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敏
革命敘事的經典文本李季長詩《王貴與李香香》屢經改編,劉錦云編劇、張曼君導演的秦腔《王貴與李香香》又一次為這個文本注入了新的元素和新的主題。其豐富的臺詞內涵、新穎的舞臺呈現、深刻的主題立意以及對陜北信天游自由的運用,使得觀眾在欣賞藝術形式美的同時,領略了陜北鄉土生活的質樸,也被陜北群眾充滿生命力的情感表達所感動和振奮。該劇主要是以兩個年輕人的感情為線索,描述了一代農民面對壓迫奮起反抗的故事。劇作悲喜相乘,行文結構張弛有度,語言更是充滿了方言氣息。導演對文本的二度解讀,不僅尊重了編劇的立意,還注入了導演對劇本的獨到理解和大膽創意。在形式與內容相互關照的作用下,作品的藝術魅力得到了精彩的釋放。本文關注其藝術重組、加工的過程,試著探究其背后的創作原動力即鄉土情懷的再現與重塑。
從長詩到劇本的轉化過程是藝術再造的過程,在仔細分析其中變與不變的部分后,我們能夠更加深入地理解劇本本身的含義。秦腔《王貴與李香香》里,編劇通過運用質樸的方言、高亢嘹亮的信天游來表達自己對陜北的認識和理解。李季長詩里也很注重用此來刻畫陜北風貌。“公元1930 年,有一件傷心事出在三邊。人人都說三邊有三寶,窮人多來富人少。一眼望不盡的老黃沙,哪塊地不屬財主家?”一語道破窮途末路的世態,呈現出窮人被地主壓迫,走投無路的無奈局面。李季的長詩里表達了階級的對立、矛盾和沖突,十分符合20 世紀30年代的國家現狀,也應和了百姓的心理需求,能夠很有力地激發起百姓的革命斗爭意識。然而,時過境遷,同樣題材的作品需要隨著人們的審美而變化。編劇劉錦云巧妙地挖掘了“窮人”與“富人”的表達形式,他要展示的絕不僅僅是概念化的階級、革命。他試圖構建的是陜北百姓真實的生活狀態,采用陜北農民的視角,自下而上地看待當時在他們身上發生的事情。
“革命是個啥東西?”“革命是個啥家伙?”“革命是個啥樣樣?”他們依靠革命、相信革命的最初動力就在于革命可以解決自身的困境。他們的思想是極其單純而簡單的,地主就是富人,就是吃人的惡魔,他們渴望的也不過是一畝三分地,解決吃飽穿暖的問題。但這并不阻礙他們反抗的動力,恰恰相反,正因為這遙不可及的革命像神一般的存在,劉志丹等革命人物于是變成了他們心中的“救世主”“活菩薩”,“聽一言猶如天神降頓覺兩肋生翅膀。跟著隊伍鬧革命……”一旦當“革命”成為信仰,他們便會十分虔誠地將其看作生命的一部分。“革命”被內化為每個窮苦百姓心里的“勁”,這種力量是無比強大和堅定不移的,甚至是可以用生命來維護的。
生活在干燥、空曠的黃土地上的陜北百姓,他們世世代代依靠土地生活,逐漸養成了愛高唱信天游來抒發自己情感的習慣。信天游里的句句歌詞都是流淌在陜北人血液里的,滋補著他們的生活、思想、情感。如果說,劇中王貴與李香香井邊約會是較為含蓄的生命表達,更加突出個體的愛情理念,情感宣泄像細水長流似的。那么,“挖苦菜”一場戲則是用最火爆、最直白的方式,將情感像噴涌的泉水一般流淌出來。這個場景刻畫了一群年輕的男男女女在歡快地、盡情地對唱信天游,“看,牛兒棵仰開麻葉水靈靈”,“瞅,一根野菜棒棒朝天挺”。這不正是陜北人民生活的日常嗎?不含蓄、熱鬧、露骨。用一場戲的筆墨來描述陜北民眾對信天游的熱愛,可見民歌本身已經深入他們生活的骨髓,與他們休戚相關。這里,將年輕人作為新希望的象征,他們于是成了陜北人民豪放、自由生命力的表征。生活雖是極其苦澀的,但這絲毫不妨礙一個一個鮮活生命的綻放。
整體的敘述結構是以兩個年輕人的感情為線索展開的,他們的悲歡離合推動著故事的發生發展,且有貫穿全劇的信天游“千里的雷聲萬里的閃,云頭里躥出兩只雁!香香女,王貴漢,悲歌喜曲口口傳”始終回蕩在耳畔。這種用愛情包裹著階級對立、革命意識的手法,巧妙地化解了概念化的表述,也容易讓現代觀眾接受,產生共鳴,從而巧妙地將陜北的鄉土氣息隨著綻放的生命被滲透在觀眾的意識當中。
從劇本到舞臺,是導演對鄉土表達的再度回歸。導演對劇作的進一步潤色,隨即創造出了更加有活力和生命力的舞臺文本。導演的發揮不僅表現了其藝術創造力,更體現了其對文本別具一格的闡釋。歌隊、文武場面、唱腔三者的結合帶給觀眾中西合璧的頗具特色的音樂體驗。敘述主體始終唱秦腔,歌隊配合鋼琴伴奏采用美聲唱法,作為輔助敘事的作用,文武場面作用更加靈活,既參與表演又游離于外,時而像觀眾、時而像劇中人。值得稱贊的是,這場看似音樂的饕餮盛宴卻不失戲曲的味道。劇作的主干一直由秦腔引領,而其他藝術的插入也恰到好處,能夠完美地融合為一體。舞臺設置為三部分,表演區、歌隊區、文武場面區。歌隊呈半弧形分立在舞臺兩側,文武場面在舞臺左前方一小塊區域活動。當戲曲表演開始,觀眾仿佛置身于一個“瓦舍”,舞臺上的三塊區域像不同的“勾欄”表演供觀眾觀看。但這三塊區域本質上是相互聯系的一體,但似乎又可以相互脫離,作為獨立的藝術來被欣賞和欣賞他者。整個劇場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娛樂空間,熱鬧而不失秩序,大家共同在這個大的場域下歡呼雀躍著,甚至可以彼此交流著情感。
藝術內容表達的過程是對主題的再開掘。它將貧富壓迫、革命意識、生命本真三者有機地融合在一起,且安排上詳略得當。首先,在原作的基礎上,加強了人物形象的刻畫和情緒的表達。一方面表現在強化富人對窮人的毒害。這樣能夠更加細致入微地刻畫出富人丑惡的嘴臉,使得戲劇沖突更加尖銳。例如崔二爺兩次對窮人的毒打,一次是王麻子交不起租,以凳子為支點,宰割他的場面,“一句話來三瞪眼,三句話來一馬鞭。一根棍斷了又一根,白落紅起不忍看。太陽偏西還有一口月亮上來照死尸”。另一個是白軍再次席卷羊灣,以象征的手法毒打牛四娃的場景,“牛四娃分了一孔窯,三查兩問查出來了。崔二爺的大門寬又高,兩根麻繩吊起了。兩把荊條一把刺,渾身打成血絲絲”。可見兩次場景的內容都是對崔二爺狠毒、無情形象的描繪,但兩次藝術手法運用的程度詳略上有差異。另一方面是對王貴心理活動的外化。在面對有“跪乳之恩”的羊群和解救香香時,舞臺上只有王貴在大段的唱,情緒、動作都十分飽滿,使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更加立體,而且他的情感表達是富有層次感的,對羊群的感恩、對香香的愛戀、對崔二爺的憤恨、對自我意識的迷茫,層層遞進。這一場面可被視為全劇的重要轉折點。“革命”的“從天而降”,為劇作的走向、自我意識的覺醒做了鋪墊。從此,革命開始駐進他們的生命里,慢慢地被滋養、孕育著,只等含苞怒放的時刻,讓人驚世駭俗。
其次,革命被給予了不同的層次。一方面,革命主體被神圣化了。“正月里來是新年,陜北出了個劉志丹。一桿大旗紅滿天,一心鬧共產!”對于他們而言,革命突如其來,成了無法理解和無法超越的精神訴求。這里,革命的性質與中國民間信仰相契合,變成了一種潛意識里存在的巨大能量,就像生命里流淌的血液一般。另一方面,革命意識被趣味化了。對赤衛隊打進死羊灣的描述全都是由歌隊承擔,歌隊扮演赤衛隊的角色,以數快板的音樂配合整齊劃一的動作,營造出了赤衛隊紀律嚴明、氣勢磅礴之感,又充滿勝利的喜悅,不失趣味。“……每人四顆手榴彈,短兵相接派用場。二十匹馬隊前邊走,赤衛隊少先隊跟后頭。大步跨,小步溜,爬過梁骨越山溝……”通過歌隊儀式感的表現,我們仿佛置身于風風火火的革命隊伍當中,喜悅、自豪感油然而生。再一方面,革命信仰被草根化了。“咱們鬧革命,革命也是為了咱!”革命最后得到陜北百姓的認同,帶有群眾實用性質,表達了他們最真實的、最本質的想法。革命不再望塵莫及,他們落實到陜北百姓的生活當中了。從信仰到信任,更加堅定了他們對革命腳步的追隨,彼岸世界也更加明確。所以說,革命因此被賦予了不同的面相而變得更加可愛了。
最后,貫穿全劇的情感線索被放大了。王貴與李香香井邊相會的形式展示了人民以激昂飽滿的情感來追求生命的綻放,他們對原始“性”的強烈的訴求。“腳片片,休叫哥哥看”,露出女性的一雙腳,這是對懵懂的小草沖破土壤束縛的沖動。王貴輕撫繡花鞋、描述腳印的模樣,“后頭彎彎小弓弓”“數著梅花心花開”,接著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跟著腳印踱步,后又脫了鞋跟著走,甚至王貴趴在地上,用手指比劃著腳印,每一根手指都在觸摸腳印。這種渴望兩個鮮活生命的交合,這種生命的自覺與沖動是多么的強烈且細膩呀!在王貴第一次解救香香之后,香香主動要求在眾人的見證下舉行婚禮,那塊紅色的蓋頭寓意變得十分深刻,是香香勇敢爭取自己的感情,是革命萌芽的播種,是生命的美好……即使在香香落入虎口,她也沒有失去對生活的渴望,她用智慧與白軍周旋,具有女性自我解救與反抗的意識。女性的主體地位在香香的身上得到一步步地提升,她堅定地說出,“哥哥呀,咱們鬧革命,革命也是為了咱。”
該劇經過了從長詩到劇本到舞臺再到民歌回歸的過程,它不是簡單地對李季長詩的借鑒,而是加入了劇作者和導演對陜北民情的熱愛,對陜北人民生活的理解,對信天游的解讀等等。以舞臺呈現為開端,我們體會到了李季所感觸的地主欺壓農民的無恥行為,在跟隨王貴悲慘的命運旅程中,我們似乎又感受到了無形的革命力量對他的幫助,在王貴與李香香分分合合的情感長河中,我們似乎又體會到了那絲絲扣人心弦的生命愛戀以及青春的活力。這些所有的體會都被作者融化在了一句句充滿方言味的臺詞和信天游里了。簡言之,該劇是以階級對抗為外殼,革命意識為內涵,生命本源為驅動。它們之所以能夠有機的結合,歸根到底,是因為這些因素都是從民間生活生發出來的,是鄉土情感的再現與重塑,是扎根土壤的藝術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