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河舊事

孟憲歧

黃先生

黃先生在熱河鎮擺卦攤。

黃先生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藍，人們就知道這人看不見東西，也有人管他叫黃瞎子。

其實，沒人知道，他的眼睛一點也不瞎。但他得裝出瞎來，這樣才能有顧客來呀。那時候，算卦的都是盲人。據說，盲人有特殊功能，算出卦來靈驗。假如你眼睛沒毛病擺地攤，沒人相信你的卦。

只有黃先生的父母知道實情。

黃先生的父親是私塾先生，平時喜歡看《易經》《八卦》之類的閑書，懂點風水學，給人選個黃道吉日啦，幫人家看看陰宅風水啦，人送外號“黃半仙”。

黃先生是獨子。

黃先生剛出生時，眼睛藍藍的。

父親大驚：“完啦，這孩子是個睜眼瞎！”

母親就哭：“這可咋鬧？苦了娃了。”

兩口子很窩囊。但孩子生下來了，好歹也得養活呀。

孩子大一點，他們發現盡管眼睛藍，卻不瞎。后來，他的藍眼睛慢慢變淡。

黃半仙瞅著兒子嘿嘿笑：“這小子，天生算卦的命，這眼睛，不用裝！”

后來，黃先生還就真走了算卦這條路了。不過，他來到遠離家鄉的熱河，沒人知道他的底細。

平時，黃先生在熱河最熱鬧的地方西大街擺卦攤，他手拄一拐杖，走起路來戳戳點點，一但旁邊無人，他會疾走如飛。

黃先生擺了卦攤不久，對面就開了一家紙鋪，專門經營黃錢紙，扎紙人、紙馬、紙牛等，師傅姓周。周師傅請黃先生喝了一碗餛飩。熱河的餛飩出名，康熙大帝來熱河行宮，專門吃熱河餛飩。

黃先生說：“無功不受祿啊！”

周師傅說：“還請先生多多關照我的生意啊！”

兩個人就都笑。

又不久，對面開了一個專賣桃木制品的小店，桃木劍，桃木斧子、桃木刀等應有盡有。開店的人姓趙。

趙掌柜也請黃先生吃熱河餛飩。

黃先生說：“無功不受祿啊！”

趙掌柜說：“還請先生多多關照我的生意啊！”

兩人也呵呵笑。

有人來算卦。黃先生看看面相，瞅瞅手相說：“回家為祖宗送點東西吧，他們怪罪你了。”來人驚愕地看著黃先生，不語。

黃先生不再說話。

來人慢慢從衣兜里掏出幾枚大錢，就去了周師傅的紙鋪。

又過幾天，這人來紙店帶走了白白的紙馬和黑色的紙驢，扛了一捆黃表紙。

周師傅朝黃先生一抱拳。

又有人來算卦。

黃先生依舊看看面相，瞅瞅手相說：“驅邪，辟邪！”

來人問：“都需要什么？”

黃先生瞇著眼睛：“桃木最好！斧、劍、刀一樣不可缺少！”

來人點頭。

來人給了錢后，東尋西找，就進了趙掌柜的桃木店。

趙掌柜也朝黃先生一抱拳。

年末，周師傅送來5兩銀子：“一點意思，不勝感激！”

黃先生笑納了：“哎呀，無功不受祿啊！”

趙掌柜也送來了5兩銀子：“不成敬意，請先生收留。”

黃先生也笑納了：“無功不受祿啊！”

那年，熱河府衙出了大事，銀庫里府銀不翼而飛。

知府震怒，給負責破案的哈達下了死令：“一月內破案！”

哈達是滿人，鑲黃旗，在熱河也是個人物。

哈達和手下的人像一群無主的蜂子東一頭西一頭亂撞，也沒理出個頭緒。聽人說黃先生卦極靈驗，就來找黃先生。

黃先生看看哈達的面相，又看看他的手相說：“可問西南40里。”

哈達問：“啥意思？”

黃先生說：“此乃天機，不可泄露！”

哈達往西南望望，突然想到，西南40里有虎山，山上有匪占山為王，便高興地說：“天機我懂了！”言罷就走。

黃先生說：“老爺，卦錢？”

哈達說：“我是朝廷命官，哪來卦錢？”

黃先生哈哈大笑：“空空如也！”

哈達率官軍去了虎山，結果白跑一趟腿，匪去山空。

哈達想：這黃先生不是凡人，他明明知道盜匪，還知道盜匪已跑，還戲弄老夫，老夫要辦他個通匪的罪！

哈達問黃先生：“你可知罪？”

黃先生答：“何罪之有？”

哈達：“你知道40里的虎山盜匪，還知道盜匪跑了，你暗中和盜匪勾結。”

黃先生問：“我咋說的？”

哈達答：“你說可問西南40里。還說空空如也。”

黃先生仰天大笑，笑畢，說：“可問西南40里，我想告訴你，問遍西南40里所有的人，就能有所發現。至于那句空空如也，我是說你找我算了一卦，算完了，啥都沒給，不是空空如也嗎？”

哈達啞然。

不久，熱河知府升遷，這件案子也就不了了之。

黃先生依舊擺卦。

周師傅依舊開紙鋪。

趙掌柜依舊開桃木店。

周師傅

此前，熱河沒有專門開紙鋪的。

也有人賣黃錢紙，但都是在街頭擺一個地攤招徠顧客。

周師傅來了后，正式開了鋪面。

熱河這地方，對故去的人安葬的儀式很看重，很講排場。

有人說這是做給活人看的，也有人說人活著的時候好好待，何必死后再盡孝？不管怎么說，人沒了后事要風風光光地辦。

窮人家，也要燒很多黃錢紙，也要扎紙人紙馬等，這些東西要花銀子的。再沒錢，也要花，否則讓人看笑話。

富人家自不必說，那肯定是相當隆重的。

周師傅給富人家干這些活，忙不過來，還得請人幫忙。平時有時間了，扎點花圈等東西備用。

但紙鋪地面小，存不來那么多。這些東西不用是不用，一用就是急的。

周師傅有一個閨女，叫水秀，年方20，明眸皓齒，別看是個窮家姑娘，不用打扮，天生麗質。

水秀手極巧，扎的花，跟真的似的，扎的牛，抽一鞭子就能跑，扎的馬，騎上就能騰空駕云。

俗話說，一家女百家求。

有人上門提親，周師傅覺得人家這是看得起自己，熱情接待，但從不擅自作主，都要水秀自己拿主意。

其實，水秀心里有了意中人，就是經常來鋪里幫忙的秋樂。

秋樂這個小伙子勤快，是個木匠。

平時沒木工活干了，紙鋪忙時，周師傅就請秋樂過來幫忙。

水秀和秋樂很談得來。

這日，有人上門提親。

如果是別人，找個理由拒絕了，很容易。

可這個人不是個省油燈。

這人叫扎德拉，是正黃旗人，在熱河府衙吃皇糧，還是個小頭目，每天帶領幾十人在大街巡邏。

扎德拉已經50了，家有妻小，可他看中了水秀。

不但水秀感覺這人惡心，就連周師傅看著都惡心。

扎德拉黃臉皮，極瘦，眼窩深陷。

媒人說：“扎老爺說了，姑娘算二房，明媒正娶，及早給個話。”

媒人又說：“扎老爺還說，他看中的女人，就是他的人了。”

媒人扭著肥屁股走了。

周師傅無計可施，找對面算卦的黃先生給出主意。

黃先生：“有膽嗎？”

周師傅：“啥膽？”

黃先生：“殺人的膽！”

周師傅：“沒有！”

黃先生：“不對呀，你不是山東平原的嗎？那里人都會練幾手。”

周師傅：“我也練過幾手，可沒練過殺人啊！”

黃先生：“試試你的膽！”

黃先生跟他耳語一番，周師傅點點頭：“多謝！多謝！”

第二天，扎德拉又領人巡街。

第三天，黃先生喊：“扎老爺，過來算一卦！”

第四天，以前，扎德拉沒少跟黃先生嘮嗑，和黃先生也算是熟人。

扎德拉邁著八字步走過來。

黃先生說：“我看老爺印堂發亮啊！”

扎德拉說：“喜事兒，對門那小妞歸我啦！”

黃先生說：“恭喜老爺啊！”

扎德拉說：“到時候，請你喝喜酒！”

扎德拉說完，接連打了兩個噴嚏。

黃先生說：“我看了那小妞的生辰八字，恐怕跟你相克吧？”

扎德拉的清鼻涕也流出來了。

黃先生就知道這人是個大煙鬼。

黃先生又說：“老爺，您屬馬，她屬牛，自古就有：子鼠見羊萬年愁，不叫白馬見青牛。虎見巳蛇如刀割，兔子見龍不長久。酉雞不與犬相見，亥豬不可見猿猴。犯沖啊！”

扎德拉哈哈大笑：“我可不管那些騙人的鬼話！”

黃先生也呵呵笑：“老爺，那您就悠著點！”

夜里，周師傅躲在距逍遙館不遠的暗處。

黃先生告訴周師傅：“扎德拉喜歡抽大煙，隔三差五去逍遙館。

時間不長，扎德拉走出了逍遙館。

周師傅躥過去，用事先準備好的破口袋罩在扎德拉頭上，把扎德拉摁住，扳起他的左腿，使勁一撅，只聽嘎巴一聲，左腿斷了，扎德拉大叫一聲昏死過去。

半夜有更夫路過，認得扎德拉，喊人把扎德拉送回了家。

這扎德拉平時驕橫跋扈，沒少得罪人，這回被人算計了，只好打掉了牙咽進肚子里，吃了啞巴虧，在炕上一躺就是半年。

這半年，周師傅把水秀嫁給了秋樂，小兩口結婚后離開熱河，回了山東老家。

扎德拉能走動了，但腿腳不利落，一點一點的。

他還沒忘了水秀。

他來紙鋪，見周師傅一個人忙，問：“水秀呢？”

周師傅答：“大人，水秀沒福氣啊，她回老家得了毛病，嫁給了一個啞巴。”

扎德拉嘆了一口氣：“沒有緣分！”

黃先生見扎德拉走路踮腳，問：“好久不見，老爺這腿咋啦？這一陣子又高升了？”

扎德拉答：“高升個屁！倒霉透了！”

黃先生：“我說呢，老祖宗的話不能不聽，那可是傳下來的經驗啊！”

不久，扎德拉因為在賞紅院跟一個嫖客爭妓女，兩人大打出手，被嫖客給捅了一刀，死于非命。

周師傅立即回山東把水秀和秋樂接回了熱河。

趙掌柜

趙掌柜開的桃木店在熱河鎮獨一無二。

桃木，那可是百木之王啊。

古人曾稱桃木為仙木。

傳說桃木是巨人夸父追日渴死后手中之杖所化。

遠古的后羿被自己的徒弟逢蒙所殺，逢蒙暗算后羿的工具就是桃木杖。

后羿死后上升為神，神名宗布，他手牽猛虎，統領檢查萬鬼，為鬼王。

鬼中凡有作惡之鬼，便會被猛虎吃掉，桃木可殺鬼，當可避鬼。

桃木成為驅邪避鬼的好東西。

熱河的氣候一年四季分明。

桃樹春天發芽，秋天落葉，耐過嚴寒，歷過風雨，經過酷暑，桃木質堅而綿軟，適合做各種桃木器物。

趙掌柜是南方人，人長的眉清目秀，隨父親來熱河建熱河行宮。

父親是木工，熱河行宮里面的亭臺樓榭都有他的功勞。

趙掌柜從小就學了一手好木匠活，小到木匣木箱，大到房屋棟梁，他都能會做，而且手藝妙極。

父死后，他就在熱河娶妻生子定居了。

趙掌柜開了桃木店，仗著手藝精巧，風吹不著雨淋不著，40多歲了，還跟20多歲的小伙子差不多。

趙掌柜的桃木店離不開黃先生。

黃先生擺卦攤，來算卦的人一旦被黃先生看出吉兇來，吉卦高高興興，兇卦便慌慌張張，懇請黃先生出主意逢兇化吉。

黃先生瞇著眼睛，掐著手指算了一會兒說：“屋內面北朝南的墻上，掛桃木劍一把，可斬鬼，門楣之上可掛桃木刀一把，鎮宅驅鬼，一劍一刀，平安無事！”

大家都聽黃先生的，就都到趙掌柜的店里，買刀買劍。

趙掌柜的桃木店不愁沒有買家。

熱河鎮有一家大戶，姓崔，家趁萬貫。

崔大戶娶了第一個老婆，5年也沒生個一男半女，他埋怨大老婆生不出個娃來，就娶了二老婆，5年后依舊沒給他懷上娃，崔大戶埋怨二老婆地不好，光種不出苗。

后來又娶了第三個老婆，眼看4年過去了，三老婆的肚子還是沒動靜。

崔大戶最寵三老婆，才20多歲，長得如花似玉。

可崔大戶天天跟三老婆滾在一處，三老婆這塊地也不長一根苗。

崔大戶覺得自己有毛病，找郎中看了又看，望聞問切，郎中們給崔大戶開了許多草藥，崔大戶吃的草藥能用牛車拉了，可還是白搭，3個女人依舊肚子平平。

崔大戶著急，就領著三老婆來找黃先生算卦。

黃先生瞅瞅崔大戶，面相不錯，方面大耳，一副福相，可惜，面門處有一黑痣，這黑痣就是主崔大戶命中無子嗣啊。天注定，不可改。

黃先生又看看女人，女人漂亮，富態，一看就是多兒女的面相。

黃先生跟崔大戶說：“請幾個桃木觀音吧！”

崔大戶：“請幾個？”

黃先生：“多多益善！”

崔大戶就去趙掌柜的桃木店。

趙掌柜一見崔大戶的女人，就驚愕了：這世上還有這么好看的女人！

趙掌柜看女人的眼神有點兒色，女人就嗔怒地瞥了他一眼。

只這一眼，趙掌柜就被這風情萬種的一眼給迷住了，永遠也忘不了了。

崔大戶沒在意趙掌柜怎么看他女人，他只注意店里擺的那些桃木物件。

崔大戶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一尊桃木觀音。

崔大戶問：“你能刻桃木觀音嗎？”

趙掌柜馬上答：“能刻，但不曉得老爺要幾個？多大尺寸？”

崔大戶說：“先刻10尊，一尺高的。”

崔大戶掏出10兩銀子：“這是定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崔大戶先走出桃木店，女人隨后跟出。

不過，女人還是掃了趙掌柜一眼。

趙掌柜被女人給弄丟了魂。他在雕刻桃木觀音時，心不在焉，把手指讓刻刀給割了好幾個口子。

但趙掌柜很敬業，把那一尺高的桃木觀音雕刻的栩栩如生，鼻子小巧，眉眼顧盼生輝。

黃先生看一眼，淡淡地說：“這是那個女人啊！”

趙掌柜說;“像嗎？我可是下了功夫的。”

幾天后，崔大戶沒來，倒是女人來了。

女人一見雕像，驚訝地問：“哎呀，這是你刻的？真漂亮！”

趙掌柜趕緊說：“太太還滿意？”

女人把桃木觀音捧在手中：“真是好極了！”

一月后，崔大戶來取貨，100兩銀子買走了10尊桃木觀音。

趙掌柜真是賺了，賺大發了！不但賺了銀子，還賺了女人。

崔大戶的女人自從在桃木店見了趙掌柜，心里也是一動：這個男人如此標致如此多才多藝，世上難尋啊。

女人有心病：崔家老大、老二都沒生育，她如果再不能懷上，遲早會有人代替自己的位置，得想方設法為崔家接續香火啊！

女人就跟趙掌柜好上了。

女人經常來桃木店。

女人喜歡小動物，趙掌柜就給女人刻了動物12生肖圖。

自打崔大戶在趙掌柜桃木店請了10尊桃木觀音后，老大沒動靜，老二也沒動靜，倒是老三有了動靜。半年后老三突然嘔吐起來，嘔吐起來昏天黑地的。

崔大戶著急，請了郎中。

郎中一把脈，高興地說：“老爺，恭喜您了，太太有喜啦！”

崔大戶一聽，差點蹦跳起來：“哈哈，我要有后了！天不滅曹啊！”

老大高興，老二也高興。她們都圍著老三轉。

她們清楚，老三再不懷上，恐怕就會有老四了，多一個不如少一個呀。

老三到底給崔大戶生了一個大胖小子。

20年后，崔大戶死了，崔大戶的兒子把趙掌柜接進了崔家。

不久，趙掌柜莫名其妙死在崔家。

聽說了這個消息，黃先生捶胸頓足：“悔不該啊！”

沒人知道黃先生悔的是啥，不該的是啥。

趙掌柜知道，可惜趙掌柜沒了。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