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書枝

12月初,南方的初雪普遍降臨這天,北京也冷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只是太冷、太干,雪依然毫無消息。丈夫罕見地在上班路上發來消息:“比昨天還冷,臉都吹沒了!”
他又說:“從地鐵到公司那200米凍死了……感覺回去好艱難?!?/p>
我說:“這個時候應該系我給你織的那條厚圍巾,把臉遮住啊?!?/p>
“沒找到,就看到掛著的毛茸茸的那條?!?/p>
我不說話,給他回了一個“微笑”的表情。
一
在我人生擁有的屈指可數的笨拙手工技能里,編織勉強算是其中一個。這得益于小時候村子里的女孩們對于編織的愛好,因為整體的風氣,而使得它蔚然盛行。那是我們甚少有能力購買衣物的年代,冬天唯一的毛衣尚要依靠媽媽一輩的女性用竹針編織,整件細密潔凈的元寶針,或是在胸口扭出美麗菱形花紋的麻花針,這樣厚厚的一件新毛衣穿到身上的日子,足以使人珍惜整個冬天。出于這種生活的影響,女孩子們在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學織毛線了。(事實上,那時七八歲的小男孩喜歡織毛線的也不少,只不過等他們稍長大一點,大人們便開始認為這樣的行為與他們的“男子氣”不符,于是一概被制止、呵斥,從而停止了)我們小女孩沒有錢買毛線,在媽媽的允許下,把家里舊得掛了大洞的毛衣拆掉,或是用大人織毛衣、毛褲剩下的一小團毛線,拿來練習。
首先的入門產品是一條褲帶,因其簡單、實用且易完成。然后是一雙或一小只半截手套。反復量著手腕起針,其上逐漸加針,在大拇指高度留下分縫,織到手指半截長度時封針,再把拇指補上半截。這手套用以在灶屋里掛的洗臉毛巾凍成一塊冰碴的寒天里寫字,可以保持手掌的下半截不冷。但手指上半截仍露在空氣里受凍,不久還是起了斑斑紅點,很快腫起來,連成一片,在夜間被窩里發出奇異的癢與熱,最終變成一大塊破爛潰癰,疼痛不可觸碰。再往后則是一條圍巾—不在于其難度,實際上也并不難,而是在于織一條真正的長圍巾至少需要兩大團毛線,這對那時的我們來說過于奢侈,難以實現??棁磉€要用棒針,需要特地去買,不像織褲帶或手套,只需用村道邊折下來的短短的苦竹枝,用削鉛筆的小刀把兩頭削尖即可。偶爾我們在家里偷4根竹筷,用小刀慢慢削細、刮圓,就是非常講究的了。這種竹針假如用來織圍巾,就太細,織的針太緊,既費時又費線,誰也沒有那么多錢。
編織手藝在鄉下最高水平的彰顯,當然是穿的毛衣或毛褲,這是為家人操持的勞務,幾乎無一例外地屬于待婚或已婚女子的任務。一年四季空閑的日子,我們常能看到村子上的年輕女人手上拿著織到一半的毛衣,一邊飛快地織著,一邊與人聊天。特意從街上買來的潔凈的新毛線,繞成整個手掌也難抓下的大毛線球,裝在手肘上挎著的塑料袋中,每織幾行,就回頭扯出一大截。纖細的銀色鋼針也特地為織毛衣而買,在編織的漫長過程中,因為被反復捏了無數遍,鋼針中間微微變形。婚姻給女性生命帶來變化的負擔,那時的我們也已經隱約窺見,只是那時我們還遠不明白。
二
織圍巾因此是少女的夢,是念初中的女孩子們最熱衷的事情之一,類似為房間編織風鈴與串珠簾。有一年我們流行用粉紅色的毛線織一種帶大洞的圍巾,具體織法是每打一針,要把線在棒針上纏5圈,再打下一針,下一行再脫下線圈用針頭交纏。這圍巾據說織成后很是飄逸,但我們未經打磨過的棒針實在太澀,根本沒法完成那樣高難度的織法,最后無一人成功。
高中忙于功課,無暇他顧,而世界于此時發生了巨大改變:打工浪潮席卷整個鄉村,青壯年們紛紛進入城市,不再完全遵循過去生活的軌跡;小商品市場的成衣大批出現在縣城,買衣服和鞋變得極其普遍,而不是像從前那樣,都由家中女人預備。我們的編織手藝從此停留在織手套的淺顯程度,再也沒有—也無必要—學會織毛衣、毛褲那樣復雜的東西。
我的織圍巾夢到大學時才得以實現。那時大學后門外有一條運河,河邊靠著宿舍樓的一條街上,開著許多家賣廉價衣服的小店。當時淘寶網尚未興起,除了偶爾專門去遙遠的服裝批發市場,女學生們平常多喜歡逛這樣的小店,每到周末就結伴去看有沒有新進的衣服,多半也只是看看。冬日,小店高處掛起店主自織或請人代織的圍巾,兼賣棒針與各色毛線,毛線堆在角落,十分顯眼。毛線花色眾多,價亦不高,兩團不過十幾塊錢。不知是誰第一個買回,很快在宿舍樓里掀起織圍巾的風潮。我們特意去店里尋找喜歡的花色,買了棒針和線,觀賞店主掛在高處織好的圍巾,遇到好看的,就可以讓店主教授織法。店主做成了生意,和顏悅色,一一指點,不憚其煩。我在那里學會了之前沒織過的元寶針和一種織出來如同斜斜波浪的花紋。從沒有打過毛線的,甚至可以讓店主幫忙起針,教好最初幾行再拿回去。
一時間,宿舍樓里到處是忙忙碌碌織圍巾的身影。所為也無他,只是送男友而已。江南冬日寒冷,躲在宿舍的床上,打著打著忽然發現少針或多針了,只好往回拆幾行,重新再打。奮斗了幾天,人生第一條松松垮垮的編織品終于大功告成,第二天就圍到本校的男朋友脖子上,勒令不許不戴,作為那個冬天彼此愛情甜蜜的見證。此間自有一種親密,以圍巾代替自己,如陶淵明《閑情賦》所寫,“愿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余芳”。
三
我沒有男朋友,只能給自己織,先織一條藍色的,一個人窩在上鋪,除了上課、吃飯和睡一點兒覺,幾乎不做別的事,一心一意織圍巾,到第二天下午,一條圍巾便織完了。心里猶不滿足,又織了一條小小的紅色的圍巾,將毛線剪成段,攢成兩個小球,系在圍巾兩端。這里的棒針比我們從前在鄉下用的要光、要滑,也更細一點,打起來很方便,因此很快。也要到這時候,我才意識到從前織不出那種有洞的圍巾,未必不是因為我們擁有的唯一一副棒針太大、太粗了。
有一天晚上,忘記是為什么,也許是臨近期末吧,宿舍熄燈后,我獨自搬了凳子到走廊上復習。出來卻看到對面宿舍住的同班的一個女孩子也在走廊上,就著昏暗的燈光正跟一條圍巾“斗爭”。問她為何不睡覺,答曰,圍巾只剩下最后一點,想今晚打完,明天好送給男朋友戴。這個女孩子的男朋友也是我們班的,我便不再多話,各自做自己的事。過了一會兒,她忽然發愁道:“唉,我不會封針,這圍巾不知道怎么結束。”我起身去教了她,她還是不會,說:“要不你幫我封針吧?”
我心里一驚,不知她怎么會提出這樣的建議。因她的那位男友,和她在一起以前,曾于飲酒后向我告白,在我因為過于羞澀的沉默之后,不久便和她成為情侶。我因之陷入長久的憂愁,而她對于這件事,大約并不是完全的一無所知。我無從拒絕,實際上也不愿拒絕,遂接過圍巾幫她織了起來??纯疵€還剩下不少,又多織了幾行,而后封針、斷線,最后把毛線剪成一段一段,幾根并作一綹,均勻間隔著系到兩頭,再剪成整齊的兩排,作為裝飾的流蘇。一面做著這些,我一面微微心酸地想,他會不會知道這圍巾最后的收尾工作乃是出自我手呢?大概不會知道吧。然而實際上,就是知道又如何呢?相比之下,還是不知道少一點尷尬。
四
后來,當我也有了自己的男友之后,冬天到來,我有沒有為遠方的他織過圍巾呢?如今已記不清了。多半是織過的—當圍巾越織越長,超過我的身高,甚至連舉手也不能將其拉展時,想看看還要不要繼續往下織,我便在上鋪將圍巾從床沿上垂下去,看它已有多長—記憶里依稀有著這樣模糊的畫面,只是記不真。對方仿佛也很珍視,當時的感動自不必說,臨畢業時,也將那條圍巾從學校帶了回去。
此后我便與織圍巾大業告別,再也沒有織的興致。直到七八年后,與丈夫初識不久,相隔兩地,我在陰冷多雨的南方的冬日,聽他抱怨北方室外寒風割人面頰,于是蠢蠢欲動,去毛線店買了線與棒針,趕出一條深藍色圍巾奉贈。因為太久沒有織過,我早已忘記當初喜歡的波浪形花紋是什么織法,開頭拆拆打打幾次,才終于織出。這條圍巾在之后幾年里,我從未見他戴過,從我們租的一個房子搬到另一個房子,它始終躺在衣柜某一角落。偶爾問他要不要戴,答地鐵太熱,不需要這樣厚的圍巾。這樣的話大約也是實情。有時我想,是毛線刺脖子,戴了不舒服嗎?我試了一下,柔軟得很。直至今年夏天,收拾衣柜時又看見衣架上掛著的那條圍巾,因為年深日久,已變得黯淡陳舊。心下憤懣,扯下來丟進一堆要扔的幾年沒穿的舊衣服里。要扔時,到底沒有忍住,向他抱怨幾句,于是又被劈手奪下,然后—然后又隨手丟在什么地方。幾天后,我嘆一口氣,把它疊起來,深深塞進衣柜里。在這個丈夫又一次抱怨室外寒冷的冬天,我會再把它從某個我也已忘記的角落里找出來嗎?我想可能是不會了。多快啊,時間已到寒冷的冬天,“你大概已停止了分贈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