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花

◎魏東俠

當我馱著滿滿一編織袋書，顛簸了十八里土路趕回家中，爸爸說，跪下！

我早就不想上了。因為初二下半年迷戀上了瓊瑤小說，四十多個套路相似的愛情故事看下來，課本和我幾乎成了陌路。當我升上初三想拼命找補的時候，年邁的班主任因對我成績的極度失望將我調到教室最后一排，從此以后，黑板，我真看不見，站起來問題，他裝看不見。我在嘲笑和冷眼中強忍了一年，好不容易熬到讀復習班了，以為可以東山再起，結果看到，站在講臺上的班主任，竟是她——我目前最大的仇人——丁香。

我跪在冰涼的地上，想，要是爸爸非逼我上學，我就死給他看。

一

丁香是一位很好看的女子，長得白，人也干凈，梳著蓬松的麻花辮，眼睛又大又亮，個子高卻不突兀，挺拔得像舞蹈演員，尤其她的笑，任誰見了都覺得像自己的親人。她的聲音也好聽，在石海坡村的狹長過道里，總能聽見她大爺長大娘短地打招呼。村里的老人們說，這孩子，不叫聲什么，就不好意思過來過去的。

我打心底里還是挺喜歡丁香的，按輩分我要叫她一聲嬸子。村里的輩分很有意思，一代代早安排好了，你一出生，一村子的人都知道你在哪個輩上，比地里的蘿卜強多了。

丁香的丈夫王正叔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當他聽說他哥家的孩子被我弟弟打了以后，掄起切菜刀趕到我們家。我年輕氣盛的兩個叔叔覺得他們大哥一家受到了威脅和侮辱，也手持菜刀準備反擊。本來是小孩子間的翻臉，不想這么快升級成大人間的恩怨。

我爸爸被人從社辦廠叫回來時，大家還在打嘴仗，菜刀還沒派上用場。我爸爸跟王正說盡了好話，為了平息戰亂，我爸爸還當眾痛痛快快地打了我弟弟一頓，這才使得王正泄了一小部分火氣，揚言誰再敢動他小侄一個手指頭，他就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后來爸爸反復替王正開脫，說王正的嫂子生孩子難產死了，亮亮一出生就沒了娘，也怪可憐的，王正的哥哥受不了打擊，不知跑哪里去了，所以不怪王正生氣，他幾乎是亮亮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可我和妹妹也不是沒氣性的人哪，憑什么他一生氣就比劃菜刀，我們生氣只能看著弟弟窩囊地挨揍？我命令弟弟，不許再跟亮亮玩！

本來我們不恨丁香的，她那么漂亮，還那么溫柔，見了我們還總是趕緊一臉笑地打招呼，打架的時候也沒見她向著王正，還批評王正過分呢，罵他不該跑到我家撒野。

可誰讓她最近出來進去總愛帶著那個礙我們眼的小尾巴？瞧那小子的得意勁兒，抽鼻涕都故意抽得那么大聲，眼睛瞇縫著，頭幾乎仰到了天上，多享受似的，真想上去給他一巴掌。我們這么想的，忍不住順手捏起路邊的小磚塊朝他投去，挺準，正打在這小子后腦勺上?？粗亮帘еX袋蹲在地上“哇”一聲哭了，我們嚇得趕緊跑了。

下次見到丁香，她的臉上再沒了先前的笑容，她失望地看著我們的眼睛，說，亮亮若有對不住你們的地方，我這當嬸的給你們賠不是了。請看在我的面子上，別再欺負亮亮了行嗎？幸好你們投的是后腦勺，雖說留個疤，可還有頭發擋著，要是投著臉呢？

不，不是我們。我下意識想推脫責任。

青萍，你要這樣說，我就找你爸理論理論。她的口氣不像嚇唬人。

我偷斜了她一眼，看到她滿眼的厭惡，我的心頓時慌作一團。

我說的，都記住了嗎？不許再欺負亮亮！她再一次強調。

記、記住了。我備感羞恥地低下頭，小聲答應了她。

就這樣，我和丁香成了仇人。我覺得丁香比亮亮還要可惡，比她丈夫王正還要可憎，總之，我恨死她了。

從此，只要遠遠地看到和丁香相似的身影，我就立刻躲起來。

二

我都跪著“反思”兩個鐘頭了，爸爸還沒有叫我站起來的意思。我沒叫，我的肚子先不爭氣地“咕嚕咕嚕”叫起來，真沒志氣！妹妹和弟弟也不夠意思，吃飯就吃飯吧，嘴巴吧唧那么響干嗎？隔著厚厚的門簾，我聽得真真的。

他們在外屋吃飯，我卻跪在里屋反思，能反思出什么來呢？聽他們禿嚕禿嚕的，飯肯定是面條了，就是不知道炒了什么菜，真香呀！白菜？不像，芹菜？不像，豆角？也不像，北瓜？但愿是北瓜，那玩意兒我不大愛吃，一股怪味道。

哎呀丁老師，您怎么來了？稀客稀客！是爸爸豪放的聲音。

呵，吃飯呢，我來看看青萍。是丁香好聽的普通話。

丁香是我們村唯一講普通話的人。過去聽她的普通話那么好聽，可是今天，我聽了直想罵她假腥腥。這個假腥腥到我們家干嗎來了？一定是告我的黑狀，二狀并告！

來，丁老師，這屋坐。爸爸準是把丁香讓到了緊東頭那間稍干凈些的屋子，他這人好面子。

這下我慘了，我跪在最西邊的屋子里，他們的對話我一句也聽不到了。不過有一個好處，我弟弟偷偷把一個煮雞蛋扒了皮，掀門簾進來塞給了我。

算你小子有良心。

嘿。

外屋么菜呀，這么香？

炒青椒。

炒青椒呀？我說怎么這么香呢，好久不吃都忘什么味了，快，快搛塊兒我嘗嘗。

你不能吃，姐，爸聞出來會揍你的，也會……揍我的。小我八歲的弟弟看上去智商比我還高，真讓人郁悶。

不吃就不吃，瞧你這德行。去，快到東頭聽聽，姓丁的跟咱爸胡咧咧么呢？

小弟的眼睛立刻亮了，顯然他非常喜歡這樁差事，像飛賊一樣歪斜著跑開了，而他沒準以為自己是地下黨呢。

我一邊擔心小弟搞不到可靠情報，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著那枚自家雞下的蛋。為自己家下蛋，還這么小氣，不會下大點兒嗎？多不經吃，幾口就完了。我埋怨著不懂事的雞，同時又把嘴里的殘渣細細地嚼了一遍。

我家的房子是典型的北方農村建筑，一溜兒四間，外磚里坯，地面是踩實了的土，比石頭都硬，凹凸不平，還寒氣逼人，我的腿這會兒都酸疼死了。好在爸爸不現場盯著，我可以不斷變換跪姿。

丁香的到來嚇了我一跳。她一進來就撲向我，緊緊地把我摟在懷里低聲說，青萍，對不起，老師來晚了。

假腥腥！我感到渾身僵硬。

光顧著亮亮的感受了，忽視了你也是個孩子呀，還是自尊心這么強的女孩子，老師真心賠不是來了，青萍，原諒老師一時糊涂吧。明天咱去上課好不好？就坐第一排，有不會的隨時問老師，好不好？看來我的底細她都清楚了。她半跪在我身邊，嘴巴幾乎湊到了我耳朵上，用了極細小極輕柔的口氣，但我聽得出，她是發自內心的焦急，焦急地乞求原諒，乞求我重返課堂。

我就那樣不經意地被她融化了，因為我好多天沒洗的頭發上有了水滴的光顧，那是丁香的淚。

這時爸爸緊跟著進來了，命令道，還不快起來，丁老師來了也不知讓個座。

我……攤上這樣的爸，也真是無語了。

我說，丁、丁老師，您快坐炕上。說著我掙脫丁香，拘謹地站了起來。

說好了，明天一定去學校。丁香不放心地囑咐著，又緊緊地攥住了我的手。

她敢不去！她要不去，我打不爛她！當過三年兵的爸爸威風隨時在。

打罵孩子是家長最無能的表現！丁香紅著眼盯著爸爸，很嚴肅很認真地說，好孩子是夸出來的。再說青萍是多聰明的孩子呀，聽說她博覽群書呢。

就像被人讀懂了那樣，淚像小溪般流了下來。從來沒人這么設身處地地替我說過話，這么貼心地顧及過我的自尊和想法，媽媽只會罵我傻，爸爸只會怪我笨，還沒人夸過我。

爸爸看丁香走遠了，不甘心地嘰咕一句，都是看那些沒用的，才毀成這樣兒，她還夸上了？怪事！

三

丁香說到做到，我被安排在教室第一排最中間的位置，正好和她臉對臉。她還破例讓我當了語文課代表，她教語文。其他學科的課代表都是單門成績最棒的，我是最差的。

得到這樣的鼓勵，我決定為丁香爭口氣。我找出初一和初二的語文書來，默默從頭學起。只可惜語文的特殊性就在于長期的積累，一朝一夕很難出成績。好在瓊瑤的那些小說關鍵時刻幫了我大忙——我的作文成了全班范文。丁香激動地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青萍這篇作文，我看都可以拿去發表了。

我埋著頭，和同學們一起聽丁香充滿感情地讀我的文章，聽著聽著，就聽到第四排左數第三個人嗤之以鼻的聲音。沒錯，就是那個位置，就是那個人，不用回頭我也知道，那個人，是我打算不上學的另一個原因。

陳飛，注意認真聽啊，你那作文這回寫得差了不是，和人家青萍好好學學。丁香盯著第四排的那個人，溫柔地批評道。

我覺得被人洞察了心事，臉紅成西紅柿。陳飛，陳飛，多少次我把他和瓊瑤小說里的男主人公重疊，多少次我偷偷模仿他好看的字，多少次我背地里學他唱過的歌，多少次我想摸摸他雞窩一樣的亂發，多少次我甚至想……當他女朋友。暗戀可真不是件幸事，誰攤上誰都會精神不正常，當我鼓足勇氣寫下一封連我自己都不敢看的信給陳飛，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我，說我一無是處，輕巧地告訴我，他喜歡班上三個女生，都誰誰誰。這是初二的事，初三不在一個班后，我漸漸淡忘了這恥辱的經歷，誰想復習班再次冤家聚頭，這樣一來，我一抬頭，丁香在前頭，一回頭，陳飛在后頭，可真是，后有追兵，前有堵截，前后夾擊，我還有活路嗎？我只能卷鋪蓋走人。

感謝丁香這么幫我。

同桌遞給我碎花手帕時，我才發現我哭了。一抬頭，和丁香對上了眼，她的眼那么清亮，像一面小鏡子，立刻照出了我埋藏心底的全部秘密，我覺得太丟臉了，目光開始左躲右閃，無處安放。

周末放了假，丁香約我與她同行，說有話跟我說。路上，丁香講了她的故事。

丁香上高中時，喜歡上一個男孩。男孩彈一手好吉他，留著雜草一樣的長發，看上去特別酷。丁香鼓足勇氣對男孩說，我喜歡你。男孩當時沒說什么。等上課了，伴隨著全班同學的竊竊私語和指指點點，她看到了黑板，上邊的大字嚇了丁香一跳：丁香說她喜歡我！她也配！??！可想而知，丁香當時難堪到了什么份上？那天的值日生沒來，這就意味著要等任課老師來上課時自己擦，可到那時，同學們還要笑好久，而老師也會看到這些讓人蒙羞的字。就在她急得百爪撓心的時候，班長一個箭步沖上講臺，“沙沙沙”兩下擦干凈了，然后轉過身來沖同學們說，太沒素質！太無聊了！不要以為自己多了不起，更沒資格隨意侮辱人！

這句沒頭沒尾的話頓時讓那些打算看熱鬧的同學臉紅了，也讓寫這句話的男生低下了頭，更讓恨不得一頭撞死的丁香找回點點自尊。

你現在還喜歡那個吉他男孩嗎？

早不喜歡了。

那你喜歡班長嗎？

呵呵，我現在嫁的就是他呀。

?。克?？

你王正叔脾氣是不好，但人很正義，也很善良。

善良？我心里一沉，善良的人會到我們家耍菜刀嗎？

丁香看出了我的心思，說，你弟弟指揮好幾個小朋友打亮亮，把亮亮打得拉了一褲子屎。

什么？這個混蛋！他可不是這么跟我說的。

呵呵算了，小孩兒在一塊哪有不打架的？你王正叔也不好，不該拿刀嚇唬人。

不知為什么，我竟莫名羨慕起亮亮來，至少有人曾這樣拼命地人前維護過他，而我在最危險的時候，都不敢指望誰能為我站出來，甚至我爸爸都不能夠，他只會橫眉立目地對我說，別出去惹禍！給大人惹了禍，小心往死里揍你！

我也想嫁給王正叔這樣的，我向往地說。

哈，老師知道，愛情小說看多了，加上情竇初開的年紀，很容易喜歡上一個人，但這個人是不是值得喜歡，可要用心想想了。

我就……

別說！丁香著急地截住了我的話頭，用成績去堵那個人的嘴吧，用自己的優秀，去打敗那個人的優越感，等有一天你足夠出色，你不但不恨，還會感激他呢。

回到家里，我把小妹小弟叫過來，鄭重其事地對他們說，從今往后，誰也不許欺負亮亮，還要保護他，誰不聽話，我跟誰急。

丁香難為你了？妹妹擔心地問。

就得揍亮亮，不然丁香還以為咱姐好欺負！弟弟努著眼說。

你敢！我說著狠狠地給了弟弟一巴掌，他捂著臉淚眼汪汪地說，姐，我這不都為你好嗎？

為我好就給我老實點兒。

姐，你讓丁香都嚇成這樣了？妹妹難過地說。

我和丁香現在是朋友。

朋友？

最好的朋友。

四

亮亮成了我們家的?？?。

弟弟為了討好我，經常把亮亮叫到家里來一起寫作業。丁香到我家找娘剔鞋樣或學做棉衣的時候，亮亮也會趁機跟了來。漸漸地，我們全家人都喜歡上了亮亮，一做了好吃的，就叫亮亮來吃。過年時，娘還給亮亮做了雙新棉鞋。

亮亮和我弟弟同歲，按生日比我弟弟還大半年呢，但他長得太瘦了，看上去小蘿卜頭似的，讓人心生愛憐。

丁香是城里姑娘，不會做針線活，一點一滴學來，只為給亮亮做新衣服。縣城的百貨商場有樣式好看的衣服賣，可她微薄的工資，還不夠幫丈夫還窟窿呢，婆婆在世時的醫藥費幾乎拖垮了他們這個家。她都忘了多久沒買過新衣服了。

丁香懷孕了，但她每天騎著二八自行車去上課，一天也不曾耽誤。逢上周末，她愛帶著亮亮來我家，有時幫我補習功課，有時和我娘商量針線活的事。娘已偷偷為她準備了一身很像樣的嬰兒棉裝。

臨近畢業考試，我的成績已突飛猛進到了班級前幾，是學校公認的好苗子，都說考個中專沒問題，最不行了，也得考個重點高中。那時的中專比高中吃香。

到這時我有一個重大發現，學習最怕有鉆勁兒的人，當我一門心思扎進課本，老天不僅讓我的分數高爆，還讓我整個人閃閃發光。

也是到這時，我才真正理解了丁香說過的話，你不但不恨，還會感激那個人。是的，如果不是時刻覺得有那樣一雙不友好的眼睛盯著，就不會那么賣力地和每一堂課較勁，同每一門學科要分。

這天，我推著自行車拐進村里的大過道，像丁香那樣有禮貌地“大爺長大娘短”地打招呼時，過道里的老人們并沒有平日的熱情。就聽一位老人哀嘆著說，好人咋就不長命？另外一些老人也在搖頭嘆息，眼軟的老太太還抹起淚來。

咱村誰不在了？

你不知道呀，青萍？快去看看吧，你們丁老師生孩子難產死了。他們王家門興這個，死一個了，又死一個，都是難產，肯定是墳塋壞了，一位老太太說。

頭死對亮亮那個不放心哦，親娘也不過這樣了。另一位老太太補充道。

我傻在原地，像死了一樣，腿一動不能動。

這孩子，丁香不是你老師嗎？怎么沒反應呢？一位看不慣我的老頭顯然動了怒。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的家，只知道一扔下車子，立刻蹲在院子里放聲大哭。

她都沒等到我畢業考試啊……

丁香是早產，孩子也沒保住，一尸兩命。丁香的丈夫差點瘋掉，跑到縣城買來一身最高檔的服裝，給丁香穿上。我娘把那身嬰兒棉裝找出來，到丁香靈前一把火燒了?？瓷先ジ拥氖菪〉牧亮僚榇餍?，手握靈幡，一個頭一個頭地磕著，嘴里不住地哭喊著“娘”，喊出一村子人的淚。

當我拿著師范錄取通知書到丁香墳上看她時，草正綠，周圍的莊稼正蓬勃。我立下重誓：等掙了錢，一定資助亮亮。后來我確實做到了。我給弟弟買什么，一定少不了亮亮的，不舍得給弟弟買的，也會買給亮亮。

其實我不知道，丁香走了以后，村里早已自發形成幫扶亮亮的巨大陣營，他們誰和誰也沒商量，僅僅懷著對丁香的敬重，便格外疼愛起這個丁香曾用心呵護過的孩子來，覺得這是唯一能報答和懷念丁香的方式。有給亮亮做新衣服的，有給亮亮縫小書包的，也有拾給亮亮舊衣服的，或送點好吃的……王正沒有再娶，他說，總覺得丁香還在呢。

三年后我成了一名老師，和丁香一樣，在審坡中學執教。十年后，我被公認是這所學校最棒的班主任，也和丁香一樣，只不過遲了十年。

這時，一首歌悄然流行。“你說你最愛丁香花，因為你的名字就是她，多么憂郁的花，多愁善感的人啊……那墳前開滿鮮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呀，你看哪，漫山遍野，你還覺得孤單嗎？”我不喜歡唐磊這首《丁香花》以愛情版存在，我更喜歡后期制作的園丁版的flash，當那些童稚的聲音響起，我淚流滿面，丁香多像歌里的那位老師啊，飄啊搖啊的一生……就這樣匆匆地走啦，留給我一生牽掛。

我知道塵世的丁香花謝了，可我心里的那朵丁香花永遠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