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怡?李潔妤
主持人的話
《麥田里的守望者》常常被認為是一本青春小說,講述了16歲的主人公霍爾頓逃離學校,在紐約街頭三天三夜的漫游經歷,里面對教師的著墨并不多。我們在“電影文學中的教師”課程中共同閱讀、討論這本書,試圖從“理解學生”的視角進入到對文本的解讀——霍爾頓就是那個讓老師最頭疼的學生。經由作者塞林格的筆,我們得以進入霍爾頓豐富而又充滿矛盾的精神世界,對他的迷茫、他的叛逆、他的粗俗、他的漫不經心、他的深刻,感同身受。也許,這樣一種理解,可以幫助我們在現實的學校生活中,更多地“看見”不為人所愛的學生。
——張華軍 (北京師范大學教師教育研究中心)
一、塞林格與他的世界
20世紀50年代,“二戰”的勝利推動美國在政治、經濟上達到高度繁榮,對物質的過度追求加深了人們對精神世界的漠視。美國社會充斥著對人的主體性的漠視和道德上的迷失,精神的荒寂加深了自我與世界關系的異化與矛盾。《麥田里的守望者》一書的作者塞林格,看到了遮蔽在社會表層物質繁榮之下個體的淪喪并試圖與之抗爭。作為一個游走在精神世界與現實世界中的漫游者,他渴望通過對抗人的精神墮落,喚醒迷失的自我,拯救處于危難中的純真人性,使其免受社會異化的污染而保持精神的獨立與純粹。
《麥田里的守望者》描繪了一位十六歲的少年霍爾頓在紐約街頭三天三夜的漫游經歷。霍爾頓的自我墮落和掙扎在某種程度上揭示了當時美國社會異化與精神極度匱乏現狀下個體的生命狀態。這部小說對于當前中國社會中的年輕人或許具有某種現實意義。為了尋求自我精神的獨立,或許有必要進行漫游,這種漫游,可能并不只是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在精神漫游中,尋求更為深刻而具體的生命意義。教師,是否可以成為學生精神漫游中的“守望者”?
二、霍爾頓的漫游記
霍爾頓是一個游蕩在真實社會與內心世界中的漫游者。漫游者本身表現出個體與當下生活情境在某種程度上的割裂,身體和內心的極度不適應使他們難以調和與世界的矛盾。但幸運的是,霍爾頓并沒有像大多數人一樣沉迷于現代性營造的虛假幻影中,被假模假式的世界所同化,而是充當了成人世界和孩童世界的旁觀者,他在迷茫與清醒間不斷徘徊掙扎,在漫游中不斷尋求內心世界與外在世界的理解與和解。
漫步街頭三天三夜的經歷成為霍爾頓成長變化的主線,當霍爾頓將純真的孩童世界與他認為的假模假式的成人世界對峙的時候,他表現出外在行為上激烈的抗拒,在道德與精神上的彷徨,以及某種程度上尋找自我救贖出路的努力。他與斯賓塞老師的見面、與潘西的同學沖突成為激化對抗情緒的關鍵,對成人世界假模假式的極度否定與反抗情緒使他選擇在深夜戴著那頂象征孩童世界純真美好的紅色獵人帽獨自離開潘西中學——這所讓他極度厭倦的充斥著假模假式的學校。矛盾的是,那些令霍爾頓強烈厭棄的所謂成人世界里假模假式的、在道德和精神意義上侵蝕孩童世界純真與美好的言語行為,在霍爾頓的漫游歷程中被他一一踐行。他口吐臟話、酒吧買醉、肆意揮霍,他的無助與茫然在這些荒誕不經的行為中被不斷放大。但與此同時,他似乎隱約意識到這樣激烈的對抗是毫無意義和永無止境的,這種隱約的要去尋找某種心靈寄托的直覺促使他主動給他的夢中女孩“琴”打電話,他和修女對話,去尋求安東尼老師的幫助……這些行動讓我們看到了霍爾頓努力尋求自我拯救,他在看似漫不經心的漫游中嘗試與他所厭惡的現實世界建立新的、改善性的聯系。
霍爾頓是一個極具敏感性和朦朧的自覺意識的人,他內心潛藏著強大的內在生命發展的能量,但這種能量似乎在霍爾頓與很多人的交往中并未真正被喚醒。霍爾頓在漫游中直覺地想尋求一個更具洞察力和敏感性的人傾聽他的心聲,給予他支持和幫助。所以霍爾頓在半夜潛回家中與他的妹妹菲比見面。和妹妹的見面觸發他打開內心更加清楚地思考自我與現實世界的關系。霍爾頓對菲比有著高度的認同和發自內心的愛意。他認為菲比“是一個真正懂事的人。她真是聰明。”[1]“只要你跟她說些什么,她總是仔細聽著,她的確懂得。”[2]她保有自己的個性和獨特的判斷力,基于現實的清醒覺知和富有想象的靈性,卻又不失孩童的天真。菲比是一個心智上成熟的孩子,她沒有像霍爾頓一樣和世界有那么大的割裂感,她似乎可以與世界處于一種更加和諧的關系之中,而這些或許正是霍爾頓渴望守護和保有的東西。菲比似乎滿足了霍爾頓對理想人格的所有想象。在與菲比的互動中,霍爾頓的漫游之路開始有了逐漸清晰的“目的”——“做一個麥田里的守望者”。“不管怎樣,我老是在想象,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塊麥田里做游戲。幾千幾萬個小孩子,附近沒有一個大人——沒有一個大人,我是說——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賬的懸崖邊。我的職務是在那守望,要是有哪個孩子往懸崖邊奔來,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說孩子們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里跑,我得從什么地方出來,把他們捉住。我整天就干這樣的事。我只想當個麥田里的守望者。我知道這有點異想天開,可我真正喜歡干的就是這個。我知道這不像話。”[3]
霍爾頓想要“守望”的究竟是什么?或許是他所認為的孩童世界的真實、純潔、簡單,是不失個性、不失本真的純粹,是在精神彷徨和社會失序中保有的希望和自覺,是對假模假式的成人世界的拒絕。但成人世界和孩童世界是無法截然分開的。“懸崖”作為所謂的兩個對立世界的分界線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謬論,是來自霍爾頓內心對現實社會的反抗與對峙。菲比的存在讓他意識到也許他可以超越孩童世界和成人世界的割裂。于是他去尋求他最喜歡的安多里尼老師的幫助,渴望得到來自成人世界的幫助。
霍爾頓認為“安多里尼是我這輩子有過的最好的老師,你可以和他開玩笑,卻不至于失去對他的尊敬”[4]。安多里尼老師以霍爾頓可以接納的方式啟發霍爾頓真正面對和思考他當前的問題,他說“歷史上有許許多多人都像你現在這樣,在道德上和精神上都有過彷徨的時期。幸而,他們中間有幾個將自己彷徨的經過記錄下來了。你可以向他們學習——只要你愿意。正如你有朝一日如果有什么貢獻,別人也可以向你學習。這真是個極妙的輪回安排。而且這不是教育。這是歷史。這是詩。……一個不成熟男子的標志是他愿意為某種事業英勇地死去,一個成熟男子的標志是他愿意為某種事業卑賤地活著。”[5]霍爾頓在安多里尼老師身上看到了成人世界中的不同于虛假骯臟的另一種可能性存在,這種對成人世界的全新的認識沖擊了他一直對成人世界固有的成見。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種新的認識,從老師家里出來,再次回到紐約街頭。安多里尼老師的話在霍爾頓內心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動搖了他曾經認為的現實世界非黑即白的劃分,這種內心劇烈的沖突讓霍爾頓產生了“我太疲倦了”的感覺,想去西部逃避內心的疲倦和矛盾。菲比用作為妹妹“愛的特權”令霍爾頓暫時放棄了去西部的計劃。游樂場戴著獵人帽淋雨的霍爾頓終于在一定程度上尋找到了他所認為的兩個世界的聯結通道。故事最后,霍爾頓極端激烈的與現實世界的對抗真正從內心發生了轉變,也在某種程度上使得內心的自我與原有的價值、觀點達成了更新與和解。
三、教師:成為兒童精神漫游的守望者
霍爾頓是一個孩子,又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孩子,他敏感地看到成人世界的假模假式,通過逃離學校,在街頭漫游這樣一種極端對抗的方式試圖割裂他所認為的兩個世界:兒童的純真世界和成人的虛假世界。我們并不主張這樣一種極端做法,但這個故事的可貴之處在于,主人公一直在追求一種自覺,試圖要跨越兩個世界的鴻溝,在進入成人世界時依然可以守護那份純真。
對于教師而言,首先意味著自身保持一種對生命、對世界的敏感性,這種敏感性使得教師能夠透過學生外在的行為表現和標準化考評結論,從細節處看到學生內在壓抑著的在道德和精神上的彷徨與無助,關注他們當下的需要與渴望,從而喚醒作為“人”的教師內在的感受力和理解力。其次,這種內在的感受力和理解力需要教師付出持續的、艱苦卓絕的個人努力,在歷史、文化和社會脈絡中去關注作為人的自我和學生的生命狀態,進行智識、道德和精神上的準備,從而保持一種隨時向學生開放的勇氣和狀態,在既有經驗與當下情境中建立自我與學生基于生命的真正的交往與互動關系,真正走進學生的生活世界,了解他們的個體特征、生活故事和在學校中發生的一切,理解和傾聽學生,接納與學生的一次次精神和情感上的相遇,成為學生精神世界的漫游中的“守望者”。
當教師開始自覺地進行這樣的聯結與思考,不斷展開彼此間的“造訪”的時候,教師將不再通過學生的外在行為和精神狀態評判學生,而是嘗試去理解和接納作為一個真實生命的學生在個體情感、精神方面的狀態,關心他們的生活經歷與內心世界。教師成為學生漫游中的守望者,還意味著教師對學生有一種無條件的愛。似乎這種無條件的、毫無功利的情感的存在是非常困難的,但是,當老師真正進入到學生的內心世界中,理解和接受他們由于精神上的彷徨與無助而看似激烈的反抗與掙扎時,愛的情感就已經產生了。這種情感打通了教師和學生相遇的通道,從中尋找到某種心靈上的安放。
接受和守望學生精神漫游的狀態,正是教師走進學生生命世界、建立雙方真正的對話與關系的保障。這樣的一種狀態,需要教師允許學生某種程度上的“不作為”,為學生創設一個可供他們自主發揮和創造的空間,幫助學生提升對生命的敏感性和洞察力。同時,成為學生精神漫游的守望者,也可以幫助教師不斷生成教育的實踐智慧和對學生的理解力,從而在充滿著太多的不確定性和未知風險的教育旅程中,擁有一種勇氣,一種持續地自我審視的自覺,拓展想象力的邊界,看到一個可以容納豐富生命的更大世界的可能性。
參考文獻
[1]-[5]J.D.塞林格.麥田里的守望者[M].施咸榮,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7:73,182,188,204-205,190.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
責任編輯:胡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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