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歐露
“不管處在什么社會、哪一個階層,都要用自己的雙手去創造生活。這是《平凡的世界》傳遞的最重要的東西。”
當話劇《平凡的世界》尾聲音樂響起,北京天橋藝術中心響起了長時間的掌聲。觀眾李山不停地重復:“沒白來,沒白來?!彼难劬窳?。
為了看上這場演出,李山幾個月前就搶好了票。他不能“重蹈覆轍”——2018年1月該劇登陸國家大劇院時,3000多張票三天就售罄了。他沒買到,“比演唱會的票還難搶”。
如果以40年為尺度,找到一部比《平凡的世界》改編形式更多、影響更持久的當代小說,并不容易。
它是最長銷的當代小說之一,是中國大學圖書館出借率最高的書籍之一。這些“頭銜”的加冕,不僅因為茅盾文學獎的加持,還在于,這部小說講述的勵志故事,代言了許多人的青春夢想。
當“我就是孫少平”成為一代人的接頭暗號,背后是中國人奮斗的回響。
1988年3月27日中午12點,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演播員李野墨的聲音出現在電波里:“1975年二三月間,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細蒙蒙的雨絲夾著一星半點的雪花,正紛紛淋淋地向大地飄灑著……”
坐在錄播間里的《小說連播》責任編輯、力主將《平凡的世界》送上電波的葉詠梅,沒有想到,這次播音會回蕩30年。
在此之前,問世不久的《平凡的世界》并沒受到專業人士青睞。那是1986年,現代派文藝、先鋒派創作、前衛藝術最活躍的時期。
作者路遙不排斥現代派,但他覺得,寫最樸素的人應該用最樸素的手法,“出色的現實主義作品甚至可以滿足各個層面的讀者”。
為了這部小說,他準備了三年。和農民同吃住,與礦工下井,翻舊報紙磨得手指流血。但第一部出來后,兩次遭到退稿,有人“一聽現實主義幾個字就連讀一讀作品的興趣都沒有”。
率先出版《平凡的世界》的中國文聯出版公司編輯李金玉,承受了很大壓力。領導覺得她拿到路遙的手稿而不是另一位大作家的授權,是“丟了西瓜撿了芝麻”。但她還是被書中呈現的“經歷苦難的人們不向苦難低頭、積極向上的精神和美好的道德情感”打動,覺得“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好作品”,堅持出版。
廣播開播三個月后,這本定價3.35元的書脫銷了。還在上大學的李山省下一周的晚飯錢買下書。為了省電,是就著路燈讀完的。
葉詠梅和同事收到1萬多封聽眾來信,請了兩位放暑假的高中生協助,才回復完。
北京市朝陽區某小學退休教師周世保在信里說,每當廣播響起,他就“成了一名用功的學生,準時聽講上課……一字一句都不能從我耳邊隨便滑過”。
一位甘肅的高中生,家在農村,離學校8里地,為了完整地聽完這部書,每天一放學就往家跑,四個月下來,長跑成績竟然在校運動會上拿了名次。
據統計,當年廣播版的聽眾達到3億。后應聽眾要求,重播數次。中國科學院生態環境研究中心國情研究室在1999年組織的“1978-1998大眾讀書生活變遷調查”,評選出了“到現在為止對被訪者影響最大的書”,《平凡的世界》是唯一入選的新時期以來的當代小說。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趙勇說,文學作品的經典化長期以來都是“學院經典化”,側重文學史要素,通過學院派專家的分析判斷篩選,實現傳承。相比之下,《平凡的世界》卻是一部少有的“民選經典”,“一些主流專家特別是寫文學史的人不太認可,但是讀者非常喜歡,推薦分享。用今天的話來說,相當‘接地氣’”。
這種口耳相傳的沉淀,甚至會出現在一些意外場合。不久前,受邀參加一場聚會的葉詠梅,遇到一位老聽眾,已經成為銀行高管的他,當場背起了《平凡的世界》。

這些年來,趙勇一直想弄清這個“謎”:一部小說,面貌樸素,手法傳統,為什么顯示出這么旺盛的生命力?
他覺得,這首先與小說的現實主義筆法有關。故事描寫中國變化最為劇烈的20世紀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鄉村、省城、學校等廣闊畫面,如同時代標本,“可以從不同角度挖掘出不同的含義”。
路遙曾告訴葉詠梅,自己所寫的書中有三條線:
一條是哥哥孫少安,反映當代農民在變革時期的思想、心態和生活;
一條是弟弟孫少平,路遙認為,他的自尊、自重和獨立思考,不安于現狀和實現理想的拼搏、實干精神正是國家所希望于青年的,“關系到國家的興衰和前途”;
一條是以田福軍的干部形象反映當代干部隊伍狀況。
分析者還認為,《平凡的世界》在美學上有一個很大的追求,就是關注普通人的命運,而且這些普通人又是有追求的。他的小說中的人物,常常吃的是窩窩頭,看的是《參考消息》,有“強烈的精神追求”。
在趙勇看來,這與當時“理想主義”的時代精神相契合。小說誕生在改革開放的大背景下,人獲得空前解放,命運有了更多可能,這和書中傳遞的奮發有為形成共振?!爸魅斯辛藢崿F個人價值的強烈欲望。”
“這部作品表現了當時不甘于貧困、愚昧、重壓的變革心態?!比~詠梅說。代表就是主人公孫少平——和出身抗爭,追求精神的充盈,一邊拿著“非洲饃”,一邊讓“生活的詩情充滿十六歲的胸膛”。
“改革開放使農村的年輕人可以通過各種方式來到城市,參與國家建設。這些和孫少平有近似經歷的人,很容易從書中找到共鳴?!崩罱鹩裾f。
當時剛從上海戲劇學院畢業、被分配在四川電視臺做導演的毛衛寧,也通過《小說連播》對孫少平著了迷。生活窮、工作苦的毛衛寧,對孫少平試圖通過知識改變命運、吃不飽飯卻仍不妥協的情節印象深刻。他問自己,我起碼能吃飽飯,還有一個體面的職業,為什么不努力做到他那樣?
這種共鳴在過去的30年間不斷發生,很多人在黃土高坡的“雙水村”里找到了人生和理想的慰藉。
有人“飽含熱情和淚水”讀完這本書,感到“一個平凡人也能有不平凡的一生”。有人由此開始學習寫作,出版了小說集。有人在初冬的風中看著“夜色從大地升起”,念及困頓,欲哭無淚,驀然想起“在街頭秋風秋雨中茫然無路卻咬牙堅挺的孫少平”。
上世紀90年代,一位記者在采訪打工者時,看到一套盜版的《平凡的世界》被“翻得又臟又破”。但在打工者口中,它為艱苦的生活“增添了一層希望的亮色和奮斗的力量”。他們喜歡路遙的作品,盡管有些人并不知道路遙是誰,“甚至連路遙和瓊瑤都分不清楚”。
毛衛寧覺得,孫少平影響了一代人。不止影響,他幾乎就是他們的化身。當孫少平頑強拼搏,背后是中國人埋頭趕路的身影。“那時候,我們都是廢寢忘食地讀書、創作、勞動,整整一代人都這樣,社會發展到今天,離不開這些人的努力和貢獻?!?/p>
2013年,當有人找到毛衛寧,請他執導電視劇《平凡的世界》時,他“二話沒說”就答應了。他覺得,這本“伴隨著他成長”的書太應該重現熒屏了。
但等待他的是一個新問題:在今天的背景下演繹這部作品,要說些什么?
30年的飛速發展后,小說描寫的中國已今非昔比。這個國家的GDP從1985年的9099億元增長到2017年的82.7萬億元,翻了90倍。李山已經是一家私企的高管,兒子用Kindle看書,用iPad看電視劇,“想買什么買什么”。
毛衛寧意識到,“孫少平的知識改變命運已經獲得共識,田福軍代表的致力改革的官員也得到肯定,政府機關在各個方面已經做了很多改變。但是孫少安代表的農民階層的問題仍然沒有解決,農民和土地的關系、農民和宗族的關系到今天仍然會看到。”他認為,農民群體是今天更應關注的對象,決定做個改變,將孫少安設為電視劇的主角。
但有些東西,他要保留。今天的一些現象讓他擔憂,“太多年輕人希望一夜成名,或者抱怨生活艱難、社會不公,而不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去改變。”毛衛寧希望通過翻拍告訴年輕人,“不管處在什么社會、哪一個階層,都要用自己的雙手去創造生活。這是《平凡的世界》傳遞的最重要的東西”。
另一個被繼承下來的東西,是認真。為了選景,小說里提到的所有地方毛衛寧都走了個遍。劇組幾乎重建了戲里的村莊和縣城,甚至搭了一個被洪水淹沒的城市一角。當年的《小說連播》也以旁白的方式“移植”進來,以為“致敬”。
毛衛寧說,如果僅僅為了收視率,他不會拍《平凡的世界》,“創作者在這部劇里所收獲的,更重要的是口碑和水準?!钡€是承認,“壓力很大”。不少電視臺問他,這樣一個農村戲,會有人看嗎?
30年后,主創們不得不面臨一個與路遙相似的困境——該劇播出的2015年正是IP、玄幻興盛之時,現實主義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陷入冷遇。毛衛寧不敢確定,這個帶著“泥土味”的作品能不能在“上仙”和“小鮮肉”中殺出重圍。
反響超出他的預期——盡管電視臺的收視率不是最佳,但連續三周網絡點擊第一的成績還是證明,“80后”“90后”不僅接受,甚至成了追劇主力。電視劇播出之前,《平凡的世界》已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發行最好的圖書之一,電視劇讓小說再度脫銷,加印4次。
那一年的春天,“像孫少安一般去奮斗,像田潤葉一樣去愛”,成為延安大學校園里的標語。
毛衛寧不斷收到年輕人的留言,“年輕觀眾突然發現,他們跟父輩其實有共性的東西,就是通過自己的雙手改變命運”。
30年過去,如今為了減肥發愁的人,已經很難理解孫少平用白開水泡黑面饃的窘迫。但這似乎并不能阻礙人們從他們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這個作品有一個永恒的東西,任何時代都需要它?!壁w勇說。
葉詠梅說,《平凡的世界》之所以打動這么多人,最重要的是,改革開放幾十年來,一代代年輕人對奮斗拼搏的執著是相似的?!斑@種精神也是我們民族一直傳承下來的,吃苦耐勞,自強不息?!?/p>
某種程度上,路遙問了一個超越時代的問題:一個平凡的人,如何在大時代的歷史進程中實現價值、妥放人生?
他在書中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我也許一輩子就是個普通人,但我要做一個不平庸的人。在許許多多、平平常常的事情中,應該表現出不平凡的看法和做法來。因為,在最平凡的事情中都可以顯示出一個人人格的偉大?!?/p>
這天的話劇,李山的兒子也去了。結束后,他做了一個決定——回家好好看看這本書。當然,是用他手機上的讀書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