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慶偉 李國華 宋振熙Lan Qingwei Li Guohua Song Zhenxi



New Art History:Chinese Contemporary Art
新藝術史:
2000—2018年中國當代藝術
2019.3.10—2019.5.22銀川當代美術館
歷史的重塑,總是基于歷史撰寫者當下的欲望和訴求。一直以來鮮有人敢直面幾乎和我們重疊的時代,因為直面當下似乎意味著,我們正在當下的欲望和訴求中搶答未來。身處當下的時代,有時候我們會覺得時間的進度被人為地撥快了,因為社會發展的速度超越了人類歷史上曾有過的任何時期。在這樣一個語境下,回眸中國2000年至今近二十年的歷史,這一舉動的意義在于和實時發生的歷史對話,鋪平一條自歷史到未來的道路,來重塑被“人為時間”帶走的對藝術之路的理性判斷。
在中國梳理當代藝術史,無異于是在極短的“自然時間”內梳理一部“具有中國特色”的歐洲當代藝術史。這種特色來自極速發展的社會進程中各個因素對藝術語境的影響,2000年之后的中國藝術進入了這種“特色”自我生長階段,在全球化的當代藝術布局中呈現出重要的地位。自我的“覺醒”讓中國藝術開始擺脫某種西方映射的、對中國當代藝術的假想。自1979年北京中國美術館外發生的“星星美展”事件至今,中國的當代藝術已經走過四十年的發展歷程,在意識形態的鴻溝對面,西方對社會主義語境下的當代藝術好奇不已,他們的想象也因此有了某種異化后的窺視意味。1979年至2000年,中國群眾自發地發出了面對改革開放的時代訴求,中國的藝術家也帶著時代的特殊印跡,開始出現在歐美當代藝術話語權中的欲望搜羅中。我們換個角度來看,中國當代藝術的前二十年,也是一個主動向西方當代藝術體系進行全面學習和接軌的階段。在這個時期,隨著對西方當代藝術文獻的學習和了解,藝術家開始找尋能夠解答自身藝術問題的路徑。他們通過對杜尚(Marcel Duchamp)、畢加索(Pablo Picasso)、博伊斯(Joseph Beuys)、勞申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白南準(Nam June Paik)、阿布拉莫維奇(MarinaAbramovi)、里希特(GerhardRichter)、達明·赫斯特(Damien Hirst)等藝術家的深入解讀,慢慢深入到當代藝術創作的思路和方法之中。他們的作品沿著多維度的方式前進,從對意識形態的塑造到對待哲學文本的思考,從身體語言和經驗主義到后感性的研究,從形式主義開端走向對新媒介(新媒體)的轉換等,中國的當代藝術就像一個激情澎湃的車隊,同時啟動奔向某種藝術的未來性。與此同時,一些藝術家從中西方語言和文化碰撞這一問題的角度出發,將傳統東方化的語言進行“新審美式”的改造,他們將西方的藝術方法論作為鏡像,或者是新的“解剖工具”,又或者是化學反應劑,沿著中國傳統近現代藝術史的主要問題意識脈絡向前推進。另一方面,這二十年里中國的當代藝術批評和策展人的“自覺”同樣給藝術家以重要的理論支撐,如“八五新潮”“后八九”“廣州雙年展”以及后來的中國進入威尼斯雙年展體系等,這些理論體系的構建者實時梳理著中國當代藝術的面貌。他們和藝術家相互作用,形成一股符合特殊時期中國社會圖景的藝術力量。經濟實力的迅速增長在相當大程度上刺激了中國文化藝術的發展,隨著大量西方資本的涌入,一個龐大的中國式藝術市場逐漸形成。我們可以完整地看到一系列同西方一樣的藝術生產鏈條,這里有藝術學院、畫廊、非營利藝術機構、美術館、收藏群體和藝術團體,他們的相互作用所產生的藝術效應配合著資本化流動市場,將中國的當代藝術推向了更加“職業化”的道路,在2000年之后,中國本土的藝術生態圈開始成形。
2000年至2005年,中國的經濟迅猛增長,改革開放的社會進程相比從前有了更為繁盛的勢態,西方資本開始大量進入到中國的市場進行循環生產,當代藝術領域也不例外。藝術產業成為經濟繁榮之上突出爆發的行業。這使得整個當代藝術鏈條的運轉速度和規模都在不斷提高。這一時期內,作為向藝術行業輸送生產人才的藝術類院校,開始進行教育改革,從原有的精英式培養機制走向工業型大眾化的培養模式。學院招生擴張、教育科目細化及延展、學院和市場項目接軌等都使得當代藝術從生產力量源頭起開始向工業模式化轉變。此外,來自西方的當代藝術市場操盤者陸續隨著資本進入到國內當代藝術圈,一些重要的與國際化視野接軌的藝術機構得以在北京、上海建立。這樣一些機構的興起逐步帶動了本土資本在藝術領域的國際化,也實質性地影響了從藝術家到批評學者的藝術研究、創作及判斷。在此基礎之上,逐步建立的展覽機制也為藝術家和藝術生產搭建了重要的展示平臺,如上海雙年展、廣州三年展等這樣準國際化的藝術展覽正是在這個時期進入了西方當代藝術市場的視野并得到了重視和肯定。不少中國藝術家在這樣的交流中走出國門,進入到全球化藝術市場的角逐之中,國際重要的雙年展、藝術博覽會及學術文獻展中都能看到他們的身影。資本堆砌的浪潮之上,中國當代藝術展初露鋒芒。
2005年至2012年,隨著中國經濟的起伏波動、2008年前后的“北京奧運”效應以及經濟危機的出現,中國當代藝術的發展也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這個時期中,中國房地產實體企業的迅猛膨脹帶動著當代藝術的發展。不少民營藝術美術館、藝術機構在這個時間崛起,依附著資本和地產企業的運營模式,他們的介入讓藝術家與藝術創作方向也發生了一定的變化。2008年金融危機前后,以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為代表的新一批西方藝術機構登陸中國,使得更多人開始期許中國當代藝術情境的新局面。此后,更多藝術機構開始嘗試擺脫所謂的西方幻想式的中國當代藝術符號,走向探索新的、具有獨立性的中國當代藝術。同時,一批更為年輕的當代藝術家伴隨著這個時期而成為藝術市場的“新寵”,看上去中國即將面臨“新的與老的”當代藝術家的更迭和換代。時間往后推移,隨著2008年經濟危機陰霾的消散,中國式的娛樂消費時期步入正軌。消費時代的動力開始逐步涉足當代藝術領域,全民娛樂消費的時代也刺激著藝術家們走向不同的未來。2012年至今,中國當代藝術開始走進新的語境。同一個時間點上,歐美的當代藝術情境中,從市場到學術同樣遇到了麻煩一當代藝術創造力疲軟,理論支撐更新和建構滯后,使得中國當代藝術推演向前的可能性也受到了影響。面對失去了的“特殊時期”國際化標簽,藝術家開始轉而向內,深入找尋自己的獨特藝術語言。正是在這樣一個摸索前進的階段,整個中國的經濟發展卻走向了一個放緩、徘徊的時期。經濟支持和資本投入縮水,導致需要強大物質支撐的藝術家、藝術機構都在這樣一個關鍵過渡時期缺乏有效的支持。原先泡沫過高的藝術市場走入冷卻階段,當代藝術進入到一個前所未有的自我清洗、更新、調整的階段。那些看似將會被更迭的藝術家依舊成為引領中國當代藝術的旗幟,那些曾被認為發起挑戰的新起藝術家群體,卻有一些逐步淹沒在資本炒作的泥潭中。這樣一個背景下,隨著科學和技術的突飛猛進,由新媒介方式帶來的新倫理問題也介入到了當代藝術當中,藝術家和批評學者面臨新的高峰需要攀登,當代藝術的邊界也更加趨向模糊。另一方面,原本以“high art”自尊的當代藝術,在面向娛樂消費的市場資本驅使之下,更加快速地被要求進入到“low art”的發展情境之中,當代藝術中的許多先驅者竟也走下神壇,走向大眾化的“快餐消費”中去,適應資本的快速循環與再次消費。
中國當代藝術第二個二十年即將結束,我們在這之中仿佛能看到一部快進的當代藝術發展史。如果說第一個二十年中,中國當代藝術的明晰在于他們強有力的時代性語言和一致性探索的話,那么第二個二十年,隨著中國進一步全球化,中國的當代藝術正在走向模糊、交錯和多元——這其中或許帶著不安,但同時也有著可能性更為寬廣的未來。通過對過去一個時代的全面分析,我們從模糊中找尋到了四條路徑,這提煉于大量藝術家個體在中國近二十年發展背景下的不同形象,他們將構成的是一個帶有這一時期歷史性判斷的藝術圖景。
首先,在全球化中最獨特的意識形態背景下,藝術家繼續探討著個體和社會之間存在的政治關聯和身份不同帶來的語境差異。他們之中更多人強調當代藝術創作如何介入社會,同時思考著自身身份認同,討論個體權力和社會化進程之間的特殊關系。這個問題的繼續推演也銜接著中國當代藝術第一個二十年里最有力量的思考和表達。其次,這一時期的藝術家們深處于娛樂消費時代之中,在互聯網接軌的時代,他們把視角轉向討論娛樂消費時代資本所構建的人類新欲望與身體新感知,他們用藝術創作呼喚所有人警惕娛樂消費對于這個時代個體主體性的侵蝕,努力破除資本對于人經驗感受力的同質化克隆,積極討論資本和藝術之間的博弈。再次,來自藝術家們的新挑戰一科技與藝術。面對互聯網時代、人工智能和新媒體技術,藝術仿佛走向了前所未有的與技術的正面碰撞,藝術家需要討論藝術創作的新材料、新倫理問題。他們從原有個人經驗的探索表達中走出來,和具有智能化、大數據式的計算機形式語言結合,找尋拓展當代藝術創作的邊沿,選擇肉身意義和媒介意義之間的多重路徑。并且在這個領域中,藝術家最終將同技術和藝術一起走向形而上,直面對根本世界觀的討論。最后,則是一直以來中國藝術家持續關注的話題,即中國傳統藝術語言和文化的再造,在新的情境下,這種再造也被看作一種“后傳統”時代的核心動力。和前二十年關于對“傳統”一詞的運用不同,近二十年的關注點更加趨于多重建構,他們之中包含著前面三組問題的深入探討,在對于東方性文化身份的挖掘和改造上,藝術家彰顯著自己更為徹底的覺醒態度。從“迷戀”走向“對語”,藝術家扎根現實,重新審視當前的局面,讓文化身份回歸日常性,新的時期藝術家的態度無疑更能夠激活這種“后傳統時代”的迷惘。從這四個方向上可以看出,中國的當代藝術家們正在建構一個有別于前二十年的藝術語境,在混亂中尋找清晰的藝術面貌。或許,我們只能用一個“新”來重新概括我們的這段藝術歷史,但其實這足以讓我們對未來的中國當代藝術做出大膽的判斷和猜測。
2017年,美國古根海姆美術館舉辦的展覽“1989后的藝術與中國:世界劇場”,我們暫不談及其展覽選擇的獨特視角,僅從其目的性意義上看,這次展覽基本宣告了具有“中國”性議題的當代藝術的完結,面對經濟全球化局面下繼續發展的當代藝術,中國的意識形態特殊性不足以支撐其良好發展。但是,我們認為未來可能會有一個新的時期,在這個時期里藝術家能重新獲得氛圍良好的創作環境,一部分堅守深刻議題的藝術家能殺出重圍,中國當代藝術“景觀”的再造也具有一定可能性。站在國際化的情境中來看,隨著智能化科技的推演,工業化文明的升級,人的倫理道德改變尤其可以在形而上的層面上重新建構起新的視野。在中國,文化藝術產業的重點發展已經不可逆,當代藝術的創作將更趨大眾化和娛樂化,被消解的精英化模式很難重新建構,當代藝術在中國的發展將受到資本化流動趨勢的影響,進入到全面跨界和升級階段。藝術家的手頭工作也在慢慢發生轉變,藝術語言和創作,多數不再以建立起具有殿堂性信仰為出發點,而是脫離白盒子空間,走向公共藝術領域,介入大眾生活——當代藝術從高冷走向快餐消費,逐漸干預和改變人們的日常情境。進一步推演,公共藝術領域的創造力將在中國得到某種發展,未來中國政府的主導將起到重要作用,此外,隨著國家政治方向的影響和驅動,我們的民族文化自信將帶來對當代藝術的進一步撰寫。伴隨這一切而來的是當下深入以“后傳統”話題下帶來的文化藝術輸出,這種大范圍.的討論,或許是當代藝術迄今為止討論“傳統”的最佳時期。從藝術家個體的塑造來看,時代對于中國的藝術家的要求越來越高,優秀的藝術家個體需要承載的創造能力及個人素養也會是更為綜合,藝術家會成為一個文化藝術的綜合性人才,而不再像以往的時期那樣,在一個特殊的背景下成為一個經典的縮影。
四十年前,一群藝術家沒有進入中國最高規格的藝術展廳,卻進入了歷史;四十年后,當代藝術是否會從藝術權力的象征一白盒子美術館群中走向日常的時空,這兩者或許是一次極為有趣的對照。歸根結底,無論我們如何構造過往的藝術歷史,其最終的目的不是找到所謂的“正確”未來,而是做出一種準備,不再于“當代”留下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