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尕Zhang Ga文 張植蕙Zhang Zhihui譯



Machines are Not Alone
內容摘要:今天我們的世界里到處都是機器。脫胎于廣義生態學的機器生態學,揭示了一個機器性的世界觀,一個由復數的機器性聚合體開啟的開放世界以及一種就機器的主體性而言超越了生物學意義的對于感知的重新定義。而這種由技術主導的感知重構必然導向一種技術性心智的產生。從這個意義上說,不僅世界是機器的,而且機器并不孤單。
關鍵詞:機器生態學“機器不孤單”
到處都是機器
世界是機器的。不僅由于它的運轉依賴于一個由機器組成的網絡,比如分布于地球表面的服務器數據農場,無限延伸的流水組裝線,以及在大陸間交叉縱橫、跨越大洋、上至太空的交通工具;而且,當從操作的角度或機器一詞的抽象含義來考慮時,大地、河流、山脈、樹木、動物、文化和歷史,皆是某種機器,因為它們是互聯的生物圈,地質化學聚合物、水動力流、神經突觸、運動一感覺坐標、身心屬性、社會關系,以及技術環境的系統,重疊著、相互交纏著,縱橫而往復,如人類與思想之間、知識與自由之間的關系那般錯綜復雜。
德勒茲和加塔利在他們的合著以及各自的寫作里皆大談機器。“到處都是機器——真實的,而非形象意義,上的機器:驅動著其他機器的機器,被其他機器驅動的機器,且具備著所有必要的耦合與聯系。”①他們在二人的代表作中以,上述關于機器的論斷開門見山地道:“一個器官機器被插入能源機器中:一方產生一種流動,而另一方對其進行打斷。”他們認識到機器從根本上是雜交且協同的混合物。以詩性的號角繼續,他們借精神分裂病人之名宣稱道②:“所有事物皆是機器。天體機器,如天上的星星或彩虹;山川機器,皆與他的身體相連接。”對于這兩位法國學者來說,肉體機器攔阻電子機械裝置,天空的機器撫摸著沼澤的機器。他們談到有生命和無生命的事物之間的相似,一個“在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之前的時刻……時并無人類抑或自然,只有在一方之中產生另一方并與機器耦合的過程”③。這樣的圖景并非幻覺或暗喻,而是“機器的作用”。
這當然既非瘋言瘋語,亦非世外桃源般的遐想。對于這些哲學家來說,世界是機器的,在于其顯現且突出了事物間不同的分類和秩序,規訓與治理,同氣連枝的聯系性中的關系和系統,它;們纏繞著,總是內嵌、聯結在一起。它闡明了在不可避免的關聯、約束、相互作用中作為主體性(而非主體)的身份的生產。“相對獨立的范圍或回路并不存在”。從而,這一機器的世界觀強調了一個與主體性建構徹底地分道揚鑣,拋棄了人類排他性的主題,并宣稱一切皆是促進環流和分岔的機器性過程。“我們并不對人類和自然進行區分:自然的人性本質和人的自然本質在自然中以生產或工業的形式成為一體,正如在人類作為一個物種的生命中那樣。由此工業不再被從外在非本征的實用性角度來考慮,而是從它作為人的生產以及對人的生產與自然的本質一致性這一角度來考慮。”④
如果“一切皆為機器”這一論斷首先是一個哲學命題的闡明,一個本體論的示意,避開了有意識的主體相對于滯惰性客體的問題,那么雅各布·馮·尤克斯庫對蜱蟲的故事的闡釋,則在經驗上印證了這一互相聯系性的系統性關系,確實是一種“種間機制”,并闡明了作為使蜱獲得知覺信號的機器性基礎結構的“環境”,揭示了它的主體性的能動性——即依從一個具體的環境自我調節的能力,以及將其世界變成大自然中一個能提供其自身的存在必需要素的特殊小自然的能力。“我們可以斷定,每一個活著的細胞都是一個機器操作員,它們感知并生產,也就是處理它自己的獨特的(特定的)知覺信號和刺激,或效應信號。那么,每一個動物主體中對效應的復雜感知和生產都可以被歸因于小型細胞機器操作員的運作。”⑤這一觀察也間接指向了機器性運作的特征,即一種交互作用,為了維持穩態——不論是機械力上的還是生物機制上的——機器總是已然嵌入與連接著的。“所有動物主體,從最簡單到最復雜的,都被同樣完美地嵌入到它們所處的環境中。”⑥也就是說,蜱蟲的再域化是通過這種投入環境中,與周圍的疊覆,和對“環境”的創造而發生的——蜱蟲亦反過來調整周遭世界以適應自身。作為機器的蜱蟲和作為機器操作員的蜱蟲是永恒地在轉換角色、交換位置。這樣一來,在被認為缺乏意識和意指的事物中,意義形成了,并被凸顯出來:“如果個體不將自己限制于森林與人類主體之間的關系,而是也將動物包括進來,那么森林具有的意義就會成千倍增長。”⑦正是通過這個“環境”的尤克斯庫式自我世界——同時被無處不在的德勒茲式機器使其更加復雜化,主體也由此回到與自然或其他性質的客體的耦合中,循環著主體一客體這一互相依賴的組合,技術專家和生物學家達成了一致。
類似于有關動物機器,也包括最原始意義上的人類的精辟論點,基于尤克斯庫的環境范式,西蒙東指出了技術物一劉易斯.曼佛德所經典定義下的機器的演變譜系。機器是“從非有機體的復合體中被發展出來,以轉換能量,執行工作,擴大人體機械或感官上的能力,或為了將生命的過程化約至一種驚人的秩序和規律”⑧。西蒙東對機器的發展的闡釋喚起了一種帶有能動傾向的異質基因遺傳學:“單個的技術物并非當時當下給定的這個或那個事物,而是有其起源。技術物的統一性、個體性,及其獨特性,正是其起源所具有的連貫性和聚合的特征。技術物的起源參與其自身的存在中……技術存在通過聚合和自我適應來演化;它根據內在諧振的原理從內部統一自己。”⑨為了更清楚地闡釋,西蒙東舉了發動機作為例子:“蒸汽機,汽油引擎,渦輪機,以及由彈簧或重量驅動的發動機,都同樣是引擎。但是比起彈簧發動機和蒸汽機,彈簧發動機和弓弩之間有著更名副其實的類比關系。擺鐘的發動機與絞機類似,而電子鐘與門鈴或蜂鳴器類似。”⑩對技術的進化演變至為重要的是,西蒙東指出了一個“關聯的環境”,其對于劃分或進入技術物和環境間能量轉移的體系是必需的,其催化了技術圈的形態形成,這與尤克斯庫的生物世界的“環境”產生共鳴。
如果說尤克斯庫和西蒙東在他們的學術思考中將自然和技術的邊界擴展至人類中心論的話語和統攝體系之外,倡導一個將動物生命和技術物納入其中的對知覺、感覺和身心的新理解,那么一個徹底的斷裂已經在近年完全形成,其設想出一個摧毀了二元對立論最后戰壕的生態學概念,更新并綜合了有關系統的當代理論和實踐。
在闡明廣義生態學的主旨時,埃瑞克.霍爾重新定義了生態學:“‘生態學成為對技術和自然的關系進行非現代式解域化的一個核心概念與標志。”?向著解域化的轉向顯然與加塔利的抽象機器主義有著譜系上的密切聯系和理論共鳴:“這些抽象的解域化的互動,或簡言之,這些抽象的機器,跨越多層次現實,并對分層進行建立與推翻。抽象的機器并不依附于一個單一的普遍時間,而是一個超空間超時間的連貫的面,它通過這些機器作用于存在的一種相對系數。”?加塔利的主張預示了一個機器性世界觀,由“因果關系將不再作用于一個單一方向”?體現了新的生態哲學的邏輯。機器性的聚合體當然是跨多種秩序的存在的多樣性的聚集,穿透多種分類法的圍墻,并與不同物種和起源的事物與意識相重疊。我們可以看到,加塔利的一般機器主義為廣義生態學奠定了基礎,以提倡對建構一種新主體性而言至關重要的開放性,這一新的主體性對人類主體和物質客體不懷有區分,正如霍爾這樣援引加塔利:“既然‘機器向其機器性的環境打開,維持著社會構成和個體主體性間各種各樣的關系,科技的機器這一概念就應被擴展至機器的能動性布置。這一范疇包含了所有作為機器形成,有不同表示和存在論意義上的支撐的事物。并且,比起視存在與機器,或存在與主體為對立,這個機器的新概念現在包含了存在從質上自我區分,并形成一種存在論意義,上的多元性,這正是機器性載體的創造力的延伸。”?
據加塔利在《論機器》一文中的論述,這一復數的機器性聚合體開啟了一個引發創新至一種自創生創造和它創生創造的混合的維度,其中“自組織和生成機器”(自創生)同生產不屬于自己的其他事物的過程(它創生)緊密合作。這一新的生態學重組的核心在于對從生物學上的限制中解放出來的感官的再定義,以延伸到主要由科技促成、改造和散布的感官的概念。“生態這一概念的傳播主要揭示了從符號文化向技術生態的感知的轉向。”?“隨著獲得越來越多的生命,”加塔利認為,“機器便需要越來越多抽象的人類特質:而且這一直在它們的進化過程中發生著。電腦,專業系統和人工智能對思想進行了增補的同時亦同等地對思維進行了扣除....這一感覺和作用的不斷涌現并非重復的模仿,而是單個知覺之獨特效果的產物,盡管它可以被無限地復制。?這一機器中自體創生的節點的釋放與西蒙東對技術性和人性的交互關系的闡明異曲同工:
所謂技術客體,依其本質來說,即是由人類主體所發明、思索和有意所造的客體,其成為我們所稱為“超個體”之關系的支柱與象征……通過技術客體的媒介作用,人類與技術及人類與人類之間的關系被創造了。我們可將此關系理解為:它不基于已建構的、彼此分離的個性來連接這些個體,不基于每一人類主體的共有之處,如先驗的感知形式,而是基于前個體化存在的作用,基于個體所持有的,蘊含著潛能與有效的自然之力。技術發明所創造的客體帶有其創造者的某些內涵,表達著這個創造者的本質;我們可說技術存在體中有人之天性,這里的天性甚至可指那些原始且先于人類在自身中所建構之人性。?
感知的再定位表明了感知是被歷史地定義的,而且它自身就有一個正在演變的歷史——“感知尤其受制于歷史性”。霍爾寫道:“在自然的有機狀態和緊隨其后的機械狀態之后,自然的控制論狀態通過控制與信息的范式重置了人力和非人力間的關系。”?
當代對感知的建構——即主體的建構的根本,是基于構成了心理社會基底和認知官能的技術現實。正如霍爾指出的:“技術總是受制于感知,尤其是提供感知的主體;反過來,每一次將重心偏向技術的轉折最終總會有感知瓦解的危險。”也就是說,被看作是來自于生物賦性的感知機制現在正被技術介導的感知所取代,后者常常置換、增強,甚至讓被從生物上劃定的感知官能錯位,進而導致倫理和美學規范的多重問題,并引起焦慮和不安全感。感知的技術建構標志著一個機器中心世界的到來,其優先于運作模式,形成多元主體性時調動眾多各種各樣的行為者(actants)(如拉圖爾所說),動搖基于對人類主體的意指與再現的邏各斯中心世界。“在機器中心的世界中,我們從主體的問題轉向主體性的問題,由此表述并不主要指向講話者和聽者,即個體主義的交流式變體,而是指‘個體、身體、物質和社會機器,符號學、數學、科學機器等的復雜集合,這些才是表述的真正源頭'。金錢、經濟、科學、科技、藝術等等的符號機器們(具有非意指功能的符號,作者注)相互平行或獨立地運轉,因為它們生產或傳達意義,從而超越語言、意指和再現。”?
就其試圖獲得一種技術性心智——即技術性感覺和技術的感官機制——以達到“對認知模式、情感形態,以及行動規范的表現”而言,機器的宇宙就預先假定了一個不可或缺的“開放”作為前提條件,因為“技術現實能有效地讓自己被延續、補全、完善、延伸。在這個意義,上,技術性心智的延伸是可能的,尤其在藝術領域中已開始顯露”?。
機器不孤單
帶著這一機器生態學的概念,我們確定“機器不孤單”首先是一個對普遍機器之自足的公開聲明,也是由多源主體性和多種能動性組成的,絕非擬人化的移情或某種轉喻的感性審判的表述。它們是真實的。
這一感性恰恰并非是依照于人類精神狀態,甚至都不是動物的,而是包含了人類、動物和其他所有事物。現在我們已經理解了德勒茲和加塔利的挑釁式的宣言,“一切皆是機器”,于是我們也能看出這一呼吁同認識到“互為客體性”的一種新世界觀產生共鳴,其表征了各種事物間的動態的相互依賴,揭示了可以被稱為后人類式當代性的時下狀態,而且比互為主體性(intersubjectivity)這一習慣性概念更具意義,后者視人類間關系為社會和文化的基石,以及意義的世界的基石,這一觀念已經主宰并維系了話語體系太久。
再者,機器是具有操作性的設備,而不是再現的能指。它們用其直白邏輯自我行動,并且有時也會失控,或許也會生氣。它們不需要一個發言“機”來委派指令,來代表權力。它們是能動的活動家,充滿了活力的沖動;它們是行動者——拉圖爾會這樣叫它們;它們行動又互動,爭吵又欣喜。在協同過程中,它們于運轉和用功中產生內容,召喚意義。這個機器的展覽亦是如此:自然和文化是機器,而機器不孤單。
“機器不孤單”提出一個意動的命題,即它們本身可能就是主動且有知覺的存在。提出機器有知覺是指它們有自己內在固有的自主性,而非暗示一種通靈或廣義活力論的幻想。從它們自創生的潛能中——按西蒙東所說,所有機器性系統起源時便充滿了這種潛能——它們展現出一種未來性。機器生態學是一種由人類器官、技術器官和社會組織的共同個體化而發展形成的機器學說和有機學說。因此,機器不孤單,因為它們與其他機器一不論是同一門類的抑或不同門類的機器一起工作、運轉、運行。“機器不孤單”也委婉地指出一個簡明扼要的定律:只有當我們以這樣的方式來照料相互依存的萬物時,種海德格爾式的“天、地、人、神”四重共生,才能經由機器的調解而得以真正實現。
展覽“機器不孤單”容納了各種機器。在托馬斯·薩拉切諾的天空機器中,機器擺脫了國界和化石燃料而翱翔,盤旋于人性的限制之上,卻又將人的身體升至高空,在對不受約束的藍天的追求中滑向虛空。它是抽象的機器和具象的機器的疊加。下至地面,植物機器為了復原和修復而智能地游走于它們的棲息地,憑借它們感知的靈敏調節污染等級,將荒廢的變得豐饒富足。吉爾伯托.伊斯帕扎創造的植物機器在其機器意識中擁有了自己的生命。這一共生性機器人由一組模塊化微生物能源細胞組成,以使細菌成長,并由此確保了這一機器有機組織的自給自足。光合作用通過細菌引發的電流所釋放的光能實現。雙向循環使得作為制造者的物種和作為消耗者的物種的環境達到最優系數,維持其動態平衡。
德勒茲式和加塔利式機器還必須是一個損壞的機器,才能使流動得以貫通。它也必須是一個開放的機器,預設了瀑布般的流暢以及空隙的連貫性,從一個區域內向外至一個回路或反過來,既是生物化學的又是技術的,既是有機的又是無機的,是金屬且肉體的,以至于大氣糾纏著電路,分子穿透了模塊,微靈魂環繞著宏宇宙。
托馬斯·費爾施代恩創造的境域充滿了大小不一的器械和燒瓶、泵和管子,攪起汨汨冒泡的發酵過程的儀器。其間生物反應器震動變化著,謎樣的液體流動著,細菌繁榮生長著,于是石的成了肉的,地質學變成了生物學,堅硬的變得柔軟。在這個世外之地般的編排里,一個關于未來的,或者說其實是關于一個清晰明了的當下的不可思議的圖景在此刻逐漸展開,顯露出自身:來自原始本初的微生物,長眠已久,自生命的開端便深埋于地表之下,被喚醒來將礦物質和礦石變為生物質,改變著營養養料的代謝作用——普羅米修斯出現了!這次并非一個為釋放人性,掏空器官帶來無盡折磨的病態神話,而是一個被釋放的肥大肝臟,肉體鮮活,以備未來所需。地球化學和微生物反應過程滋養了它,其間葡萄糖和蛋白質從普羅米修斯的大理石雕像的碳酸鈣成分中被獲取。在這一肉體——石頭混合機器中,人造物變成了自然的,礦物變成了養料,結束早已開始,而先祖已一躍成為后人類。
機器不孤單,因為它們的感知爆發明顯是觸覺的且有形的。看看多里安·高迪的癲狂的作品《儀式和后果》中的儀式進程,我們可以感受到有著互不相干的來源和各自屬性的物體在一種隨機的精確戲劇場景中相遇的痛苦和戲謔,引發劇烈的行為紊亂或蓄意編排的和諧,既令人不安又讓人忍俊不禁。如果生命從本質上意味著運動,那么這些自發地躁動的行進則至少顯示了對情感表現的渴望的傾向,盡管天真又笨拙。
當藝術家皮埃爾·于熱說生命是他的實踐的主要興趣2,他當然不僅僅是指人類生命,甚至不只是說動物生命,而是比生命更廣大的生命,或者說超越了活物的生命。“這是個封閉的地方。來自各種歷史地層的元素和空間并列著,脫離了時間順序或任何關于來源的印記。有種對虛構和事實的記錄,或對存在之物進行的物理適應。在卡哨爾公園的混合肥料中,人造物、無生命的元素,和活著的生物體、植物、動物、人類、細菌離開了培養基質,對我們的存在無動于衷。”“既沒有出發也沒有到達,只有一個在物種間腐爛和盛開的循環回流,是在慣常的分類和范疇之外的不可明言之元素的毀滅的再生。像尤克斯庫的環境一樣,于熱所展示的垃圾填埋地是個擁有多重具體呈現的抽象場所,一個無法言明卻運作著的機器的系統,其中各個部分,歷史和當下、地質學和心理學、自然和人造物交織成共生的存在和外來成分與奇異色彩的棲息地,有著不同的時間歸屬和分層。
機器如何塑造或調控人類行為已經被廣泛地研究。無數說辭和比喻都參與了對工業化造成人的異化的批判,這在以人作為所有事物的尺度的視角下,當然是對人的詆毀和不能容忍的。而從互為關系的角度考慮,按照“沒有人性能脫離技術性的補足得以實現”這一觀點所主張的(比如西蒙東、斯蒂格勒、馬蘇米等人),鑒于這一論述是建立在人類中心主義的道德優越性上,對于啟蒙運動精神所啟發的有關機器剝奪和阻礙人性的批判,也許需要反過來重新評估這一概念本身。人類中心主義者不僅聲稱對一切人造物的所有權,還囊括了對所有的生命種類以及各種層級的自然的所有權。張永基的諷刺滑稽表演中舞步單調地重復,模擬著機械運動,仿佛實現了對機器壓制人類的異化焦慮的一個從容的批判,引出對人機互動,以及“主人一奴隸”或“主體一客體“的二元對立這一固有的文化難題之復雜性所需的細致審視。
另一方面,機器作為有自主性的物種,在這一詞語的本來意味上,在托馬斯·拜勒的各種“引擎”中最為在場和清晰明顯。這位出生于二戰前夕的老資格藝術家對機器時代有著敏銳的感知,因此他的作品中既沒有話語的抽象,也沒有詩意的多愁善感,而是簡單直接的機器的原本模樣,對赤裸裸的真實狀態下的機器本身的展示。喬恩·凱斯勒的復雜精巧的鐘表里也明顯地突出了如此多的機械性,以至于它仿佛暗示著在讓全世界跟著它的滴答走時而動。然而,被令人瘋狂的萬花筒式的迷亂包裹著的“世界是個布谷鳥”并沒有優美地報時,讓世界隨著運轉,而是通過一只動力鳥的化身講述了機器的憂愁。置身于一個充滿危機的世界.當中所帶來的無能感與放棄使得這只鳥沒有了生氣,這些危機包括諸如石油泄漏、荒漠化,或使它不能動彈、喪失行動和飛翔的欲望的一系列機械故障。悲傷的機器鳥揭示了一種渴求呵護照料與關心的隱性技術心智。
無論是喜是憂,當代是由數字組成并被數字的操縱所維持,我們則生活在大量算法機器間,無所遁形。菲托.薩格雷拉對約瑟夫.柯索斯的經典觀念作品《一和三張椅子》的狡猾挪用無疑是一曲給算法時代的頌歌,同時也是一個無助的差錯。這一次機器試圖弄清對“椅子”一詞所進行的解構的意義或無意義,就好像在觀念藝術家的文字游戲和視覺修辭中被深刻地闡明并無比嚴肅地實施的那樣,但是一切都被毫不矯飾的機器視覺和解讀嘲弄了。
“機器不孤單”的集合也包括了隱形的機器,它們可以被恰當地稱為運輸機器和海關機器,用以支持藝術機器的遷移。同時這里也有著使展示與呈現變得可行的展覽機器,參與展覽觀看和與作品互動中的意義創造的觀眾機器,以及聚集知識并傳播觀念的工作坊機器和討論機器。最后,還有不可避免的時間機器,留下它毋庸置疑的綿延與記憶的印記。從它于2018年夏在上海新時線媒體藝術中心的啟動,到薩格勒布當代藝術博物館,再到作為第六屆廣州三年展的一個分主題著陸,每一次旅行都將根植于當地語境,從運籌、生態和心理社會層面,創造出與周遭環境及環境域之間的相互聯結,仿佛是通過鮮活的實例來踐行“三種生態學”。三部曲共同勾勒出一道機器軌跡,它將跨越海洋和陸地、地方和場域,它將融合氣候與社群,因地制宜,并進而擴充形成一支蕩氣回腸的機器合奏曲。
“相反,我們不是將存在作為整個機器、社會、人類和宇宙.生物的共同特征,而是建立一個發展出參照語系的機器——一個以歷史轉折點為標志,以不可逆性和獨特因素所構成的,本體異質的多級宇宙。”
到處都是機器,而且機器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