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珺萌

北大畢業賣豬肉、清華畢業打電競、高考狀元做直播……當代表“優秀”的精英進入到一個聽起來有些粗糙的專業領域的時候,人們總是慣性地感到一些落差。這些落差有的來自人們主觀的定位誤區,可能事實上并不存在太大差異;當然也有的來自客觀環境的截然不同,確然地為主角帶來煩惱。
在許多故事里,那些或有或無的差異和可能帶來的沖突鮮少被詳細地描繪。而在今天的故事里,沖突曾經明確地外化了。這種沖突可能源于兩個世界里截然不同的話語體系和表達方式,源于主角早早形成的世界觀和曾經炫目而今平凡的落差,源于電競領域難稱完善的青訓體系……在電競越發多地成為一種從業選擇的時候,故事或許是時候被講出來了。
盛夏的天總是亮得很早。天盡頭已經微微泛白,身邊的隊友有規律地發出安睡的酣暢呼吸聲,但彭煜麟遲遲沒辦法入睡。他蜷縮在被子里,大大的身體只剩下小小的一團,輪廓微微地顫抖。
他在啜泣。
來到隊伍里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但像是一滴油被不小心滴進水里,融入不到集體中帶來的懸空感和孤獨感蠶食著這個敏感的十九歲少年。他感覺自己似乎不屬于這里。
有那么幾個瞬間,他甚至希望自己按部就班的出國上大學,而不是來到T1w戰隊成為一名守望先鋒職業選手。
在彭煜麟到來之前,這支隊伍已經組建了一年半時間,除了被“淘汰”的幾位舊將之外,隊伍陣容穩定得像一個三角形。在隊伍居住的別墅里,其他小伙子們都一如既往地訓練、吃飯、睡覺、聊天,習以為常地重復著這種他們早已習慣了的生活。這種生活里沒有彭煜麟。
T1w的訓練室里,隊員們分兩行相背而坐。彭煜麟坐在房間偏中間的位置,卻是在聊天中被跳過的那一個。他也嘗試著主動加入那些日常的對話,對于社交時刻習慣被動的他來說,這是“改變原則”式的努力。但結果往往是彭煜麟接過的話就兀自停在了半空中,再沒有被接下去。
打破陌生的屏障并不是他樂于去做的事,但從事一項團隊項目鞭策著他盡快地融入集體。他的不適并非單純地來自于敏感,他也并非恐懼社交,只是他過去的經歷在心里形成了一股排斥的力量。
彭煜麟的學生時代帶著些精英式的光鮮,他承認自己在大多數時候“很順”。
就讀省里最好的初中,會鋼琴和薩克斯,從小學開始學習語言藝術,學習和課外班代表了他學生時代受到的良好教育。“一直到初三全是班長,活動的主持人,小學就是大隊長,從四年級一直當到六年級,一直當上去,所有的競選我一次都沒輸過?!?/p>
在成為職業選手之前,彭煜麟已經在某網站中擁有自己的詞條,大大的名字下面是一句簡明扼要的介紹:中國象棋神童,6歲奪冠。他把這些輕描淡寫地形容成“曾經的事”。他并不確定那些帶著些傳奇色彩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只是肯定了后面一些散落在其中的戰績,“省冠軍連續拿了三年。”詞條中還提及了他11歲時候的奧數銀獎。高中升學的時候,他的奧數專長讓他把省里最好的學校也作為備選項,只不過因為家庭原因,他“退而求其次去了國際學校”。
在良好的教育背景和生長環境下,天賦使然的彭煜麟可以輕而易舉獲得的好成績,哪怕他“基本上不怎么聽課”。還有經他“改造”后他所擁有的可以與家長話語權平等的家庭氛圍,讓他具備了比同齡人更加完整的世界觀,他的“原則”也大多來源于此。
或許是所有的這些,讓選擇了守望先鋒職業的他進入了“未知領域”,遭遇了自己不知如何處理的困境。
他說自己需要把很多精力放在“處理專業以外的事情上”。在他的描述中,困擾他的并不是在隊伍中的替補身份和緩慢進步,“一開始的時候,大部分這個圈子的東西,對于我來說是根本沒有辦法接受的。”
在彭煜麟看來,一個人的教育可以幫助一個人形成自己的形象,這個形象除了外表以外還包括修養、素質等許多方面,而在這個圈子里,這些方面外在的表達在他心里“沒辦法達標”。
他甚至“害怕最后也會變成這樣子”,再加上從業余到職業的技術差距讓一貫自信的他跳到了另一個極端,幾個因素綜合作用之下形成了一個擰巴的結果:訓練時擔任輸出的彭煜麟不敢開口向隊友要資源,私下聊天時他也一度難以加入話題。
從游刃有余到無所適從,即便自詡理性,彭煜麟依然沒有辦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一次又一次,他塞上耳機,強行把自己隔絕在另一個世界。時鐘從23點跳到3點,耳朵里不斷傳來負能量的音樂,彭煜麟毫無睡意,瞪大的眼睛不斷淌著淚。
其他年輕小伙子遠不會想這么多,陌生的屏障放過了粗枝大葉的小伙子,卻攔住了敏感的彭煜麟。即將亮起的天和自己過去每一個日夜交匯之時是相似的顏色,但彭煜麟分明地感受到了不同。
讓他擰巴的不光是環境,還有他的教練。
初入職業,教練既導師,該是那個在技戰術方面給他幫助最多的人,他該通過一次一次的指導去信服教練。但事實卻是,他的教練跳哥脾氣暴躁,拋開技戰術水平不談,光是表達方式就與學校里為人師表的老師形象相去甚遠。
他說教練的很多話“都是以反諷的方式說出來,并且是你能想到的最極端的?!毙枰獙W習和汲取,卻聽不得教練說話,擰巴的彭煜麟很難迅速進步。
終于,在一次訓練時,面對“這個你都做不到,你算什么東西”這種跳哥刀子嘴豆腐心式的表達,彭煜麟爆發了。
而在跳哥看來,這個“新人”簡直是在發神經。進入社會,這就是任何一個人都可能要面對的老板式的特權。
面對在一支戰隊里要樹立起說一不二的威信的教練的立場,彭煜麟的反抗為小小的別墅帶來了史無前例的巨大爆發。彭煜麟的口才在這個并不算恰當的時機得到了最好的發揮機會,而偏偏教練跳哥也絕非善類,兩個人你來我往的口角越發激烈起來。
從質疑表達方式出發,到教練說他油鹽不進,甚至氣得要把他踢出去,“滾”并沒有成為爭吵的終點。
“那天晚上就這樣吵到了凌晨四點,鄰居都過來投訴。”
兩種話語體系經歷了最激烈的一次碰撞,但那次碰撞卻不能幫助彭煜麟絲毫地改變自己的處境。那天夜里,一向獨立的彭煜麟再也繃不住了,哭著和母親通了很久的電話。
“她就跟我說……你要需要養成一個邏輯,無論你想達成什么事,一定會做出取舍。”回憶那個電話的時候,彭煜麟的臉上看不出些許那個夜里他帶著的迷茫,“你就在做任何事之前,把你所取舍的東西擺出來,衡量一下。如果你做了這件事,這兩個可能的結果對你來說值不值?如果你覺得無論是哪個結果,都是值的,你就去做,哪怕發生了壞結果,你也得笑,因為你已經覺得你是值得了?!?p>
雞湯式的通話包裹著的是“去接受”的內核,年輕的彭煜麟卻覺得自己獲得了“必要的”、“心態上的進步”?!熬拖袷俏蚁氪蚵殬I,所能發生最壞的事情,吵架什么的,都經歷過了,我需要做的就是去接受它,把重心放在我需要去做的事上,而不是與中間的這些東西糾纏?!?/p>
理性再一次在彭煜麟的頭腦里站了上峰,變化發生了。他開始刻意地去忽視跳哥糟糕的表達方式,而把關注點放在教練要求他做到的事情上。
后來T1w的別墅里,彭煜麟不再是三角形多出的一塊,初來乍到摻雜著敏感的陣痛逐漸被時間消融。只是如今彭煜麟依然保持著從不在俱樂部吃阿姨統一做的飯的習慣。
他自己這樣解釋:“你為了自己的夢想,你又要不得不融入這個圈子,你只能改變你自己。對于我來說的話,我平常也不買什么別的東西,不吃飯這個事情就作為保留,算是作為我自己對自己的一種挺無聊的自尊之類的東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