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文化空間的修復策略探索
——以桐城六尺巷歷史片區為例

（北京清華同衡規劃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北京 100085）

1 六尺巷：見證“文都”桐城興衰的精神地標

皖中桐城，是歷史悠久的省級歷史文化名城，因著名的文學流派“桐城派”于此興盛而被譽為“文都”。桐城至今保存了豐富的歷史文化資源，文化底蘊深厚、影響深遠。

六尺巷歷史片區，位于桐城龜背狀古城西南隅（圖1），張、吳兩大家族世代聚居于此（表1），是明代以來桐城城市發展的重要見證。張氏一族是以張英、張廷玉為代表的官宦世家，吳氏則是以吳一介為首的文人世家，吳一介也是修筑桐城老城城墻的發起人。六尺巷，作為兩大世家宅邸間的小巷，因張廷玉祖父張英的家書“一紙書來只為墻，讓他三尺又何妨。長城萬里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聞名于世。

表1 人才輩出的張吳兩大家族

中央紀委國家監察委網站于2014年發表《讓人三尺又何妨——安徽桐城“六尺巷”的啟示》；2016年，“中國傳統中的家規”欄目深入解讀了張氏家規，介紹了六尺巷及其所承載的文化與精神力量。同年，六尺巷片區保護修復工作開始啟動，如何在城市快速發展背景下，修復現代肌理侵蝕嚴重的歷史片區（圖2）、重塑城市精神地標是本次研究討論的重點。

2 歷史片區修復的難點與重點

2.1 街區空間狀態與歷史文化上的重要地位不匹配

龜背老城曾經繁榮“七省通衢”，如今以生活性的社區樣態存在。曾經世家大宅，如今是多戶混居，或被空置。曾經的張府、吳府所在的場地，如今被多層居民樓、菜園、垃圾等占據。歷史街區內環境惡化，設施陳舊；文物、歷史建筑等歷史資源保護不力；交通可達性差、缺乏公共空間與人氣，可感知程度差，街區活力嚴重塌陷。

2.2 城市高速發展造成功能與文化斷鏈，留下破碎的歷史片段

在20世紀70年代城市更新中，受當時社會意識形態的作用顯著，致使先前優秀歷史文化沒有繼承下來，核心的文化載體消失。如張式宰相府被拆除、“五畝塘”被填埋等。改革開放后的城市建設，新建了許多大體量的建筑，蠶食了街區北部片區，只有個別傳統建筑存留。六尺巷便只余兩片墻一條巷子，支撐六尺巷存在文脈斷裂。

張氏后人亦鮮有知情者，吳氏已無從探訪，這段歷史記憶很快將只停留在詩歌中。在歷史文獻、資料中也很難找到當時空間形態翔實的記載，也是文化斷鏈的原因。且古人詩文多重“意”，現代人從古人的只言片語中很難解讀出空間世界的真相。

2.3 傳統文化的內涵延伸，缺乏多樣的功能與豐富空間載體

近年來，由《讓人三尺又何妨——安徽桐城六尺巷啟示》一文衍生出了當代“六尺巷精神”，這是對六尺巷文化進行的多元解讀，是傳統文化的現代演變。六尺巷文化之于當下及未來影響深遠，但卻沒有與之匹配的空間載體。

上述3個方面的難點，其實質是地域性與普適性、本土性與現代性的問題?，F代城市建設在處理這一問題上，不能“非黑即白”，需要更多互融互補，歷史片區中的功能、文化與空間三者之間是相互適應、相互融合的關系。因此，設計要綜合解決空間是否有特色、文化能否得到傳承和延續、功能是否多樣化，街區的活力是否回歸的問題。

3 城市修復方法研究

凱文.林奇在《城市意象》提到，“保護特征鮮明和充滿歷史聯想的區域是變化城市景觀的良機?！眳^別于新區空間的拓展，對于歷史空間的更新，人文精神、功能適應、空間體驗、生態保障是最基礎的設計出發點。劉易斯.芒福德在《城市文化》中提到，“歷史文化遺存一代代保留下來，時間就會向時間挑戰，時間就會與時間發生沖撞：以往歷史上的各種文化習俗、價值觀念、生活理想，都因此流轉到來世?！币虼?，城市修復要建立在豐富時間結構特性之上，需要用科學的方法，切實解決街區的本土性與現代性，兩者不再是對立的，而是互補關系，相得益彰。

3.1 歷史文化如何挖掘與傳承

城市空間與文化背景發展的脈絡聯系，在中國的空間更替演變傳統中尤為突出。延續文化，立足點在修復空間，即修復文化的表現載體，修補傳統文化空間脈絡，進一步建立起的是傳統文化空間延續的進程。

3.1.1 特色價值挖掘

早在2013年，所轄街區——勝利街歷史文化街區保護規劃編制過程中曾梳理了六尺巷片區的特色價值，但由于近年來在文獻和口述資料上均又有新發現，因此有必要在六尺巷歷史片區的詳細規劃和建筑設計開始之前，對六尺巷片區的特色價值進行再挖掘、再認識、再提煉。

首要梳理的是六尺巷片區歷史沿革。深入研究張、吳兩大文化世家，后來居于此地的方家——這三大世家的聚居與空間環境生發之間的內在聯系。在六尺巷片區生活的文人們，通過文章描寫歷史空間形態，傳達其對傳統生活、思想品質的理解。《篤素堂詩集序》中張英對隱退山林、農圃耕鑿的渴望①；張英描述疊翠樓“中闢高樓曰疊翠”“樓在姊夫吳式昭宅右”②出自張英《篤素堂詩集序》：“自幼至老，多好言山林農圃耕鑿之事，即與人贈答往來、游歷之所至，亦不能離乎此。迨年五十以后，山林之思益迫，引退之思愈急。每不憚其言之重復，而恒苦出于不自覺。” 出自張英《疊翠樓歌》?！，F代人管中窺豹，可見一斑。在史料碎片中，設計推演出張府、吳府、勺園（方府）、五畝園、凌寒亭、歸化廳、疊翠樓、吳越故居等各家基本歷史空間分布和大體的規模格局（圖3），集中體現了文人世家樸實儉雅、禮讓睦鄰的家風家訓和清正廉潔、為民謀福的為官之道，由此形成了六尺巷核心精神——“廉潔、禮讓”“重禮、尚學”[1]。

六尺巷片區大規模拆除發生在20世紀50—70年代，經歷這段歷史的人尚有健在者。因此，設計廣泛收集海內外的張、吳、方三大世家后人對六尺巷片區歷史空間形態的回憶資料，訪談70年代片區更新的當事人，這對挖掘歷史空間形態意義重大。各種資料、信息一經疊合，各個時期并存的文化空間展示了文化的多樣性。除此之外，現代文化的融入對未來的意義也不容忽視。

3.1.2 展示和體驗，歷史文化的傳承和延續

六尺巷片區，歷史上是世家大院所在地。作為如今城市級的公共空間，將得到最廣泛的展示與體驗。展示、喚醒城市記憶，其內容不僅僅是文獻和訪談資料，還有修復的空間格局；體驗，如《聰訓齋語》所記的張英家訓，在相應的空間，體驗立品、讀書、養身、交友、怡情、持家、會心等方面的家風，“身臨其境”產生的文化共鳴。

展示和體驗，均是感性認知與抽象的精神感悟，是語言文字之間的轉換過程，是傳承的過程。這種形而上的感染力是通過對傳統建筑材料、傳統建造技藝的傳承得到傳遞的。對曾經充滿自然、田園、詩意的生活世界進行重建，寄托了后人對該地歷史記憶的回溯，這正是文化的傳承。

3.2 歷史片區的功能與現代生活需求

3.2.1 歷史片區整體功能

特色價值的發揚應與當代需求相結合，植入新功能讓衰敗的街區得到生機。作為老城的重要歷史文化空間，六尺巷片區應在功能上與老城應整體協同?；跉v史文化價值，設計對老城的功能網絡進行梳理，對城市缺失的公共服務功能有選擇地補充入片區，使空間特質與功能業態形成耦合，這反過來也是對歷史文化價值的保護和發揚。

桐城發展文化旅游，而城市文化展示、服務配套體系均不完善，如文廟旁邊的博物館空置多年，優秀的桐城文化缺乏展示與傳播；公共綠地不足，市民公共休閑活動單一；勝利街、南大街市政設施陳舊。因此，公共性的城市功能、服務性的配套設施，成為了城市的活力源泉，把人帶回失落的歷史文化空間，加強文化傳播與展示、補充城市綠地與公共活動空間、更新市政設施，滿足城市的復合功能需求，從而實現歷史文化空間的復興（圖4）。

3.2.2 街區建筑功能改造應與當代需求相適應

讓現代人舒適地在建筑中生活、工作，才是建筑空間的存在意義。依托建筑本身獨特的歷史背景，植入公共性的文化功能，比如海門廳延續書院建筑傳統，改造后作為講座沙龍的文化空間使用。

(1)文物、歷史建筑、傳統風貌建筑等保留建筑。文物、歷史建筑、傳統風貌建筑是城市歷史景觀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其空間、結構、構件、裝飾等在應對現代熱工、隔聲、防潮、防水、防火等層面存在缺陷。因此，保護修繕與性能化改造同步進行。

(2)新建建筑。需要處理當代形式語言與場所精神的關系，比如空間尺度、虛實關系、立面建筑語匯等方面應與傳統建筑相協調；也需要處理設備配置與傳統建筑美學形式的關系，比如實現現代展示功能，聲光電設備在木結構建筑中的使用，再比如空調設備在建筑屋面或院落空間中的安置和隱蔽處理（圖5）。

3.3 空間修復

3.3.1 尊重和保護歷史文化特色價值

保護與利用是歷史文化空間復興過程中互補的兩個環節?？臻g更迭才有機會讓片區活力得到復興。因此，有選擇地進行拆除是有必要的。保護或拆除的衡量標準是建筑是否具有特色價值。

有特色價值的部分應保盡保。六尺巷片區內得到保護的部分，均為特色價值的體現。除了文物，設計保留具有清末建筑特征的傳統風貌建筑海門廳③出自《桐城文物志》海門廳，曾經的天城書院所在地。天城書院建于清道光六年（1826年）桐城知縣廖大聞捐廉倡導，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曾親臨學校推行“小先生制”，傳播新的教育思想?！懊駠比吣辏瑢W校遷移至縣城內海門廳。1949年2月桐城解放后遷回。、20世紀50年代蘇式禮堂建筑——秋白堂，以及具有20世紀50—70年代宿舍特征民居建筑。這些都是體現桐城六尺巷片區歷史文化的重要載體，是傳承社區集體記憶、讓外來游客體驗地方文化的重要資源，也是其區別于其他街區的重要特征[2]。另外，歷史環境要素，包括構筑物、古井、古樹、地形等，這些資源反映了不同時期的歷史層積信息，是不可再生資源（圖6）。

對保留建筑綜合其風貌、質量等現狀條件，制定分類整治措施：①針對文物，按文物保護條例進行修繕保護，并征求文物部門的意見；②除文物外的保留建筑，逐棟甄別建筑殘損情況，對癥下藥。對歷史環境要素進行原址保護，并結合景觀進行特色價值的展示與利用。

3.3.2 求真修復

華沙的城市修復經驗說明，空間修補應注重保護真實性，不允許違背原形式和原格局進行主觀設計[3]。

關于張氏宰相府格局，據考歷經3次變遷：①康熙二十六年起，以篤素堂落成, 家廟建設為標志的始建期。②擴建期，范圍向東向南擴建了近一倍，宰相張英的幾個兒子退休后分別居住在宰相府、司空第、宗伯第。③在太平天國運動中，宰相府被毀，同治年間按老宰相府的規模格局重建。設計最終以第三階段的相府為空間格局修復、推演的基礎，源于對張氏后人張澤士先生繪制的手稿、張澤國先生所撰的《六尺巷相府考略》中歷史空間考證部分研究（圖7）。

該設計不僅依據文獻資料研究，還曾追本溯源，延伸發掘。張英的《五畝園記》集中體現其山林之志，其中有關詠花軒、六經堂、秋水軒、日涉軒、蘭叢等建筑及植物配置的記載④張英《五畝園記》：“（篤素）堂之后有梅十余株，曰‘詠花軒’”；“居室之南為五畝園，有二方池相接，可二畝許。臨小池構屋三楹，曰‘六經堂’。予有六男子，各習一經，令子孫世守”；“其臨大池，則有亭翼然，清波漣漪，環以高柳。‘秋水軒’三字，則駕幸金陵時，特御書以賜之。其池之南與此亭相對，則有樓三楹，曰‘日涉軒’。有小亭曰‘蘭叢’。予園最稱僻野，惟有高柳數十株，竹數千個。其桃杏、蘭桂、梧桐、紫薇、石榴之屬，則周乎兩池而分植之?！保瑥闹蝎@得了設計的空間推演依據。設計從張英“新營陽和坊宅”⑤張英《新營陽和坊宅》：“新結幽居瞰碧塘，綠楊深處水芝香。煙霞漫擬期仙蹬，竹石聊同履道坊。南郭花村連綺陌，西山翠巘入斜陽。扁舟更泊芙蓉岸，穩置魚竿與筆床?！币辉娭校瑢ぴ醋匪莸桨拙右椎穆牡婪?，又從白居易《池上篇》“十畝之宅，五畝之園……優哉游哉”的文人園進一步延展，研究明代文徵明、仇英等人的文人畫，表現其對田園雅士生活的追求。

甄別歷史影像、訪談知情人也是獲得設計依據的方式。長居此地的社區老人們提供的口述資料，在吳府格局推演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在《桐城文物志》所記錄的五畝塘歷史照片中，池塘的環境及駁岸樣式尚可辨認（圖8）。規劃據此理水，重新挖掘大小方塘——五畝塘，還原歷史水系聯通五畝塘與洙泗水一段。

有據可查，另一方面來自對地方建筑特色研究的積累，對桐城及周邊地區的傳統建筑進行研究并建立建筑風貌語匯庫，包括平面的建筑格局、院落尺度、結構形式、建筑構件、裝飾細部等（圖9）。

3.3.3 不盲目追求完整性

針對沒有進行考古、沒有明確歷史依據作支撐的部分，絕不進行主觀臆造而是做留白處理，以應對未來的發現與更新。針對六尺巷以北的吳府片區所存在的當下設計依據不足的空地部分，將其還綠于民建設為城市公共綠地——同樂園。

3.4 生態修補

六尺巷片區所在的老城區，在多年城市建設下被建筑、街道填滿。設計從生態修復的層面，為城市修補了這一處位于老城核心區的綠地，以營建高品質、高質量的城市公共綠地活動場所，滿足市民日常需求，達到城市中的人與植物、動物共生的目標。此外，六尺巷片區處在老城區內，內澇嚴重，因此在園林設計中增加海綿城市的設計理念，采用雨水花園及透水鋪裝。

據《安慶地名掌故》記載，（五畝塘）塘西有皂角古樹一株，至今留存。但近年來由于保護不力被油煙熏得漆黑，設計也由此制定了相應的搶救保護措施。

4 結束語

本文通過科學的方法來修復失落的城市空間，織補城市“文脈”，適應現代功能需求，涵養城市生態，補充城市活力功能的缺失，使歷史上的私家空間轉化為城市活力客廳。失落的城市空間成為了歷史片區特色文化價值傳播的載體，共享給市民、游客，通過展示與體驗，喚醒城市記憶，使人們產生文化共鳴，使六尺巷片區成為桐城的城市名片，使“和諧”“禮讓”的城市核心精神得到發揚。

歷史片區最具吸引力是它的場所感，而這正來自他們的歷史、建筑、城市景觀[4]。每個歷史街區各不相同，因此每個街區都應思考適合本街區的復興方式。本文探討的空間修復方法針對那些曾經更新不當的歷史街區。希望通過正確的實踐，讓傳統文化更好融入現代社會，為城市歷史文脈的傳承，城市競爭力的提升，提供科學的借鑒，這也便是歷史文化空間修復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