規定其上下范圍,以該范圍為客體所成立的不動產權,這是從空中空間權客體的角度進行闡釋。第三種觀點認為,空中空間權即是空中地上權,這是以空中空間權和地中權的相分離為前提,并認為空中空間權在實踐中的應用較地中權要廣泛得多。所謂空中空間權是土地上部未利用空間的一部分或全部,與其下部的土地地表分離出來而作為單獨的權利客體,且不移轉其物理位置,而由他人以所有建筑物及其他工作物為目的加以利用的權利,這種觀點顯然是側重于從地上權的角度來描述空中空間權,它強調作為空中空間權客體的空間,是與其下的土地地表分離出來的空間,這一點十分重要。因為,如果空中空間不與地表相分離而被權利人所有和利用,則是對土地的所有和利用,應屬土地法調整的范圍。第四種認為空中空間權是一個權利體系的集合,這個權利束是由空中空間所有權、空中空間使用權、空中空間役權等多種權利組合而成,是一個全新的物權內容,是對一定空間上所設定的各種空間權利類型的抽象概括[4]。
2. 空中空間權是一種所有權。(1) 所有權是一種典型的物權,或是物權的原型[5]109。根據物權法的論述,所有權是指對自己的不動產或者動產,依法享有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的權利。這種權利是對自有物的全面支配,這種支配包含了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的全部權能,并可以排除他人干涉,同時這種權利在任何文明社會的內部也會受到法律的限制,因為所有權從未是一個不負義務且不受限制的權利[5]109。
(2) 對于空中空間權是否為所有權,有否定說和肯定說兩種觀點。否定說認為空中空間所有權是在學術研究中所創設出來的概念,此觀點的邏輯起點是地表上部空間無法脫離土地而獨立存在,僅僅是土地的自然上下延伸而已,即土地所有人當然地享有空中空間所有權,這才符合一物一權原則。而與一物一權原則發生沖突的是:一人對土地地表享有所有權與另一人對同一地表的上部空間享有所有權并存的情況。無論空中空間權為誰所享有,如土地的所有權人、使用權人甚至第三人,都應該表現為權利人對這一土地地表上部一定范圍內空間的支配和利用,但如果權利人并非這一土地的所有者,則不可以取得空中空間的所有權,上述的支配和利用與所有權并行不悖。換言之,空中空間所有權為土地所有權所吸收,只能由土地所有人享有,而不能脫離于土地所有權而單獨存在或由他人享有。同時,討論權利性質必須放置于一國的法律體系內進行討論,根據我國憲法的規定,自然資源屬于國家所有,城市土地也為國家所有,雖有部分土地歸集體所有,但國家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可以依法進行征收或征用并給予補償,從這個角度看土地所有權的主體是集中化的。所以,公有制決定了我國不存在私人土地,不可能從私人所有的土地中獲得某種純粹的空中空間所有權,不存在創設和流轉空中空間所有權的情況。國家或集體才有可能成為所謂空中空間所有權的主體,土地地表上部空間所包含的各項資源和權利都只是依賴于土地所產生,它們都是土地權利當然的附屬內容。空中空間所有權與土地所有權只是所處位置有細微差別而構建的權利名稱,實際為同一概念,它應該是完全被土地所有權所容納的,在物權法定的框架內沒有討論的必要和意義。圍繞地表上部空間權利的探討是建立在如何利用空間這個范疇內的,即討論空中空間權實質是討論空中利用權。
持肯定說觀點的學者引用域外法律的規定加以論證,如日本和德國已越發重視并研究空間的所有權理論。此觀點認為空中空間權是所有權,非定限物權,并用反證的解釋方法以說明:地上權為定限物權,地上權無法在他人已設立的地上權上疊加設立,但可以在他人所有的空中空間中設立,如此不存疑慮則反證空中空間權應為他人所有權,否則地上權無法設立。更為重要的是,傳統法理中基于“土地所有權必然及于上下”而得出的土地所有權,已經產生了所有權平面化的束縛,其實,地表及其上下并非僅有一個所有權,如何理解并構建所有權形態,應由歷史、科技、觀念、立法技術和社會發展的必要性所共同決定,而不能僅依托于土地平面化所有權產生。這在不同國家,不同歷史時期的法律演進有很好的印證。我國臺灣地區借由土地法第15條第2款:“附著于土地之礦,不因土地所有權之取得而成為私有。”將土地之下空間內的一部分“產權”與土地所有權進行剝離,使得雖然土地為私人所有,但這種所有并不能及于土地之下的一切。同理,在技術已達相當程度時,土地與地表上部的空中空間具有實際可分割性,當然的對于這部分空中空間可以間隔區分,進行使用權的分層設置等等,立體化的處分所有權。結合設計規劃,平面間隔區分建筑物或是垂直區分土地所有權,在基本性質上,可謂大同小異[6]。
(3) 空中空間權可以成為一項單獨所有權的闡釋。上面提及的兩種學說,爭論的實質是三個有關空中空間所有權是否存在和權利邊界的問題:第一個問題是空中空間所有權的客體是否為物權法中所說的“物”;第二個問題是空中空間所有權是否突破了“一物一權原則”;第三個問題是空中空間所有權是否有單獨存在的需要。對于第一個問題,法律語境中物權的客體是物,這個物的形態可以是有體物也可以是自然力、虛擬的財產或者權利等無體物,但是無論以何種形態表現,都必須滿足三個特征:非人格性、有可支配性和有價值性。這里進行簡單闡釋,首先,地表上部空間并非人格的內容,此點毋庸置疑;其次,物只有可被人所控制和支配,才能夠成為物權的客體,即使這種物包含資源,帶來利益,但若只可觀而不可取,它也不能夠成為物權的客體;最后,物只有在滿足了人的物質利益和精神需求時才有所謂的價值,這種價值應該可以用經濟價值來表現,需要強調的是,這里的經濟價值并非必須用勞動來創造,自然界所蘊含的可以被利用和轉化成經濟價值的各種能源和能量,都可以被理解成有價值性,換言之,即便可以被支配和控制,但是沒有價值的物,也不是物權客體所容納的物。從物所表征的三個性質來看,地表上部空間這樣一片領域,自然是物的一種,其中蘊含著巨大的自然能源,這種能源隨著自然理論科學和新科技的高速發展和普及,正在迅速地被應用到生活生產的諸多方面,例如風力發電、空氣能壓縮動力設備、太陽能飛行器等等。
伴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立法和釋法技術的進步,第二和第三個問題的核心已經在逐步變化,不再成為空中空間所有權單獨存在的障礙。換言之,空中空間所有權是否可以單獨存在,完全取決于經濟社會的需求、社會觀念的認可和立法技術的運行。
物權理論有悠久的歷史,所有權的法律觀念根植于農耕和游牧的時代,農業社會較低的生產和科學技術水平可以滿足當時社會發展的需求,土地的使用范圍僅以地表為核心,從地表向上下自然延伸到人力所能及的范圍已然足夠,不可能也不需要向空中和地下更深的地方索要權利。但隨著城鎮化進程的加快,人口日益集中,工業革命和建筑技術突飛猛進,為人類社會向空中和地下延伸發展提供了真實的可能,同時人們思想的擴張也有了這樣一種強烈的愿望,立體的規范所有權,把空中空間所有權從土地的平面所有權里分割出來,這是社會發展必要性的體現,新科技已經逐步具備實現的可能。
從立法層面上看,兩個已存在的立法方向為空中空間所有權的獨立奠定了基礎:第一是我國已有的礦產資源的立法;二是正在開展的地下空間權的立法。對于前者,根據我國礦產資源法第三條之規定,地下礦藏歸國家所有,不因土地歸屬主體的改變而改變,即歸屬于集體所有的土地,礦藏所占據空間是客觀存在的,對于礦產資源所有權與土地所有權的剝離實際表明地表與地下空間可以予以分離;對于后者,基于不動產登記制度的深入和登記技術的提升,地下空間所形成的所有權認定和登記正在以立法的形式予以明確。全國多個地方性法規開始對地下空間建筑物、構筑物所有權進行登記,尤其以車位、車庫及人防工程建筑物為重,雖然這種所有權是以建筑物區分所有權,但亦是客觀上承認了地下空間所有權的獨立存在[注]參見《上海市地下空間規劃建設條例》第28條;《蕪湖市市區地下空間建設用地使用權利用和房地產登記實施細則》第10、14、15、17條;《南昌市城市地下空間建筑物登記暫行辦法》第5、6、7、8、9條;《江蘇省不動產登記條例(草案)》第42、44條等。。近一年來,部分地區已在政府規章中開始使用“城市地下空間所有權人”的表述來規范地下空間所有權人的權利和義務[注]《成都市城市地下空間開發利用管理辦法(試行)》第36、37、38、41、42條中均使用“城市地下空間所有權人”的表述,進一步說明了立法者對空間所有權的理解。,從地方的嘗試到全國范圍的施行是否是未來趨勢,值得思考。對土地進行分層明確所有不是能與不能的問題,而是法律認不認可以及法技術怎樣運作的問題。從法律認可的角度看,筆者認為,既然土地分層明確所有已有礦藏歸屬的立法先例,那么這種具有獨立支配價值的空間,只要確定其上下范圍,并通過法技術的運作,在公示登記上明確其方法,那么,空中空間所有權是完全可以認可其單獨存在的。至于其獨立后是否與一物一權主義的理念相沖突,同樣是基于我國的物權制度在社會觀念上契合和認可的問題。那種認為空間所有權只是基于土地所有權的自然延伸,實際上是土地所有權平面化時代的理解,在立體開發利用土地的空間法時代需要更新。
綜上,筆者認為空中空間權是一項客觀存在的所有權,準確地說它是以土地地表上部的一定空間范圍為客體的不動產所有權。在自然科學的高速發展和新科技產品快速更迭的雙重促進下,平面土地法正在走進立體空間法的領域,基于土地產生所有權再衍生出其他相關權利,只在特定時空條件下具有歷史的合理性,如何將目光投向未來,克服法律規范的滯后性是一個歷久彌新的問題。
空中空間權使所有權具有強大的權能,在地表上空這樣一個立體的橫切空間到地表之間會存在普通的地上權,空中空間權和普通的地上權可能會存在沖突,這種沖突表現在空中空間所有權始終存在,而普通地上權的得喪變更會隨著時間發生變化,新設立的地上權勢必擠壓空中空間權,這種擠壓是全方位的,包括物理層面的和法律權益的。當然,當地上權消滅,空中空間權范圍也會隨之下沉,所以這種沖突是動態的。如上文所述,隨著新科技的發展,地表上部空間所蘊含的能量、自然資源,正在被逐步地開發和利用,因此空中空間權擁有了顯著的財產權特征,這種財產權的所有者依然為國家或集體,它們行使空中空間權所關涉的利益也非常廣泛,如保護公共利益,保護自然環境和促進經濟發展等,它們的實現顯然需要借助公權力才能實現,與之相對的普通地上權,如建設用地使用權、宅基地使用權、土地承包經營權和地役權,又通常與私權利關聯更甚,距公權力更遠。那么,空中空間權的行使很容易出現侵犯地上權人的情況,這種侵犯的產生根本原因是空中空間權與地上權之間的邊界模糊,無法清晰劃定。
明晰空中空間權與地上權的界限是空中空間權實現并發揮效用的基礎,也是保護地上權人合法權益的基礎。明確界限的實質是尋求空中空間權行使層面自由與限制之間的平衡,現階段以公權力為主導,但不應排斥私權利的合理訴求。
第一,空中空間權的行使需要有限的自由和適度的限制。首先需要強調一個概念,即財產,所謂財產,并無準確定義,因為這個像變色龍一樣的詞的意思隨著時間和空間不斷變化[7]5。法律上通常對于財產的理解是指人和資源之間的關系,財產權是財產于法律上體現出來的權利,是財產的所有者在法律的框架內擁有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財產的權利,這種權利是絕對的、自由的和排他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空中空間權是對地表上部空間的所有,這個空間里的能源、物質、已知或未知的能量都歸屬于空中空間權的所有者,空中空間所包含的內容是否為有體物需要探討,在生產力較低的時代,人們無法支配,但是從新科技的飛速發展和越來越高的利用率可見,空中空間所包含的多數內容都進入到可以支配的物的范疇,成了可以用價值衡量的財產,那么地表上部空間的所有者擁有的就是財產權,更準確地說是財產的所有權。
物權法是財產的基本法,財產中尤以不動產財產為重,空中空間權是否為不動產財產權并非本文需要討論的內容,但以未來視域觀之,毫無疑問。地表上部空間所承載的社會責任和經濟功能不可謂不多,特別是在新科技產品日漸普及化的促進下,它會逐步具有接近于土地等不動產財產的法律地位,地表上部空間的資源需要加以開發和利用,創造出可以為人們擁有和支配的價值,這種價值應該可以自由地流動,自由的流動又可以使資源得以再次分配和利用,達到促進經濟增長、提高人們生活水平的目的。如果忽略空中空間權所包含的財產價值,不允許充分使用這種權利,那么就不會有與之匹配的科學技術的進步,它也就不能創造出更多財富,空中空間權行使的自由是促進和維護價值的保證。
作為一項財產的所有權,空中空間權的行使也需要有所限制。首先,它具有稀缺性,地表上部空間雖然范圍很大,可稱廣袤,但已被開發的和可供使用的范圍在一定時期內是相對恒定的,不會出現巨大波動,而人們對空中空間的需求在不斷上升,彼此矛盾始終存在。其次,從法經濟學的角度看,經濟與環境的協調可持續發展需要對財產權進行適度限制,土地是自然資源的載體,空中空間亦然,經濟的高速發展帶來了污染物的大量排放,這些污染物最終會彌漫在空中。環境學說的研究明確了空氣污染、光污染可能導致的嚴重后果,這些由經濟發展帶來的負效用也正在制約著經濟的發展,經濟與環境如何協調可持續的發展是近兩個世紀人們一直關注的話題。最后,空中空間權與普通的地上權具有天然的連接性,從物理層面上具有不可分性,無論是“上至天寰,下至地心”的法諺,還是一部分國家對私人空中所有權高度的精確定位,都只是局限于一個理論層面的劃分,回歸現實,并無法時刻明晰期間的邊界,我們認為只有在法律的語境里給予空中空間權行使適度地限制,防止行使的恣意導致輕易地損害人們的合法權益才是劃分邊界的意義。
制定法律的目的是促進和保護自由,自由可以創造更多的機會,激發更多的可能,但是在自由中也必須給予適度的限制。法律既不能僵硬地成為限制人們的強制性規范,也不能無視過度自由帶來的權利濫用,限制和自由始終是矛盾和統一的,空中空間權中包含的財產性使其被賦予了相當的社會功能和社會責任,必須遵守有限的自由和適度的限制,給予空中空間權以極大的定力來發揮它的效用。這里所說的自由與限制是相對的,隨著時空變化而不斷轉換,現實中不可以給予空中空間權的所有者以絕對的財產權,財產權的絕對化會導致社會的解體。
第二,現階段空中空間權的行使以公權力為主導符合國家與財產權理論。從我國憲法、物權法以及行政法的體系觀察,國家所有的物權內容,均由政府代表國家行使所有權,例如政府可以設立土地承包經營權,設置土地承包經營權的用途,并進行管理。政府是國家擁有財產的代表者與直接管理者,這種代表權和管理權的行使須假手于公權力才能實現,政府行使公權如同公民行使私權一樣,是自然和固有的。在關于國家理論和財產權的關系上,主要有三種不同的學說,包括了社會契約論、國家掠奪論和暴力潛能分配理論。社會契約論是指公民選擇政府這一管理形式的同時實際上已經授予了政府管理社會的權力,即社會契約產生了公權。社會契約論的思想成為西方近代社會公權與私權關系確立的基礎。人們締結社會契約,毫無保留地把他的全部自然權利讓渡給政府,政府就有義務保護人們所有的權利。國家掠奪論是指國家為某一集團或階級的代理者,它的作用是代表該集團或階級的利益向其他集團或階級的成員榨取收入。掠奪性的國家將界定一套產權,使權力集團的收益最大化,并無視它對社會整體福利的影響,即這種產權制度對某一種權力集團是有益的,但并不能促進整個社會效率的提高,從長期來看,這必然演變成無效率的財產權。暴力潛能分配論是經濟學家諾斯提出的,他將契約論和掠奪論統一起來進行新的論述,此學說認為從理論推演的角度看,國家帶有“契約”和“掠奪”的雙重屬性,最終會形成暴力潛能分配,若暴力潛能在公民之間進行平等分配,便產生契約性的國家,若這樣的分配是不平等的,便產生了掠奪性的國家,由此出現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即掠奪者和被掠奪者。這些學說從學理抑或實踐上都有深刻的歷史根基,試圖解構的都是國家理論和財產權之間的關系,無論哪一種學說放置于法律的語境里進行解讀,都會產生一種情況:公權力在行使的過程中,無法避免的會與財產權相關聯,隨時可能對公民私有財產進行限制甚至剝奪,從這個角度上看與上文所述需要尋求一種自由和限制間的平衡無異。對于空中空間權的行使就存在這樣的矛盾和風險,空中空間權的行使是對國家財產資源的分配和利用,這種行使的價值目標應該是最大限度地滿足國家的發展,滿足公民的物質生活,提高公民福祉。國家行使所有權,只能理解為公權的行使,從具體執行、實際操作的意義上去認識,“必須被理解為日常管理職能,而不是基本決策職能”[8]。
空中空間權的行使方式主要包括空中管理權和空中利用權,空中管理權屬于典型的行政權力,而空中利用權除政府外,私主體亦能享有,但相較兩者的使用能力,這種利用多為國家或集體行使,屬于公權力的范疇,私主體的利用屬于低層次和低覆蓋的,如用無人機進行航拍。顯然空中空間權的行使方式體現出了很強的公權性,而強制性乃是其基本的特征,如哈耶克所言,“作為公權力的行政權力與強制這一基本特征的確常常緊密地勾連在一起”。因此,空中空間權的行使多采用控制——命令的公法方式當無疑問,這不僅于理論層是對強制性特征的貫徹和延伸,而且于實踐層面亦具有其存在的正當性訴求。
第三,公權力是空中空間權行使的主導符合現狀,但不應排斥私權利的合理訴求。空中空間權的行使借助于公法實現和調整是現狀并且是可以接受的,以無人機為例,筆者通過關鍵詞:無人機、法規、規章等,在中國民用航空局及各省人大常委會官方網站進行檢索,截止時間至2018年10月31日,共檢索出67份規章、地方性法規和政策性文件。
由于檢索數據量有限,不能窺其全貌,但從立法的層級上看,沒有法律和行政法規,主要局限于部門規章和各省、市制定的地方性法規或政策性文件,約束的范圍和區域比較有限,從制定的內容上看,主要是對無人機飛行器的監管及禁飛區、禁飛時間段的設定,從發布的數量以及時間序列的分布看,法規和政策都呈顯著的上升態勢。作為比較,筆者對亞洲8個國家和地區、歐洲14個國家、北美洲和大洋洲的4個國家所制定的關于無人機監管以及禁飛區設定的法律法規和政策進行了檢索,其中21個國家和地區相關的法規和政策是由國家交通管理部門制定的,在州、郡內的政府會制定更為嚴格的法規進行限制,從國家一級的法律到地方一級的政策是成體系的。
國家制定了一系列的規范來行使空中空間權,但公權力的行使所保護的利益往往與私權利的合理訴求出現競合,這種競合需要兩者之間動態的調整,進行互動。在面對競合內容均符合雙方利益的前提下,公權應當把權力行使內容的一部分交于私權去實現,這種分割既可以降低公權的行使成本也可以有效利用私權的高運行效率。同樣,當私權利的合理訴求通過內部擴張而無法得到滿足時,必須讓公權力進入內部進行協調,并從外部予以回應。現在,空中空間權的行使主要借助于公權力,從新科技發展的進程以及立法技術和法律觀念對于空中空間理解的不適來看,都是符合現階段實際情況的,但是不可篤定地認為這種以公權力行使和公法調整法律關系的方式理應獨占整個空中空間權行使的全過程。換言之,空中空間權在行使層面借助于公法的優勢和缺點同樣顯著,假手于公法實現全部目的,是基于所有權者的權能、科技水平、立法技術和法律觀念的局限所致,這些都不應成為排斥私權利合理訴求的理由。新科技產品消費的平民化使得私權利向空中空間蔓延,如何加強公權力和私權利之間的互動,如何通過互動將私法逐步嵌入空中空間權行使的規范結構中去,實現公法和私法相互協同,尋求空中空間權的自由與限制間的平衡,是新科技開啟高效利用地表上部空間和空中空間權規范行使的必然路徑。
空間的立體化開發和利用開始改變平面化土地所有權的架構,為避免法律滯后,需要將關注目光前移。承認空中空間所有權的單獨存在并不會產生它歸個人所有的困惑,這是兩個不同層面的法律問題。我國實行土地公有制,就土地而言,只能歸國家所有或集體所有,基于我國法律關于所有權的規定,空中空間所有權是一項單獨的所有權,同樣僅為國家或集體所有。土地所有權和空中空間權的分離不會受到國家或集體所有權范圍的困擾。國家可以依據空中空間權的所有權屬性把地表上部空間單獨分離進行與地表不同的使用與處分。
現階段,城鎮規劃和基礎建設已經向空中空間索要權利,例如高架橋、高鐵等,這些設施所經線路漫長,必然會利用到不同性質的土地,同時使用國有和集體土地的上部空間,而這些設施會產生噪音、高度壓抑等問題,導致出現下部土地價值貶損甚至無法使用的情況,在排除征收和征用的前提下,亦會形成準征收的可能性,之所以還未產生比較大的矛盾,是因為準征收還局限于學術研究的階段,司法實務界未正式加以承認[9]186,空中空間的開發利用與國家發展和城鎮規劃息息相關,我國可以結合未來城鎮規劃實際,確定空中空間的利用[10]。空中空間權為所有權,集體土地及上部空中空間可分層所有,需要利用集體土地的空中空間進行公共建設時,國家可以只征收或征用集體土地的空中空間,不需要為使用上部空間而征收集體土地的全部,也避免現在實際使用集體土地上部空間,但不進行征收或征用造成的權利侵害。在打破公私法涇渭分明的迷思下,規范空中空間權的行使,避免“純粹公權”和“純粹私權”所帶來的權利桎梏,還原空中空間所有權的全貌,實現它負載的社會功能,為保護集體土地的所有權,激活集體土地活力,立體和高效地利用土地開辟了新的道路,在新時代中國特色土地管理體制構建、民法典編纂和空間規劃立法的背景下,具有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