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琴 [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青島 266100]
《晚安,月亮》由美國圖畫書界的先驅性人物瑪格麗特和克雷門聯合創作,是屹立于兒童圖書界六十余年的經典之作。自1947年《晚安,月亮》問世以來,一代又一代的孩子讀它入眠。當時的成人們對《晚安,月亮》反應平淡,認為它不過是一本普通的睡前讀本,這是成人們的慣性思維,而在為兒童創作或選擇讀物時,創作者或者選擇者都會有意無意從成人的思考角度來創作或選擇。即便是有意識取“兒童本位”的立場,或者采用兒童視角進行創作,讀者選擇的或者說創作者創作的某些兒童文學作品,更多是對兒童生活單向的反映,很少把兒童作為對外部世界的主動的觀察者。很多書其實更貼近成人的品位,書中的兒童形象像是某個理念的符碼。在這個慣性思維中,當時的成人并沒發現《晚安,月亮》的神奇之處,在1947年秋季,銷量不過六千本,到1953年,每年的銷量都在一千五百本左右徘徊。
真正具有兒童性的兒童文學作品,不單取兒童視角進行創作,且應該是能契合兒童的生活經驗,并擁有孩子觀察世界的感受,把握孩子當下的心理發展狀況,又能巧妙地將成人世界講故事的技巧融入其中,為兒童營造一個充滿愛與樂趣的閱讀世界。在20世紀40年代,真正走進兒童的心理,從孩子的心理意識角度進行創作的作家,大概也只有深造過幼兒教育與幼兒文學專業的瑪格麗特。《晚安,月亮》 在1947年與孩子相遇。隨著伴書長大的兒童為人父母后,20世紀60年代,《晚安,月亮》 的銷量漸漸多起來,到了60年代成為頗為流行的圖畫書。隨著一批一批的孩子在長大,成為新生代的父母,《晚安,月亮》受到了越來越多的認同與追捧,在20世紀90年代初期累計銷量超過了四百萬,進入21世紀后則超過了兩千萬。可以說,是深愛兒童的瑪格麗特創造了屬于兒童的《晚安,月亮》,而不是堅持成人立場的作家對兒童生活的簡單摹寫。也正如創作了《好餓好餓的毛毛蟲》 的艾瑞·卡爾所說:“是孩子們選擇了我們,不是專家們,不是圖書館員們,也不是老師們、奶奶們做出的選擇。”是兒童主動選擇了《晚安,月亮》,而不是成人選擇了《晚安,月亮》。
幼小的孩子通過故事來理解世界,理解生活的變化。“不管那故事是事實上存在過的,還是虛構出來的,他們幾乎都是通過故事來表現自己,并通過故事理解他人的話語。”《晚安,月亮》作為繪本,雖然文字描述不多,但以圖像的大小變化、圖像色彩明暗間的轉換的復調手法來講述故事,同樣讓兒童享受閱讀的快樂,獲得心理的安慰。同時,在《晚安,月亮》中,瑪格麗特巧妙地使用圖像的互文,與另一本講述母愛故事的《逃家小兔》聯系在一起,為閱讀過《逃家小兔》,但卻是第一次看《晚安,月亮》的孩子鋪墊了安全溫馨的閱讀前經驗。
不同于其他兒童文學文本,圖畫書給予讀者的是一系列分離的畫幅,“每一幅畫都包括對人物的描寫,一般還包括對話。連環漫畫讀者必須運用自己的想象力,將這些畫統一成一個整體,并創造出一個連貫的故事。”“《晚安,月亮》并不是簡單的圖畫書,而是借鑒了文字文本中巴赫金的復調敘事手法,在讀者與作者的雙聲語中,最大限度地激活意指各異的聲音,將作者與主人公始終置于緊張的動態關系中,從而使作品自始至終不存在“終結的、完成的、一次論定的語言”。《晚安,月亮》存在三重敘事脈絡:彩色的敘事脈絡(讀者的視角)、黑白的敘事脈絡(繪本主人公小兔子的視角),彩色與黑色圖像聯合構成的第三重敘事脈絡(讀者與故事主角的意識互溶),三條敘事脈絡彼此間獨立或融合,創造一種開放性的多重閱讀樂趣。
第一重敘事脈絡,是讀者視角的彩色圖像敘事脈絡。讀者的意識狀態相對于作者、人物及整個繪本世界而言,同樣是對話性的。奇特的是,在《晚安,月亮》中出現了兒童讀者和成人讀者雙重讀者,對應于不同的讀者,出現了融合在一起的又各有受眾的敘事特色,形成雙重的對話性。在《晚安,月亮》中,一開篇就用了描述性文字:“在綠色的大房間里,有一部電話,一個紅氣球,還有兩幅畫。”繪本中畫出了綠色的房間,指向晚上7點鐘的藍色鐘表、紅色的氣球、藍色電話、沒有點亮的黃色臺燈,還有睡在床上蓋著綠被單的小兔子(圖1)。成人讀者可能對黃、綠、紅的色彩沒有特別的感覺,但兒童讀者可能會對色彩有自己的想法,鮮亮的顏色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畫面中的細節也將吸引住孩子,六歲左右的孩子們會愿意停在這頁中,拉著講繪本的父母仔細找電話在何處,氣球在何處,畫在何處,而不單單是聽過就繼續下一頁。

圖1
在第二張(圖2)、第三張彩色畫面中(圖3)中,配合著文字:“有兩只小貓,一副手套,一間玩具屋,一只小老鼠”,出現了紅色的亮著燈的玩具屋,一黑一白兩只小貓,一只小白鼠,一雙粉紅的小手套,指向7點10分的座鐘,還有滿滿一架子書。孩子們也將著迷于彩色圖畫書中的種種細節,如同尋寶人在寶山中細細搜索。而時間不停變動的座鐘,窗戶外出現的一角月亮,也在巧妙提示成人讀者:這是一個有著內在時間流逝的世界,吸引成人讀者的注意力。

圖2

圖3
在第四張(圖4)、第五張(圖5)彩色畫面中,“晚安,房間”文字出現,讀者們尤其是兒童讀者開始對整個房間說“晚安”了。此時,指向7點20的座鐘,窗邊大半個月亮也在提示成人讀者和兒童讀者,小兔子的世界里,時間正在走向深夜。

圖4

圖5
在第六張(圖6)到第十二張(圖7)的彩色畫面中,讀者們開始對房間中具體的事物道晚安了。隨著向燈光、紅氣球、座鐘、短襪等的道別,畫面中的光線也越來越暗,兒童讀者們也在顏色的漸暗變化中,一聲接一聲的“晚安”中,在聲音與畫面的雙重暗示中,慢慢地進入了夢鄉。而成人讀者們發現,座鐘的時間漸漸走向了8點,月亮高高地掛在天空,彩色畫面中的世界有著自己的時間節點,感知著故事時間的流動。

圖6

圖7
在第十三張(圖8)和第十四張(圖9)彩色畫面中,“晚安,所有的聲音”,房間內的光線全部暗下來,小兔子睡著了,只有玩具屋的燈光亮著,壁爐中的火爐亮著,發出“啪啪”的木柴燃燒聲,窗外的月亮高掛在天空,與星光一起發出柔和且明亮的光。兒童讀者聽完了給房間道晚安的故事,也要睡著了。成年讀者給孩子講故事的同時,也體驗了一個夜漸漸深,小兔子漸漸睡著的故事。

圖8

圖9
第二重敘事脈絡,是故事主角的意識流動所呈現的敘事角度,即黑白畫面所呈現的故事。如果單看彩色畫面所敘述的故事,已經是一個很精彩的流動性的繪本故事,但《晚安,月亮》 能吸引無數兒童,必然有它具有契合兒童內心的地方。黑白畫面中,展現了一個孩子才有的內心情感流動。純真的孩子更愿意關注一些大人注意不到的細節。例如在第一張(圖10)、第二張(圖11)畫面中,從故事的主人公——小兔子的視角出發,仔細地將彩色畫面中一筆帶過的“兩幅畫”進行了介紹:“畫里的母牛跳過月亮”,“三只小熊坐在椅子上”。讀者們閱讀繪本時,更多的是將畫當作一個單獨的沒有生命的事物,而在小兔子(故事主人公)眼里,畫不僅僅是掛在墻上的畫,畫本身也有著故事,有著生命,是自己熟悉的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朋友。

圖10

圖11
畫面中,讀者們開始向房間道晚安時,故事的主角也開始從它的角度向房間道晚安:向窗邊的月亮道晚安(圖12),向畫中的母牛道晚安(圖13),向自己經常戴的手套、在孩子心目中有生命力的手套道晚安(圖14),哪怕是一碗沒吃完的米糊,主人公(小兔子)也對它傾注了感情(圖15)。故事的最后,繪本的主人公——小兔子,給每天陪伴自己的空氣也道了晚安(圖16)。這一系列的晚安,只有真正走進兒童內心的作家才能表現出來。根據皮亞杰的泛靈論,兒童不同于成人,在他們單純的心中,周圍的一切事物皆有靈魂,都是朋友。作家們只有認同了孩子獨特的泛靈思維,才能將成人所忽視、但孩子所珍視的細節表現出來。
《晚安,月亮》表現了故事主人公——小兔子向他的朋友說晚安的故事,更展現了它所代表的屬于兒童的情感意識流動變化。

圖12

圖13

圖14

圖15

圖16
第三重敘事脈絡,是彩色畫面和黑白畫面兩者交融而產生的,兩重對話交織在一起,形成了開放性的理解空間。可以按照畫面順序一直順行讀下去,成人讀者和兒童讀者一起享受給房間的大空間和小細節道晚安的故事;也可以理解為,讀者與故事的主人公進行互動對話。讀者們像是來主人公家中參觀的客人,彩色的畫面是讀者們站在自己角度看到的事物,而黑白畫面就是主人公(小兔子)在給客人們(看繪本的讀者們)講述一些家中發生的小故事(畫中存在著母牛,還有三只小熊)……不同的讀者在畫面交織中,展開自己的解讀。由于采用復調敘事手法使作品本身不具有“終極的、完成的、一次論定的語言”。“本書似乎包括好幾個故事,它們未必發生在同一時刻。不過,也可能只有一個故事”,讀者的評價是歷史的、個人的。這樣,讀者與主人公也形成一種不斷運動的動態解讀關系,整個圖畫書便生動起來。
在國內,互文敘事手法暫不是主流的文本創作手法,但“國外的兒童文學擁有大量的互文”。例如《長襪子皮皮》與《綠山墻的安妮》關于人物形象的互文;或者某個兒童文學文本在文中致敬另一個著名的文學作品,如《小婦人》文中致敬《天路歷程》。圖畫書雖不用文字為表達方式,但圖像本身便具有多重意義,“它認識到觀看(看、凝視、掃描、觀察實踐、監督以及視覺快感)可能是與各種閱讀形式(破譯、解碼、闡釋等)同樣深刻的一個問題。”《晚安,月亮》在文本中就出現了巧妙的關于月亮形象的互文,建構了第一層次的互文結構。同時,同源于相同的作者和畫者,《晚安,月亮》也對《逃家小兔》進行了巧妙的圖像互文,形成了第二層次的互文結構。雙重的圖像互文,為孩子們提供熟悉的前置閱讀情感體驗,幫助他們順利地進入繪本的故事世界。

圖17
首先,文本自身的多重互文結構。在《晚安,月亮》中,第一張彩色畫面中就出現了“母牛跳過月亮”這幅畫(圖17),呼應了標題中的“月亮”。同時,仔細審讀繪本畫面,會發現在房間中的“三只小熊坐在椅子上”這幅畫中(圖18),出現了畫中畫——“母牛跳過月亮”。在繪本的一開始,圖像就出現了第一次互文,此處隱秘的互文結構為讀者提供了解密般的樂趣。當閱讀繼續前進,整頁顯示“母牛跳過月亮”這幅畫(圖18),占據另一個頁面的“三只小熊坐在椅子”(圖19)上,也再次出現了“母牛跳過月亮”這幅畫,將圖像間的互文放大展示出來,呈現第二次互文。在繪本中這兩幅畫一起出現了八次,彼此互相對照,貫穿了故事的始終。成人讀者們可能不善于發現細節,更多傾向于順著故事的發生脈絡繼續閱讀下去,但是繪本的真正讀者——兒童,才可能發現這些細節處藏著的奇妙設置,重復出現的圖像幫助孩子們記住繪本要表達的故事。另外,這兩幅畫中出現的“月亮”圖像,在不停地呼應標題中的“月亮”。圖像與文本間也形成解讀的互文。

圖18

圖19
其次,《晚安,月亮》 與《逃家小兔》 也形成了關于圖像的互文。第一處圖像互文是“母牛跳過月亮”這幅畫,在《晚安,月亮》 (圖20)與《逃家小兔》 (圖21)中都出現這幅畫,而且畫都位于壁爐邊上,壁爐的款式與臺面的裝飾物也很相近。在《晚安,月亮》中出現的第二次互文,便是一幅描繪兔子媽媽釣魚的畫(圖22),這與《逃家小兔》 中,小兔與媽媽探討逃家方式的畫面(圖23) 一模一樣。《逃家小兔》 是瑪格麗特與克雷門合作的第一本童書,一面世就獲得了巨大的聲譽與認同。《晚安,月亮》 在繪本中對《逃家小兔》進行圖像互文,產生了作者、兒童讀者、成人讀者三個層面的意義。一方面是作家們對《逃家小兔》 隱晦的自我認同;另一方面,為孩子們提供了熟悉的情感參照物,即便是第一次閱讀,也有熟悉的情感基礎,能幫助孩子們順利地閱讀故事,另外,成人讀者也在閱讀繪本中,獲得探秘般的閱讀體驗。

圖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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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2

圖23
第三,《晚安,月亮》與《逃家小兔》一樣,通過色彩的明暗變化構成復調的敘事結構。彩色圖像從讀者的閱讀角度出發,講述一個故事;黑白圖像從繪本主人公角度出發,講述屬于它們自己的故事;彩色圖像和黑白圖像交織在一起,形成了新的解讀空間。
修習兒童教育學,了解孩子們真正需求什么文學,瑪格麗特才能從兒童的角度出發,設置敘事策略。在《晚安,月亮》中,通過設置復調敘事結構和互文手法,巧妙地解決了成人作家把握兒童的經驗和眼光的問題,也深入文本掌控文本兒童敘述者(文中的主人公——小兔子)的意識流動問題。
《晚安,月亮》 作者瑪格麗特和克雷門,生長于被認為是“一個童年時就力圖不僅僅是開啟激發愛,而且還有對美的習慣的國度”的美國。瑪格麗特的導師米歇爾女士曾經在20世紀初對兒童文學提出了一個革命性的主張,即相信6歲以下的孩子對于生活經驗相契合的故事非常感興趣。瑪格麗特的教育基礎,和深造時接觸的兒童文學理念,內化成了瑪格麗特的創作理念。
談及兒童文學作品的兒童性時,兒童視角是避不開的話題。兒童視角,通俗來說,就是用孩子不同于成人的眼光,來觀察、透視、表達成人所難以注意到或體察到的世界的另一個圖景。如果要做一個界定,瑪格麗特的《晚安,月亮》 和《逃家小兔》 以及其他繪本作品,大多是真正將兒童看作是體驗的主體,重視他們的“看”的眼光,也即是用兒童的語言、思維方式和意識流動來組織文本。作為讀者接觸到的是兒童所看到的視覺,獲取的是兒童觀察成人世界的角度,文本有可能缺乏成人的價值和見識,但對于真的孩子,又能懂得多少成人的想法呢?兒童性絕對不是在文本中出現幾個兒童形象,就能籠統概括的。
① 朱自強:《兒童文學概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48頁。
② 〔美〕阿瑟.阿薩.伯格:《通俗文化、媒介和日常生活中的敘事》,姚媛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87頁。
③ 汪洪章:《巴赫金復調小說理論中的闡釋學含義》,載《復旦外國語言文學論叢》2008年秋季刊。
④ 〔美〕丹妮絲.I.馬卡圖:《圖畫書寶典——圖畫書閱讀推廣手冊》,王志庚譯,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7年版,第173頁。
⑤ 〔美〕W.J.T.米歇爾:《圖像理論》,陳永國、胡文征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7頁。
⑥ 〔法〕保羅.阿扎爾:《書,兒童與成人》,梅思繁譯,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2014年版,第1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