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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奉天不敵沈陽城

2019-03-07 10:39:48◎宋
短篇小說 2019年1期

◎宋 欣

門也要臉

1932年農歷猴年的正月初一,沈陽的老百姓已經淪為奉天的亡國奴。不過,小日本再猖狂,也擋不住中國人過大年。

盛京醫院的西村淵明雖然是日本外科醫生,可是受中國老丈人的影響,他喜歡中國的春聯。后蜀主孟昶的“新年納余慶,嘉節號長春”,王安石詩中的“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西村不僅熟知這些與春聯有關的來歷,而且每年初一早晨,他都會騎上自行車,走街串巷地搜尋新奇獨特的春聯,這些年已經成了習慣。不過今年,他有些猶豫。媳婦關世香看出了他的心思,勸他:“西村君,這鞭炮放了,紅燈籠掛了,春聯也會貼的。你出去轉轉吧!”

“我不擔心沒有春聯,這年頭,我擔心誰還下心思寫好聯。”

“亂世出佳句。去吧!你淘不到好對子,明天跟我爸嘮啥?”

老丈人不僅是知名的老中醫,還是盛京楹聯協會的會長。初二陪媳婦回娘家,萬一老爺子考上幾句,自己答不上來,在這非常時期,豈不尷尬?想到這里,西村淵明打起精神,告別妻兒,奔出門去。

“九一八”之前,為數不多的太陽旗插在日本的租界里,沒覺出什么不安分。現在泛濫在臨街的高大建筑上,西村淵明倒是和中國人一樣覺得有些扎眼。他把目光從高處收回、壓低,勸自己,還是專心巡看春聯吧!他曾游歷各國,歐洲沒有春聯,讓英語、法語、德語、或醫生熟知的拉丁語……寫兩句從內容到形式都整齊對仗、講究平仄的句子,能把那些字母難為死。而日、韓、蒙古、越南等亞洲國家雖然也貼春聯,但終究有一種小學生描紅的感覺。如果哪個日本人家的春聯里鑲嵌幾個當用漢字,頓時覺得這家人高雅不俗。可在中國,比比皆是的春聯,把漢語獨特的工整、對偶、簡潔、精巧發揮到出神入化的境地,是世界上所有文字難以匹敵的。

不過,映入眼簾的大都是千篇一律的“新春富貴年年好,佳歲平安步步高”之類的應景之聯。關老爺子以往就把這類了無新意的春聯評為沒心沒肺之作。放在當下,更是貼切。

這并不影響西村沙里淘金的興致。他先轉到南市場。好多商家鋪子嶄新的春聯依然是古老的“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想起杜牧的“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西村啞然失笑。奉天沒有“城春草木深”,但滿洲已是“國破山河在”,不知道這財源還怎么能通四海達三江?

從南市場往東奔向中街,忽然,一戶不起眼百姓家的春聯引起了西村的注目:

鞭炮聲聲驅舊鬼,紅燈盞盞迎新春。

此聯貌似平常,西村卻看出它脫胎于“鞭炮聲聲辭舊歲,紅燈盞盞迎新年”。再繼續走,家家戶戶幾乎都是此聯。如果1932年奉天調查各類春聯張貼的普及率,此聯非冠軍莫屬。

當面被尊為“日本醫生”,背后被罵成“日本鬼子”,西村深諳中國文化的指桑罵槐。他當然明白“辭舊歲”為什么變成“驅舊鬼”。

鼻子不時聞到餃子的香氣,耳朵不時受到爆竹的刺激,料峭的寒風中西村轉了大半個沈城,不知為何,總覺得眼里少了些什么,又想不起少了什么。終于,在一破敗的門樓前,他被一副春聯震住,自行車轱轆像被卡住似的“咯噔”一下轉不動了。他乘著陽光,恭敬地抄到本子上,核對兩遍,確認無誤后仔細揣好。如不是大過年的不想當不速之客,他真想登門表示一下敬意。他怕被搶似的逃回家里,腦門子沁出了汗珠。關世香正搟皮包餃子,急忙放下搟面杖。“咋地啦?不至于有關東軍追殺你吧?”

“那怎么可能?他們又不是瘋狗。”

“他們不是瘋狗?”關世香反問著。

西村沒有接茬,兩國交惡,夫妻不宜論戰。他摘下帽子。關世香洗了洗手,溫柔地拿著毛巾為西村擦汗,“辛苦了!”

“辛苦倒沒啥,只是心里別扭,總像是該看見的卻沒看見。”

“沒淘到好對聯?”

“淘是淘到了,就是平仄太不講究,怕咱爸不滿意。”

“說來聽聽。”

西村淵明掏出本子打開,喝了兩口溫茶,高聲念道:“八十一難緊箍咒降不住齊天大圣,七十二變金箍棒成就了斗戰勝佛。”

關世香輕聲重復道:“八十一難緊箍咒降不住齊天大圣,七十二變金箍棒成就了斗戰勝佛。”她越吟詠眉頭皺得越緊,“橫批呢?”

“橫批是:‘老孫來也’! ”

“什么?”

“老孫來也!”西村一手舉起搟面杖,另一只手反轉過來搭在額頭學悟空瞭望狀。

關世香眉毛一揚鳳眼圓睜嗓音忍不住尖利了幾度:“好對子!尤其是橫批,真有氣勢。”看西村裝戲里的孫悟空,她忍不住笑,拍了一下西村的肩頭:“你比量誰呢?我又不是白骨精。”

“你是女兒國的國王,好不好!”西村淵明熟讀《西游記》,引經據典張嘴就來。

關世香媚眼如絲地瞥了他一眼:“你以為你是唐僧啊?”

這一百多天來,妻子不是愁云慘霧,就是冷嘲熱諷,真是度日如年。今天竟然有興致逗趣,這都是托了春節的福,過年,真好啊!

夜里,夫妻難得往日甜蜜,看著妻子熟睡的樣子沒了憤憤不平,西村心情好了許多。只是白天是什么總像是該看見的卻沒看見呢?西村不甘心,偷偷溜出去,哪怕是大海撈針,他也要找出病根。不料,無論大街小巷,兩邊全是人臉,描著黑黑的眉毛,涂著紅紅的臉蛋兒,中國年畫里福娃一般。這些濃妝艷抹的臉瞅著喜慶,卻十分怪異,從四面八方越逼越近。他定睛一看:這些臉,找不到鼻子。西村是外科醫生,什么血淋淋的場面沒見過?可是這么多密密麻麻的臉全沒有鼻子,他還是嚇了一哆嗦。這一哆嗦,才知道是個夢,半宿無眠。

次日,在關老爺子家,西村匯報了今年的春聯狀況。談到滿城大部分春聯都是“鞭炮聲聲驅舊鬼,紅燈盞盞迎新春”。關老爺子點點頭,只說了兩個字:“民心。”又點評道:“你說‘驅舊鬼’改得好,‘迎新春’一般。我不這樣看。迎新年的‘年’有一年的含義,太煎熬了。俺盛京城的四季分布不均,冬最長,夏秋次之,唯春最短。迎新春的‘春’放在當下別有滋味。”對西村如獲至寶的“老孫來也”的橫批和“八十一難緊箍咒降不住齊天大圣,七十二變金箍棒成就了斗戰勝佛”,關老爺子贊嘆道:“國難當頭,能有高人在猴年寫出這么寓意深刻的春聯,他日你陪我登門拜訪。”

西村點點頭,“爸,這高人不是您協會成員?”

“按你說的地址應該不是,如果真是楹聯協會的,必受格律約束,也寫不出來這股大鬧天宮的勁頭。”

“這副對子確實太不講規矩了。”

“哎……循規蹈矩升平日,亂世理當亂對之。”

絕對、亂對,這些雙關語讓西村對漢語的豐富多采更加敬畏。

關老爺子神神秘秘地對西村炫耀:“我在春節前收集到一副楹聯,雖然平仄上也有瑕疵,但是我平生所見,絕對上乘,堪稱不朽。”

“啊?真的嗎?”老爺子眼界高,從古至今能讓他看上眼的楹聯沒有幾對。西村淵明和關世香都迫不及待地要一睹為快。關老爺子命二人研墨鋪紙,精神抖擻地大筆一揮,上聯是:

大丈夫能屈能伸,伸是假,屈是真,屈原不屈傲千古。

關老爺子考問:“你倆能對出來嗎?”

西村和關世香念罷此聯,不由相視并一起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副上聯貌似平淡,其實暗藏玄機,可以說是一步一個陷阱,稍不留意便會栽進坑里。天妻倆搜腸刮肚絞盡腦汁也對不上來。

關老爺子笑著說:“我們楹聯協會在 ‘九一八’之后收到這副上聯,小半年過去,根本無人能對。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我才收到那位先生郵來的下聯。”

關老爺子繼續揮毫潑墨,下聯是:

東北軍有帥有將,將有槍,帥有炮,帥府無帥羞百年。

“怎么樣?”關老爺子得意洋洋地問。

大丈夫能屈能伸,伸是假,屈是真,屈原不屈傲千古。

東北軍有帥有將,將有槍,帥有炮,帥府無帥羞百年。

關老爺子行云流水,筆力遒勁。西村看出上下聯平仄個別之處不夠工整,但確實佩服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尤其那與“屈原不屈”應對的“帥府無帥”,借古諷今,真是神來之筆。關世香更是動情地說:“爸爸,能寫出這樣絕對的,是哪位才子?我要有妹妹待字閨中,一定收他當妹夫。”

西村看了關世香一眼,心想:這賢妻良母平日里溫柔敦厚,怎么能說出這種瘋話?

關老爺子嘆道:“無名氏。是從日本東京帝國大學郵來的。”

“啊?日本人能有此造詣?”西村淵明問。

“是一個中國留學生。”

屋內一片沉寂。好久,西村才說:“爸爸,您老給我號號脈吧!”

“怎么了?哪兒不舒服?”

“我昨天滿城看春聯,不知為什么,越看心里越堵得慌。”

關老爺子笑了,“不用號脈,我知你病根。往年,不管春聯水平高低,過年了,家家門上要貼福字。”

“是啊!”

“今年,無論豪宅還是寒舍,你看見‘福’字了嗎?”

“噢……噢……”一句話點醒夢中人,西村恍然大悟,昨天巡視,他確實沒發現誰家門戶上貼福字,所以,他才覺得少了什么,心里越來越別扭。至于全城的老百姓為什么不像往年那樣貼“福”字,他當然心知肚明,難以啟齒。

“從此,不會再有‘福臨門’嘍!”關老爺子搖頭嘆息,又問:“你知道有一個詞,叫門臉兒嗎?

“知道。”西村的虛心看著有點像心虛。

“門臉兒門臉兒,門是一家之臉。咱中國的門,也要臉啊!”

據西村淵明的日記記載,沈陽改叫奉天,奉天又改回沈陽,一共過了十四年,每年初一巡視都是四個字:

滿城無“福”。

馬大個兒

兒子瘋長的個兒頭像夏天的高粱稈子,馬老漢覺得每天夜里都能聽到 “咔咔”的拔節聲兒。“唉!長得這么兇,又得重砌炕了。”

砌炕,對百姓人家是挺麻煩的大工程。老伴兒接了一句:“砌炕是小事兒,這么長,總有一天連城門都過不去了。”

張作霖統治東北的時代,沈陽老百姓的日子還算過得去。十幾歲的馬尚禮長得太急了,自己都有點不適應,稍不留神就“咣”地撞一下門框,有人管他叫“傻大個兒”。大北關外的奉天中學堂是沈陽第一座中學,日本人當校長,非常難考,馬家兒子考上了,學習這么好,怎么能傻呢?“傻大個兒”沒叫開,叫開的是“馬大個兒”。

在操場開會學生都席地而坐,經常有近視眼的老師指著他訓話:“那位同學,別人都坐下了,你為什么還站著?”于是,馬大個兒在眾目的注視下忿然而起,惹出一片哄笑。這樣的節目一再重演,馬大個兒煩了,他嘴上的茸毛剛黑,正處于逆反期。當有個老師又故意拿他逗悶子,訓他:“你為什么還站著?”他拒不起立澄清真相,反而來了小脾氣頂嘴:“你瞎呀?”

壞嘍!有的同學沒剎住,笑了一半,更多的同學也就是齜了一下牙。那個年代雖然天下大亂,軍閥混戰,但師道尊嚴仍神圣不可冒犯,誰敢罵老師?校方勒令他寫檢討,并要求當眾鞠躬,賠禮道歉。馬大個兒跪過祖宗,拜過老師,也習慣了對日本校長行日式九十度的鞠躬禮,但此時他的脖子比誰都硬,一賭氣,結束了校園鶴立雞群的日子。

馬老漢在軍服廠當領班,家里不富裕,但供兒子去考東北大學還是沒問題。可是兒子不想念了,有了好幾個女兒才盼來馬大個兒這個寶貝疙瘩,不念就不念吧!沒想到,馬大個兒幻想馳騁疆場,他偷偷找到了東北軍騎兵部隊。那個騎在馬上的軍官堅決不要,理由是:“就你?這么大個子,什么戰馬讓你一騎,都跟騎驢似的。”

馬大個兒不死心,“那我當步兵去。”

“步兵?”軍官找一套最大號的軍服讓他拭穿,上衣露出肚臍眼兒,褲腳露出小腿桿兒。圍觀的士兵哈哈大笑。

馬大個兒一邊脫軍服一邊說:“我爸在軍服廠,我讓我爸給我做。”

軍官不耐煩了:“連我都是按大小號領軍服,你是大帥還是少帥呀?還他媽量身定制。一個小屁孩兒,搗什么亂,滾!”

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馬媽媽可不想讓兒子當炮灰。她去街口的中醫鋪子向關大夫打聽:“有沒有什么秘方,不讓我兒子長個兒了,太費布了。最好能讓他收收心,別老想著舞刀弄槍的。”

關老爺子出個主意:“你兒子有十六七了吧?給他娶個媳婦吧!”

還別說,這招真管用。馬大個兒結了婚,個兒頭終于在一米九剎住了閘。婚禮上,從未謀面的叔伯堂哥馬尚德到場了。好家伙!個兒頭比新郎還猛,哥兒倆那個像哎!就是堂哥更魁梧些。前來道喜的街坊鄰居笑嘻嘻地議論:“難怪呢!老馬家那塊地就是出大秧。”堂哥一慣神出鬼沒,可能是怕搶戲,喝了杯酒,也不知何時走的。大家只記得婚禮上馬大個兒的三鞠躬。

“一拜天地……”人們議論:小個兒頭的新娘子多像日本姑娘,難怪她給關老爺子的女婿日本醫生西村家做保姆。

“二拜高堂……”還有人說:新郎細高,像秤桿兒;新娘矮小,像秤砣。正應了那句老話:秤桿兒離不開秤砣,老頭兒離不開老婆。

“夫妻對拜……”大家眼里,日式九十度鞠躬的新郎有一種低頭在地上找東西的感覺,而新娘子一哈腰,能從新郎的襠下鉆過去……笑聲一浪過一浪。

日語的“哈一”就是漢語的“是”。洞房之夜,馬大個兒問新娘子什么,她都羞澀地點頭,就是不開口。問急了,她不由習慣性地說出一句‘哈一’”。

馬大個兒問:“困不困?”

“哈一”。

“睡覺不?”

“哈一”。

“上炕吧!”

“哈一”。

這嬌聲細氣羞羞答答的“哈一”,讓馬大個兒真有一種娶了日本姑娘的幻覺。他有些怯手怯腳,試探地問:“我……幫你……脫?”

“哈一……滾犢子!”前半句聲音低,后半句聲音高,這一句典型的東北方言“滾犢子”徹底露了餡。馬大個兒這才確認,自己娶的就是土生土長的沈陽大妞,心里才踏實下來。“哈一”給小兩口增添了不少情趣,成了小兩口親熱的暗號。

成了家,就得養家糊口。城東撫近門外有個迫擊炮廠,張大帥辦的,一色兒美國的先進機床,美國佬可沒考慮中國人的身高,全是龐然大物。廠里招工愿意要大個兒頭。機床前,馬大個兒兩腿微叉,穩穩地站著,根本不需要像其他工友那樣腳下墊什么東西。有了用武之地,馬大個兒為自己的身高得意洋洋,每天上班路過東北講武堂,他不再羨慕那里的軍官,甭提有多神氣了。

馬大個兒當了爸爸,張大帥被炸,張學良沒了爸。迫擊炮廠轉產,造出了中國第一輛“民生”牌載重汽車。慶功會上,已經滿徒當師傅的馬大個兒掄圓了膀子敲鼓,汽車的“嘀嘀”聲猶如鳳鳴,鑼鼓的“咚咚”聲恰似龍吼,馬大個兒的夢中正龍飛鳳舞,“九一八”之夜的槍炮擊中了飛龍舞鳳,龍鳳的尸體化成繽紛的碎片,如同焰火落了一夢。

馬大個兒全家在炕上睡得正香,被槍聲驚醒。兒子“哇哇”的哭聲在黑漆漆的小屋里東奔西竄,最后全鉆進馬大個兒的耳朵里躲起來。馬大個兒嫌媳婦的奶頭堵不住兒子的嘴,伸手把兒子從媳婦那邊撈過來,放到自己和媳婦的中間,喃喃道:“別怕,別怕,有爸爸呢!”不料,枕在胳膊上的不光有兒子,還有擠過來的媳婦。馬大個兒側過身,把另一只胳膊扣過去,兩手圈成一個環,老婆孩子全摟進懷里。他的手拍在媳婦赤裸的后背上,感覺到媳婦哆哆嗦嗦。他安慰娘兒倆:“沒事啊沒事,一會兒槍聲就滅了。”馬大個兒的胳膊夠長,卻總覺得摟不住。天快亮時,槍聲終于不鬧了,只有零星的流彈劃過,留下沈陽城死一般的寂靜。兒子偎依在胸前睡著了。媳婦強笑道:“這回好了,總算消停了。”馬大個兒看著媳婦紅紅的眼睛,不覺得如愿已償,反而有更大的恐慌:難道咱兵強馬壯的東北軍,這么不抗打?他嘟囔著:“昨天還民生民生,今天就民不聊生了。”

媳婦要下炕,馬大個兒問:“你干啥?”

“給你做飯好上班啊!”

“上班?我看飯碗要丟。咱廠子還不得改成株式會社?”

“管他‘豬’式會社、‘羊’式會社,誰當老板,都離不開你馬大個兒。小鬼子那么矮,能找到大個子開機床?放心吧!過兩天你就能上班。”

馬大個兒的媳婦果然判斷正確,改叫株式會社的工廠通知馬大個兒該上班上班。馬大個兒喜憂參半,喜的是又撿回了飯碗,全家老少不會餓肚子,憂的是給日本人賣命,算不算漢奸哪?

媳婦一口否定:“那怎么算漢奸?我不一直給西村家當保姆么?”

西村是巷口老中醫的女婿,馬大個兒的兒子和西村的兒子同歲,倆光屁股小孩兒常在老中醫家玩,看不出誰是中國人,誰是日本種。

不管世道怎么樣,能上班總是好事,不過,馬大個兒覺得不應該高興,他想硬卻硬不起來地罵:“小日本鬼子,我日你八輩祖宗。”

丈夫又能掙錢了,媳婦也有了笑容,她勸馬大個兒:“你老說我像個小日本,那你就拿我當小日本的八輩祖宗吧!隨便讓你出氣。”

馬大個兒噗哧樂了,“你這個老娘兒們呀!工廠都被小鬼子霸占了,你還有心思勾引我。”

“我不勾引你勾引誰?你說哈一不哈一?”

馬大個兒喜歡媳婦和自己起膩,聽到媳婦發出暗號,也動了“哈一”的心思。見兒子已睡,馬大個兒順手抱起媳婦上了炕:“這回可好了,明明是中國媳婦,卻像是花姑娘的干活,稍帶腳連小日本的祖宗八輩都日了。”于是,小兩口子“哈一”起來。又有了活路,本該好好樂一樂,可是今后的活路有多長,又讓馬大個兒心里沉甸甸的。媳婦不樂意了:“不專心干活,老回頭看啥?”

透過窗縫的月光,撒在馬大個兒的光脊梁上,他感覺透心地涼,像被鬼子的刺刀頂著,讓他不敢動彈。他壓著嗓子說:“總覺著小鬼子要踹門進來。”

“小鬼子進門,我能有好?趁他們還沒禍害莊稼,你還不抓緊?”

馬大個兒一聽,是該抓緊。想重振往日“哈一”的駿馬奔騰,卻覺得自己是秋后的螞蚱。

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秋后的馬大個兒還得繼續蹦跶。他去上班,媳婦逼著逼著給他多加了一件衣服,馬大個兒問:“多穿一件有啥用?這布褂子防子彈啊?”出了門發現,多加一件衣服,防寒。這“九一八”秋后的早晨,像冬天。

還沒出胡同,馬大個兒習慣地看一眼遠處高高的撫近門城樓,城門樓旗桿上北洋政府的五色旗換上中華民國的青天白日旗,才飄了三年,也沒見什么稀奇,今天忽然變成了日本膏藥旗,血紅血紅的,那么刺眼。從小到大,馬大個兒從撫進門的城樓下走過無數遍,并沒有個頭太高過不去城門的危險。現在,兩旁各有一個端著三八大蓋槍的日本哨兵,一邊一把亮閃閃的刺刀,猶如血盆大口齜出的兩顆老虎牙。他看到:魚貫而入的中國人都在給日本哨兵行禮。

他想起媳婦的叮囑:“見了城關的鬼子一定要行禮,‘門板’進城來抓藥,沒法行禮,生生讓小鬼子捅了一刺刀。”城東好多人認識“門板”,關老爺子說他是“類風濕”,西村醫生說他是“脊柱強直”,老百姓說他脊梁骨長死了。地上假如有個金元寶,“門板”想撿,急得直上直下直跳,就是撿不了。誰見過“門板”能彎腰呢?

馬大個兒見中國人向日本哨兵行禮,有的點點頭,有的哈哈腰,還有膽兒大的晃了晃也就蒙混過關了。馬大個兒覺得被“門板”傳染了,從脖子到后尾巴根都有一種僵硬的感覺,好像他早飯吃的不是面條,而是扁擔。他也想混在人流中低低頭晃一下蒙混過關算了,他忘了自己這么高,像羊群中的駱駝,怎么能混過去?

日本哨兵突然跳過來,左手持槍,右手握拳,食指伸出,指著馬大個兒的頭用力向下一揮:“你地,行禮! ”

這個哨兵的鋼盔也就到馬大個兒的胸口,可是仰著的面孔一臉猙獰,像一頭惡狼堵住了一匹耕作的馬。馬大個兒嚇了一跳。近在咫尺的刺刀,寒光閃閃,以一拳的距離,從馬大個兒的眉心一直切到了肚臍,馬大個兒的視線頂著刺刀尖被拖了下去,頭也不由低下來。這是不是捅“門板”的刺刀啊?日本兵端槍大聲吼:“你地,行禮。”

“我行禮我行禮。”馬大個兒連忙點點頭,只是腰還是直的。這種身高的差距使他的點頭不像行禮,倒像是大人對孩子的贊許。

另一個日本兵戴著近視鏡,跳過來用槍托朝馬大個兒的肚子猛地一杵,嚎叫:“八嘎!”馬大個兒“哦”的一聲不由自主彎下了腰,胃,翻江倒海,他強忍著,真不敢把涌到嗓子眼的早飯直接噴到鋼盔上。老百姓吃頓飽飯不容易,哪舍得吐呢?真吐到鬼子臉上,那以后就甭吃飯了。他往后撤了一步,與快戳到鼻子尖的刺刀拉開距離,想到他在中學堂見到日本校長的情景,馬大個兒腰一軟,行了一個日本式鞠躬,嘴里不由溜出兩個字“哈一”。

兩個日本兵突然見到這么標準的日本禮,聽到這么標準的日語發音,不由愣了一下,喜形于色,兇神和惡煞都笑嘻嘻地擺手放行,眼鏡兵還順手摸了一下馬大個兒的肚子。

馬大個兒走出好遠,才恍過神來,小鬼子杵了我一槍托,又摸我肚子,我又不是花姑娘,摸我干什么?看來不是搜身,也不是想偷我煙荷包,他們的爪子會不會有毒啊?馬大個兒迫不及待地找個角落對著太陽撩起衣服,陽光裹著秋寒,一點溫度都沒有,如同一雙冰涼的手在肚皮上摸了又摸,還好,只是起了點雞皮疙瘩,沒變顏色,也沒裂璺,不能漏,還可以裝飯。剛才挨了打,肚子隱隱作痛,這么一體檢,似乎不該疼了。一抬頭,才發現是東北講武堂,空蕩蕩的廣場上沒有軍歌嘹亮,只有秋風戲耍著兩三片綠色漸老的楊樹葉子,飄飄落落。馬大個兒愣了半晌,才嘆了一句:“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

頭一天上班沒正經干什么活,中國漢奸廠長滿臉鐵青地裝逼瞎吼,日本老板滿臉堆笑地嘰里呱啦,工友問馬大個兒:“你懂日語,老板講些啥?”馬大個兒沒好氣地說:“我不懂日語,我就懂……日。”這一個惡狠狠地“日”,把工友全逗笑了。

下班往回走,馬大個兒覺得穿的不是布鞋,而是穿棉鞋蹚河,越蹚越沉。撫近門近在眼前,過了城關就見到老婆孩子了,他卻有一種無家可歸的感覺。明知其他城門不可能沒有鬼子把守,他還想繞著老城墻試試。他放開大步從撫近門奔南走,先到德勝門,“敗得這么慘,德勝個屁呀!”再走是天佑門,“老天也不保佑啊!”拐到西邊是懷遠門,雖然從這里進城離家第二近,可懷遠門俗稱“鬼門”,馬大個兒忌諱,又往北走,到了外攘門,外攘門,小鬼子就是從這里打進沈陽老城的。夕陽西下,馬大個兒看到地上的身影已經模糊不清了。再不回家,老婆指不定多擔心呢!馬大個兒心一橫,像銜食歸巢的燕子,順著日漸稀疏的人流進了城。當然,想不挨打,鞠躬是免不了的。只是這一鞠,由于用力過猛,淚水從心中嘩地倒出來,想控制,沒控制住,還是有一滴淚珠,亮閃閃地劃過夕陽的余暉,直接砸到腳面子上,比機床濺出帶著火光的鐵屑崩到腳面子上,還疼。

他忽然覺得自己非常得意的身高,其實和侏儒人一樣,都是一種殘疾。如果不長這么大個子,是不是就不會引起小鬼子的注意,也就不用卑躬屈膝了。

奉天老百姓行禮頭似默哀,腰似行禮,膝蓋似請安,從上到下都打彎,從側身看像英文字母的“S”,日本兵對這種不倫不類的敷衍了事不屑糾正,而馬大個兒的鞠躬讓那些不正眼看人的鬼子都正視起來,撫近門的日本兵爭著在上下班的時間站崗。

魁梧高大的馬大個兒從遠處大踏步地走來,然后畢恭畢敬地來一個標準的日本鞠躬,再笑臉相迎地說一句“哈一”,哪個哨兵都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愜意和享受。有的哨兵還夸上一句:“馬地、大大地好。”

馬大個兒滿臉堆笑,心里暗罵:“你媽才大大地好。”罵完后又氣餒,這東北的大米木材煤炭鋼鐵一車皮一車皮、一輪船一輪船地運到日本,日本人他媽的心情肯定大大地好。

馬大個兒的媳婦又生了兩個女孩兒,他媳婦不說生孩子生怕了,偏說:“一想到你和鬼子兵說哈一,我就惡心,我可不想和你哈一了。”

馬大個兒解釋:“我如果不說哈一,能笑出來嗎?讓鬼子看我一臉的恨天恨地,我不是找死嗎?”

還真是委屈丈夫了,媳婦嘆了口氣:“老馬呀老馬!這馬也不好當啊!整天低頭拉車,說不上啥時候就被宰了,那你愿意哈一就哈一吧!就當撒氣了。”

馬大個兒看了一炕孩子,“沒心思哈啦!都哈一、哈二、哈三了,哈多少都是亡國奴,哈個屁呀!”馬大個兒聽說堂哥參加了抗聯,不想在老婆面前顯得這么窩囊,他說:“你知道小日本的葬禮都有三鞠躬嗎?”

媳婦不解:“知道又怎么樣?”

“我鞠三次躬,小鬼子就死一個人。”

媳婦樂了:“馬大個兒呀馬大個兒,你這是做法呀還是念咒啊?靈不靈啊?”

“靈!肯定靈。從‘九一八’那天起,哪天鬼子不死人?”

明知丈夫吹牛,媳婦也裝出虔誠的樣子,點頭表示相信。

馬大個兒盼望東北軍殺回老家,張學良被蔣介石關起來了,盼望抗聯能打跑小鬼子,楊靖宇也壯烈犧牲了。報紙上刊登,楊靖宇身高一米九。有個工友說:“馬大個兒,楊司令和你一般高。”馬大個兒頓時覺得肩也塌了,背也駝了,腰也彎了,膝也軟了,從此,再也站不出一米九的身高了。

直到日本兵從南洋押來美國戰俘,來到株式會社干活,不少洋人身高和自己差不多,馬大個兒才悟出一個道理:我們都是戰俘,戰俘也要挺直腰板。

馬大個兒的兒子和小西村一起考入了滿洲醫科大學。小西村的姥爺就是街口的老中醫,小西村看望姥爺見到馬大個兒,一口一個“馬大爺好!”馬大個兒每次都笑一笑,點點頭。馬大個兒恨日本人,但不包括西村父子,他恨的是鬼子兵。不料,大學還沒上到一年,小西村應征加入了關東軍。

“小西村那小身板兒,能扛動槍嗎?”馬大個兒問兒子。

“唉!日本還有過規定,大學生不從軍呢!”

“那關東軍為啥征小西村當兵?”

“小日本沒人了唄!”

爺兒倆會心地對了一下眼神,這小鬼子要完犢子了。(完犢子:東北方言,完蛋的意思。)“你告訴小西村,千萬別上戰場。”

兒子樂了:“爹,你是溥儀都不好使,除非你是關東軍司令。”

眼看關東軍按往年慣例又要慶祝“九一八”勝利,美國飛機轟炸了兵工廠,蘇聯的坦克轟隆隆在城外開了炮。美國戰俘告訴馬大個兒,日本天皇已經宣布投降了。

“投降了?那怎么城門還有鬼子兵站崗?”

“等著正式受降,然后才能交接吧?”

美國戰俘們不干活了,日本看守也不敢吹胡子瞪眼掄鞭子。馬大個兒破天荒提前出了廠門,破天荒下班沒回家,破天荒和工友們來到老龍口酒廠附近的小飯館。馬大個兒擔心兜里的錢不夠,不料,飯館小老板高聲宣布:“大喜的日子馬上到了,咱們又是中國人啦!今天我請客,大家一醉方休。”

沒什么菜,大蔥蘸醬,蘿卜咸菜,認識的、不認識的,端盅就干。馬大個兒這輩子就沒喝過這么多酒,他腮幫子都笑疼了,嗓子都喊啞了,他忘了都喊些什么,也忘了大家都嚷什么。不知誰說,今天天黑前,是小鬼子在城關的最后一班崗。“最后一班崗?真的嗎?”

“真的!最后一班。這回好了,你馬大個兒不用哈一了。”

哈哈哈哈,大家笑得更厲害了。馬大個兒只記得喊了一句。喊這句話的念頭剛從心里冒頭時,嚇了自己一跳。他用嘶啞的嗓子吼道:“老子行了十四年禮,今天,我要讓撫近門的鬼子兵,給老子行禮。”

全場,歡聲雷動,工友們紛紛向他敬酒。馬大個兒醉了,醉到失憶的程度。他不知是怎么回到家的,也不知睡了幾天幾夜。他醒后發現自己還窩在被窩里。大老爺兒們,大白天不上班,以為自己是老爺啊?馬大個兒想下炕,渾身酸疼,頭痛欲裂,爬不起來。他想,到底讓沒讓鬼子哨兵給他行禮?使勁回憶,他居然想出了三個版本。

別看馬大個兒手無寸鐵,他怒氣沖沖地奔向撫近門,還真有一股殺氣,如果有特殊攝影儀器能拍下他身后的空氣,會看到馬大個兒如同一艘劈波斬浪的戰艦。以下,是馬大個兒過城關的三個版本。

甲版本:馬大個兒吃驚地看到,兩個全副武裝的日本兵如同兩個石獅子守在門洞兩旁,可能知道戰敗了,更顯得窮兇極惡。馬大個兒不由放慢了腳步。特殊時期,城門洞居然沒有一個來往的行人。馬大個兒沒有可參照的,不知如何是好。他用余光掃著兩邊的鬼子,心里在腰上安了一個電鈕,只要鬼子有異常,他馬上按電鈕,迅速啟動“哈一”行動。好漢不吃眼前虧,老子都鞠無數個躬了,又不差饒上這最后一個。他假裝沒看見日本兵,他覺得日本兵也假裝沒看見他。雙方的眼睛都是空洞洞、直勾勾、不成像的。馬大個兒就這么直不愣登、一個彎不打地過了城關。雖然身體硬邦邦的,像木桶,卻是外硬里空,像小偷溜過來似的。他要重新再過一次,一想:別得便宜賣乖,小鬼子一急了都能剖腹自殺,萬一狗急跳墻呢?犯不上揪老虎胡子,大丈夫能屈能伸,反正揚眉吐氣的日子馬上就來了。

乙版本:馬大個兒吃驚地看到,端刺刀的鬼子更不見了。撫近門由模糊的輪廓變得越來越清晰,漸漸能看清墻上這些年迅速衰老的每一條皺紋。醉眼朦朧中,滄桑的城樓也喝多了,搖搖晃晃站不穩。他不敢鉆門洞,怕沒等走完,城樓“嘩啦啦”塌下來,砸不死也被活埋了。這些年,活埋的場面見多了,熬到今天讓城樓活埋了,實在不值。為什么日本兵不站崗了?小鬼子呀小鬼子,鬼得很哪!不設明崗,一定是埋伏了暗哨,看誰不守規矩,“叭勾”就是一槍,死都不知從哪兒射來的子彈。我才不上你們的圈套呢!馬大個兒自言自語,走到城樓下,腰很自然地向日本兵平時站崗的位置彎下一個習慣動作。過了城關,他覺得別扭。差哪兒呢?是差在哨位上沒有哨兵的身影嗎?不是!看了這么多年日本哨兵,沒有鬼子,還有鬼的影子。想了好半天,馬大個兒才找出根源。原來,因為沒見到日本兵,他也就沒說“哈一”。都怨酒喝多了,舌頭太沉。馬大個兒不是電影導演,不必追求動作與配音完美的效果,但十四年的條件反射缺了一項,確實有點別扭。

丙版本:馬大個兒吃驚地看到,撫近門的崗位上只有一個日本娃娃兵,孤零零的,人還沒有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槍高,像剛出洞口的小老鼠,賊頭賊腦地守在城門洞的旁邊,好像一有風吹草動,馬上就溜之大吉。怎么就他一個呢?看來小日本是真沒兵了。馬大個兒猜想,日本軍隊等級森嚴,一定是怕這最后一班崗有危險,那些老兵才欺負這個新兵蛋子出馬。馬大個兒借酒壯膽,大步流星直撲過來,他一定要讓日本兵給自己行禮,必須是大禮,九十度的,差一度也不行。別看這個娃娃兵有槍,他就是個嚇唬麻雀的稻草人。他要敢動武,休怪我馬大個兒演一場武松打虎,不是武松打虎,是武松打鼠。打鼠?那還是武松嗎?那還算是英雄好漢嗎?腦海里翻騰著,腳步并沒減速,那個娃娃兵看馬大個兒猛虎下山一般,眼睛快瞪出了眼鏡框,沒等馬大個兒廢話,他主動行了一個標準的鞠躬禮,并用沈陽口音說了一句標準的中國話:“馬大爺好!”這聲音怎么這么耳熟?馬大個兒仔細一看,竟然是兒子的同學小西村。他忍不住“哈哈哈”大笑,他頭一次笑得這么開心,這么暢快,仿佛城門洞是他的高音喇叭,整個天地都在他的笑聲中顫動。馬大個兒笑夠了,雙手插入西村的腋窩,一把把他高舉過頭,大聲命令:“娃娃,站什么崗?回國好好念書去吧!”

這三個版本如同三頭六臂的哪吒在眼前扭東北大秧歌,馬大個兒腦仁子都想疼了,也沒分出哪個是真?哪個是假?時常恍恍惚惚。解放以后好多年,他看到楊靖宇的照片,才傻了眼,“這不是我哥馬尚德嗎?”從此,他不再猜夢,徹底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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