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嫣
詩是情感和思想的高地,一個真正的詩人,能夠從微如芥子的小點爆發出一個混茫世界。詩歌可以是濃烈的、熾熱的,也可以是冷峻的、寧靜的;可以是尖銳和深刻的,也可以是浩渺和細微的,而無論它呈現出百樣姿千樣態,好的詩歌,其底色必是真誠的,因了這份真誠,我對詩歌始終懷著一份特別的敬畏。相較于古體詩講究韻律節奏的規律齊整,講究字詞的平仄有矩,現代詩似乎沒有一個明確的標準,不講秩序,不受約束,句子長短不限,篇幅大小無妨,以至于你有時以為,它簡直是無拘無束的,甚至比任何文體都更要自由。實則不然。真正的詩歌,其節奏韻律是隱含在內里的,生發之初,便自覺形成一種隱形的氣韻,所有文字句式皆嚴格遵循著這一秩序,情感、思想盡皆以此統一的氣韻為舟,并與之打成渾然一片。好的現代詩,只是表現形式上的看似自由,其內在的節奏韻律從來都是嚴格而鮮明的。比如我新近讀到的兩組詩歌,一為四川大學畢業的九零后青年詩人左安軍的,一為生于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自由職業者藏族青年沙冒智化的,此二人的詩作風格迥異,從語言到內容都呈現出太多的不同,而同時卻擁有一個鮮明的共性,即他們不拘一格的長句短章,都具備詩的獨特氣質,都是發乎心靈深處的真誠,語言文字在他們的筆下如風,如劍,如光,亦如雪的潔白,直抵人心,于瞬間觸動人,彰顯出了詩歌的獨特魅力。
讀完左安軍的詩,我的第一印象是:這是一組最像詩的詩。并直接將這句話寫在了審稿箋上。記憶中,我所編輯過的詩歌,首次用這樣的話語來填寫編讀意見。現代詩雖說沒有硬性的標桿,但我相信,那種既朦朧又明晰而難以言說的衡量尺度始終在人們頭腦中,盡管各自會有細微差別。我就是據此得出的這個結論。左安軍的詩是自然而安靜的,詩句所用字詞都是樸實平凡的,所涉題材與意象也都是日常生活現象,讀起來輕松順暢,很容易讀進去。然而,掩卷之余卻不能輕易走出來,隱約感覺到,看似平淡的文字下面涌動著一條河流,翻涌不息的無形浪花如一只只強有力的手臂攫住了你的神思,那些安靜耐心的詞句,分明又是激情的、犀利的,或袒露出純粹的愛以及源于愛的憂思疼痛,或去勘探生命的陰影褶皺和幽微模糊地帶,或去疏通生活之流的沉疴黑暗和淤積阻滯。而所有閃耀著獨立思想光芒的澎湃激情和劍戟般的犀利,皆是隱忍和克制的,是經過沉淀與過濾的,因而更純凈清澈,也更具力量,令人在意猶未盡的回味中聽到了清晰且悠長的回聲,這回聲直接撞擊在心壁上,每一個詩句便都順勢留下了清晰的印記。
而這些奇妙的效應,除了獨特的詩人氣質和心性稟賦,與其創作態度也有著莫大的關系。左安軍說,詩歌是推動他的生命的原動力,是詩歌引領他穿越了生活的迷障。在我看來,詩歌之于他,有如朝圣一般嚴肅和虔敬。
左安軍細膩而敏銳,善于觀察,更精于思考和總結,并有不斷探索的勇氣,因而他的詩歌思辨色彩很濃,且時時都在創新中。他是一個具備詩歌精神的人。難得的是,他成功地將高渺或微妙的詩意寄寓于樸實平常的細節中,用文字構建出了有形有色有場景的立體畫面,從細微處彰顯抽象的精神和思想的力量。左安軍的詩作是輕松自然的,而其創作態度卻是嚴謹的,堅決拒絕與他人雷同,也嚴控自我的重復,他認為,與眾不同的創造才是一首詩的價值所在。本期編選了他的《讀你》《作品》《四季》《愛或絕望》《天使》《夢見曾祖母》《屋頂上的白鴿》《晨歌》《短歌》等九首詩,通讀全篇,卻無法從中分出高下優劣來,從內容到意蘊到形式,每一首都自成一體,各具自己的樣貌,完成著各自的任務,或者說各負使命。對了,左安軍的詩歌仿佛帶著使命而來,他的詩作里面,每一個平凡普通的文字都不虛妄存在,詩人將它們有機地融合在一起,編排重組成了清新脫俗又意韻無窮的詩句。而每個蘊含著詩意的句子,既能獨立存在,又同時在為整首詩的主旨意象服務,如此成就的每一首詩歌,既是生動鮮活的,又是渾然一體的,讀起來是擲地有聲的,每個字詞每個意象都完成著詩本身,同時替詩人完成著關于生命關于愛關于世界的深刻思考和叩問的神圣使命。
相比之下,沙冒智化的詩不大容易讀進去。乍一看,那些詩就像一個個性太過鮮明的人,仿佛渾身都披掛著尖利的棘刺,讓人難以靠近,隔著一點距離看,那些文字的布排組合便常常呈現出晦澀詰屈的奇異樣貌,你直嘆莫名所以。而一旦你耐下性子沉下心讀進去,會驟然發現其魅力所在,它們是如此生龍活虎、生機盎然!一個個詩句像刀,像箭,像熊熊火光,像凌厲山峰,像崢嶸奇石,伴隨著詩人無有定向不可琢磨的天馬行空式的豐富意象,在你眼前呈現出一片電光火石的斑駁交錯,迸發出炫目的光焰,同時,帶著清晰的痛感。是的,沙冒智化的詩歌是有痛感的,無論愛恨,都充溢著疼痛的張力。這種新奇的特色,或許與他使用雙語創作有關,漢語并非其母語,他是藏語創作幾年之后才慢慢過渡到漢語創作的。不同的語言導致不同的思維習慣,因而在使用中會自然地產生一些奇異效果。而據我觀察,更重要的原因,仍是詩人本身的思想和性情使然。
沙冒智化居住在拉薩,當面交流的機會便多一些,大約從四五年前或者更早就開始編讀他的詩歌,因而對他本人和作品了解得都相對深一點。他是一個非常有個性的人,對生活始終保持著敏銳的觀照和清醒的省思,秉持著自己獨立的思想和不屈的斗志,時刻緊繃的神經表現于外的尖銳棱角,難免使得他和所處環境常常處于一種緊張狀態,他的詩歌和他秉承著一樣的品質和風格,或者說,那些鏗鏘有聲的詩作正是矛盾掙扎的現實境況的必然產物。令人欣喜的是,在編讀他的詩作的過程中,明顯感知到了他一步一步的成長,尤其近兩年,他的漢語駕馭能力和思想水平取得了可喜的進步,相應的,作品質量的提升也是顯而易見的。由此大概可以推斷,詩歌創作不僅是詩人對外辨析真理的武器,更是他向內開掘明心的有力工具,借此不斷省察自我、提升自我,從而一步步成熟著智慧,開闊著視野和胸襟。
沙冒智化的詩是鋒利的、尖銳的,是崢嶸和奇崛的,同時也是激情澎湃的,仿佛一個披著堅硬鎧甲的斗士,鋒芒畢露地向眼里的一切不平開戰,向心里的所有黑暗開戰,而鋒利的武器和頑強的斗志使得他所向披靡。你永遠不知道他犀利的劍鋒,下一步會指向哪里,他的思維如閃電一般活躍而奇特,這讓他的作品始終靈光閃閃,激蕩著鮮活的生命力。
兩位年輕的詩作者的共同特點,即活得真誠,保持著獨立的人格和自覺的思想,不混圈子,不追潮流,對于詩歌,二人皆懷著真誠虔敬的精神。左安軍認為,源于真誠的心靈的真誠書寫,是詩歌的基本要求。他對自己的詩作尤其嚴苛,容不得絲毫馬虎,從不輕易下筆,即使已成并被眾人認可的作品,但凡他自認為有暇疵不滿意,就會毫不留情地銷毀。沙冒智化對于詩歌的虔誠,則體現在他的作品扎實的進步上,體現在他常寫常新、堅持不懈的旺盛的創作精神中。如果說左安軍的詩是一條暗流涌動的深河,“于無聲處聽驚雷”,那么,沙冒智化的詩就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于電閃雷鳴中現平和。二人皆用詩歌這一神圣載體,成就著自己的生命,同時完成著詩歌所負有的神圣使命,以一點出發貫通天地,這大概就是魯迅先生所說“心事浩茫連廣宇”之情狀。
回看編輯過程,若想從左安軍的詩歌中改動一個字詞,你必得斟酌再三,欲刪除掉一個句子,你首先會感覺到真實的疼痛,詩人已將所有元素融匯成了有機的整體。嚴謹的詩人交給編輯的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編輯沙冒智化的詩則比較費工夫,你首先得沉下心來讀懂,當發現詰屈聱牙翹刺跳腳的地方,又得通篇反復讀、局部重點讀,直到完全明白其本意,進而找準他于此情境中的句式特點,才能酌情替他換上更合適更達意的詞句。誠所謂編輯的苦與樂盡在其中。而一這點也不影響我認定他是個具備詩歌特質的真正的詩人。由衷感謝兩位詩人,是他們讓我充分認識到了詩語之美、詩歌之魅力!
致敬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