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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

2019-03-13 08:24:02李春風
湖南文學 2019年2期

李春風

劉文強第一次見到阿拐,是在來到昌河壩工地的第三天。那時劉文強正和一名工友合力抱著一塊梯形石條顫巍巍地向一座石拱橋挪去,腳下柔軟的沙子被他們踩出很深的窩坑。劉文強的眼睛被中午炫白的日光灼疼,他感到清晨啃下去的一個饅頭所帶來的糖分在慢慢消失,腿腳便酸了。劉文強心里盤算著如果將石條放在沙地上歇歇那再好不過,可他最擔心這一放恐沒有力氣再能抬起。于是,他朝河谷喊了一聲:“誰來搭個手?”

這時候阿拐出現了,他在劉文強的視線里,輪廓漸漸清晰起來:阿拐走得很慢,身影忽高忽低。近了劉文強才發現,來人是一個瘸子,這讓他有點心灰意冷,但他還沒有問對方行不行,那人已將袖子擼起,彎下腰,兩只手穿進石條的底部,準確按到劉文強手掌的旁邊,說了聲“我來”。劉文強還是不敢輕易松開手,卻聽對方再次說道:“我來,你歇一下。”抬石條的另一名工友點點頭,劉文強這才松開了雙手。

劉文強坐在沙灘上,看著瘸子將石條抬過河谷,抬上對面的坡地,抬到昌河壩邊上村莊的石拱橋上,日光映照下瘸子的身體呈現出軀干的力度美,他的左右腳配合得竟比常人還要穩當。

在工人們休息的帳篷里,劉文強第一次知道他們都把瘸子叫“阿拐”,至于阿拐的真實姓名,竟沒有人知道。吃完晚飯,劉文強找到了坐在河堤上正在看著落日的阿拐,那時候他感到這個人身上氤氳著一種神秘氣息。

“最近兩天我怎么沒看到你?”劉文強問。

“我每隔三天就要回去一趟……”他的聲音低沉,“你是新來的嗎?”

“剛來,活還干不慣。”

“你來多久了?”

“算上今天,六十七天,實際干了五十一天的活。”

阿拐始終沒有轉過臉來,他側著的額頭有細密的皺紋,夕陽的金黃色鍍上了他的臉,使他看上去仿佛是一尊塑像。

“你的腿?”劉文強覺得有些唐突,卻還是沒能抑制住好奇。

“車禍。”

劉文強一愣,胸口仿佛被活生生塞進了一塊石頭,竟像饑不擇食的孩子被干硬的食物噎住了一般,眼睛里洇出淚花,也許是夕陽太過于刺眼。

他們沉默,黃昏將遠山的影子拉長,最后一片黑影將他二人吞沒。

自那以后,每天黃昏,劉文強都去找阿拐閑坐。劉文強隨身帶著“鳳壺”,他遞給阿拐一支,起初阿拐并不抽煙,劉文強一支接一支抽。

“你一直不抽這個嗎?”有一次劉文強捏著手中的煙問。

“有時候也忍不住,盡量忍著”。

劉文強點點頭,他心里明白忍不住是一種什么滋味,于是又遞給阿拐一支煙,這次,阿拐欣然接受。

雨天,工地不開工。劉文強和阿拐就沿著河谷走,他們看到昌河壩一帶寬闊的河流兩邊,村莊深入到每一座山的褶皺里,那些大大小小的褶皺里都有河水流出,河水匯聚在一起便成了昌河壩大河,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非”字。他們遠遠地看到大河之上的那座吊橋,在風中微微晃動。劉文強知道如果深入到山褶皺里的村莊,就會看到每一條河把村莊分為兩半,那時候還沒有鋼架橋,村莊里多是由木頭、樹葉、草皮搭起的便橋。直到兩年前,縣里從河南請來一位李師傅,據說他是建造趙州橋的李春的第十六代傳人,這才在昌河壩一帶大規模修建起石拱橋來。

劉文強和阿拐在雨里走著,他們決定沿著河谷邊上的小路上山,他們一句話也不說,也不帶傘,走得遠了,劉文強明顯感到阿拐慢了下來。這樣的山路對阿拐是一種考驗,劉文強只得攙扶著阿拐走,那時,他們走在秋后的連綿細雨里,但好在這一路多是砂石路,盤山而上也不陡峭。他們走累了,就停下來,抬頭看看遠處林子里泛起的乳白色雨霧。那朦朧的輕紗一樣的雨霧使他們行走在一片仙境之中。村莊多被掩藏在樹木里,偶爾看得見露出的木屋和青瓦,也幾乎和這滿山的深黛色融為了一體。

走出大約四公里,劉文強轉身時發現一條大河圍著這座山轉了個半圓,河谷的沙地上排滿了梯形石條。那是在修建昌河壩一帶的石拱橋時,大車沒有辦法將從遠處拉來的石塊運進村子,運到大河沙地上就沿著河谷擺下的。河南來的李師傅帶來了幾十名石匠,劉文強看到他們左手持鏟,右手持錘,整日在河谷里將石塊鑿成梯形石條,叮叮的聲音在河谷交響,這古老手藝再次以撼動河流的方式復活。鑿好的石條被工人們一條條搬進村子,搬至村河上。村河上已經支起了木樁,搭好了拱形的模板,他們要把這梯形的石條小頭朝下擺上模板,澆灌些許水泥砂漿,施壓踩踏,不消幾日便可拆除木樁,這樣的石拱橋越壓越結實,地基穩固的話,可保數百年不坍塌。

此刻,劉文強和阿拐已經在細雨中爬上了昌河壩一側的山頂,一片云霧迷蒙讓他們再也看不到河谷,山頂的風刮動松林,雨幕一陣一陣被吹成扭曲的帶狀。

“你說,那白色雨霧里面會藏著什么呢?”這是爬上山頂后阿拐所說的第一句話。

劉文強心里清楚,遠處白色雨霧里藏著的是十萬大山,但他沉默了。

雨霧漸漸加重,阿拐說他不能在山里待太久,自從手術后,他的右腿每遇到太重的濕氣就會頻繁地癢痛,劉文強只得陪著阿拐原路返回。那天夜里下起了瓢潑大雨,盡管他們及時地返回來了,阿拐的腿病還是犯了,山里的潮氣加重了他右腿關節的風濕。劉文強被阿拐的呻吟聲吵醒了幾次,最終他徹底地放棄了在這個雨夜的帳篷里睡去,起身后給阿拐倒了開水,坐在阿拐床邊。

“其實,我覺得你還是不太適合搬運石條,有沒有嘗試過換一個工作?”劉文強忍不住說出了這話。

“我行的。我試過,其他活我也能干,只是這年頭穩定的活難找,今天在山上,你也看到了這工程,估計還得三五年,咱們不愁沒活干,多好。”

“你的腿病經常會犯嗎?”劉文強想多跟他聊聊,以排遣這漫長的夜晚。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的腿……”

“沒事的,這不怨你,我得謝謝你。這幾個月,我只要在工地,每天都抬頭看河谷對面的山,卻從沒有爬上去過”。

“看你每隔三天就要回一次家,家里很忙嗎?”

良久,阿拐才說:“還有孩子,要照顧……”

“從沒有聽你說起過,其他人呢?父母和妻子。”劉文強越發地感到疑惑。

阿拐沒有說話,喝下了一大口開水,仿佛被那杯子里的開水哽住了,扭頭看著帳篷外的夜色。

帳篷外的雨叩響著無邊的漆黑夜幕。

過完年,河谷中的石條不夠用了,數十名石匠中每天都有幾名早早歇下來。后來劉文強看到有十幾輛裝滿石頭的卡車將石頭運進河谷,打起車斗,石頭一股腦倒下來。搬運工們臨時充當了卸工,那一天,阿拐走在前面,將石頭一顆顆沿著河谷排開,劉文強卻始終沒有挪動腳步,他遠遠地看著那些裝有石頭的東風車,怯生生地不去靠近它們,直到十多輛東風車沿著河谷轟鳴著揚長而去,他才使出蠻力抱動了一顆巨大的滾圓石頭,孩子氣地向前挪動了步子。

這一年,劉文強依然與阿拐同在一個工地,同住一頂帳篷,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昌河壩的三月已經顯現出夏日的炎熱,他們去河水中游泳。河水寬闊,被一整天的太陽曬熱的水溫尚未降下去,他們脫光衣服跳入水中。河水淹及他們的胸前,抬了一天的石條,身體的肌肉高度緊張,此時,終于可以在水中有短暫的舒緩了。有一陣時間,劉文強躺在河水中竟忘記了時光的流逝,他們一直躺到了幽藍幽藍的天空出現星星,劉文強突然莫名地激動,又莫名地悲傷,他幾乎要為此刻兩個人的河谷哭了。

由于石條的供給問題,沒過多久,昌河壩工地被迫為工人放了一個禮拜的假。劉文強想,放假了,阿拐肯定是要回家的,但自己不知道該不該回家。

但他此刻萬萬不能回去,他現在還想在昌河壩多待些時日,他像懼怕死亡一樣懼怕返回家中,這是第一次當他面臨回不回家這個問題時,恐懼竟然籠罩了他。他突然覺得對阿拐這個男人產生了依賴,就在阿拐背起行囊準備離開昌河壩時,工人們也陸續地背起了行囊。劉文強害怕了,他害怕工人們陸續地離開后,在昌河壩這么空曠的工地上最后會不會只剩下自己。

就在阿拐走出帳篷的一剎那,劉文強在包里胡亂塞了幾件衣服便沖了出去,阿拐走得慢,沒幾步就被劉文強追上了。

劉文強說:“我想去你家。”

阿拐沒有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只是點了點頭,算是應允。

阿拐家在城中村,劉文強原先是知道的。那里是城郊扒手、賭徒和外地商販出沒的地方,臟亂差,聽說政府治理多年都不見效果。

他們走了一天,快進村子時,阿拐突然說:“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帶你來這里。”

“要是不方便,那改天吧。”劉文強委婉地說。

“不是,沒有不方便,就是怕你不習慣……”

“沒事的,不就是城中村嗎?我以前來過,我這人很隨意的。我這次就是想跟你出來。一個人在昌河壩待著怪難受,想想還是和你一起出來走走好一些,如果真不方便,以后有的是機會,對吧。”

“沒有,強子,能給我一支煙嗎?我們一起回家。”

劉文強掏出“鳳壺”,給阿拐遞一支,然后自己也叼起一支,點著。他緊跟阿拐的腳步,走進窄小的巷子。

劉文強感覺巷子越走越深,陽光也變得窄細起來,抬頭看得見陽光在墻頭上斑駁躍動,仿佛夢里的一層塵埃。阿拐在一扇木門前停下來了,他伸手敲了敲門,沒有動靜,于是又在腰間掏出一串鑰匙,開門,木門咯吱一聲開了,一連串的陽光撞進來。院子不算大,當中有一棵泡桐樹,樹下有一石桌,兩只石凳,靠北邊有一排房,磚木結構,也是院子中唯一的房屋。

阿拐朝院子中喊,“阿姨!”邊上的一間房門開了,慌忙跑出來一位四十歲模樣的女人。女人揉了揉眼睛說:“你來了。”

阿拐從劉文強手里接過包,和自己的包一起交給“阿姨”,“麻煩您放屋里,再給我們倒杯水。”那女人便急匆匆轉身進屋。阿拐示意劉文強坐在石凳上,他自己坐在了泡桐樹下。

女人端著兩杯茶出來,放在石桌上,完了又轉身進屋,不大一會兒,又端來一碟瓜子。

阿拐說:“這個院子是我兩年前租來的,房東去北京做生意,臨行時只是想找一個看護院子的人,要的租金不貴,我便租了下來,北房五間,中間三間有房東的物什,沒有外租,靠兩邊的租給我,一間是廚房,一間住人。”

“那這么說,你的老家不在這里?”

“不在,我老家在定西。這個城中村的人也大多來自外地,各種方言雜糅,時間長了,我的鄉音也慢慢改變了。”

“你來這里就是為了在昌河壩工地做工?”

“說來話長,要聽完,估計你就得住下來,可是我這里真沒有能夠住的地方,你沒有,我也沒有。”

黃昏時候,阿拐帶劉文強在城中村的一家旅社登記了住房,然后二人又返回小院的泡桐樹下。

那女人從屋子里端出一碟咸菜,盛了兩碗面條。很簡單的晚飯。

“就我們倆,吃飯吧。”阿拐說。

劉文強扒了一口面條,走了一天路,的確餓了。他朝里屋努了努嘴,對阿拐說:“她是你家親戚?”

阿拐夾到嘴邊的咸菜停頓了一下,“是保姆。”然后將咸菜送進嘴里,使勁嚼了起來。

“哦,對了,你說過的,家里還有孩子。怎么沒看到?”

“她……在屋里,先吃飯吧,吃完飯我帶你去見她。如果你覺得有必要的話。”

“早知這樣,應該為孩子買點東西的,幾歲了?”

“先吃飯吧……”

大概是因為饑不擇食,劉文強這頓飯吃得迅速而美味,甚至吃出了久違的家的味道,他突然覺得這座農家小院倍加親切了。

吃完飯,劉文強一個人站在院子里看星星,天空異常浩遠空蕩,這時候里屋傳出盆盆罐罐的聲音,他扭頭朝那里看去,門簾上映出阿拐忙亂的身影,劉文強來到了門外。可能是聽到了腳步聲,阿拐在里屋咳嗽了兩聲。劉文強向里頭問:“需要幫忙嗎?”此時保姆正在廚房收拾鍋碗。

“不,你在院子稍等!”阿拐突然斬釘截鐵地說道。

劉文強看到阿拐從里屋沖出來,手里端著一只盆子,盆子上蓋了一張三合板,手里還拽著一條毛巾。空氣中撲來一股惡臭難聞的氣味,令劉文強幾乎要將剛才吃下去的飯吐出來。

劉文強看到阿拐端著盆子去了廁所,又聽見沖水的聲音。

阿拐轉身回到院子時,劉文強問他:“有病人嗎?”

“你自己去看吧,現在可以進去了。”說完阿拐抽泣起來。

劉文強意識到阿拐的抽泣一定是緣于里屋的人,他問阿拐:“怎么了,沒事吧?”

阿拐強作鎮定,“沒事,你進去看吧。”

劉文強揭開門簾后幾乎是捂著鼻子才進到屋子的,這屋子里泛著一股子青霉素和中藥渣子的混雜氣味。墻壁上糊著幾張舊報紙,后墻上用鋁絲串起十幾張濕漉漉的布片,像老舊的嬰兒尿布一樣。另一側靠近墻壁的地方放置了一張方桌,方桌看起來年代久遠,堆滿了藥品、碗勺和一塑料袋新鮮的水果。屋子里安靜極了,若不是刻意去看,單憑這靜得出奇的氛圍,劉文強是根本不會注意孩子的。

但劉文強是尋病人去的,他料定屋子里有一個病人,當他看到桌子上的藥品時更加堅信了自己的判斷,這時候他朝右手邊的一張炕上看去,他看到了一堆堆成麻袋樣的被子,他相信阿拐所說的孩子此刻應該是睡著了。令他疑惑的是,這被子隆起的人形實在與一個孩子的體型不符。他向炕沿走過去。

他看到了八仙桌底下,隱隱灼灼的燈光里有一堆塑料盆子。他在炕沿、地上、桌子底下仔細地搜索了一遍,他還是覺得缺少點什么,盡管此刻他說不上究竟缺少什么。他估計孩子睡著了,他走上前去,輕輕地拍了拍被子,被子很柔軟,不空也不實。他朝著枕頭的方向看過去,這一看,劉文強“啊”一聲驚得叫出聲來,后背簌簌地冒出冷汗——那枕在枕頭上的人分明有一張成人的臉,她留著成年女人的齊眉短發,怎么會是一個孩子呢?更恐怖的是,這個女人右邊的鼻孔里長出一根細軟的管子,管子在鼻翼、臉頰和衣領處分別用醫用膠帶固定著。女人癡呆的眼神更令劉文強極度慌亂,他開始有點不知所措。

聽到叫聲阿拐慌忙沖進來,顯然他沒有料到劉文強見到躺在炕上的病人會受到如此大的驚嚇。

“嚇著你了吧,對不起。”阿拐一臉歉意。

“沒事的,沒事的。我以為是你的孩子病了,沒想到……”

“其實,我也不知道她多大了……”

劉文強一臉茫然。他心里納悶,這躺在自家炕上并由自己照顧的女人,他自己怎么會不知道年齡呢?

“你看看,其實她甚至要比成年人還要胖一圈,不是嗎?”阿拐無不悲傷地說道。

眼前的這個人確實要比成年婦女還要肥胖,至少在輪廓上看是這樣。劉文強隔著被子都能看到這身體無比臃腫。

“她現在就像個海綿,身體長得很肥胖可是體重沒有增加,原來這張炕上可以睡三個人的,如今只能睡她和阿姨兩個人。”阿拐說話時并沒有降低聲音,這讓劉文強一度擔心是否會吵醒睡在炕上的病人。

“那她得的是什么病?”劉文強壓低聲音說。

“沒事的,你大聲說話她也聽不見。她沒有得病,只是睡著了,這一覺睡了整整兩年。”

劉文強明白了,躺在這張炕上的女人是一個植物人。他再次想起剛進這間屋子時,總是覺得地面上缺少什么,原來是鞋子,像這樣常年臥床不起的病人是用不到鞋子的。

劉文強無比悲哀,他看到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搖晃了一下,心里涌上了巨大的人間悲涼感。他抓住阿拐的手,出了房門。星空依然浩渺,劉文強和阿拐復又坐回到泡桐樹下那張石凳上。石凳,真涼。

“我不知道她今年多少歲了,甚至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阿拐的講述是在城中村小院里那棵泡桐樹下開始的。

兩年前,我第一次住進城中村,當時還有另外一名同伴,所有人都叫他阿俊,他老家在河南。如我們倆這樣來自不同地方的人同住在一起,一定有什么共同的東西,事實上,你猜得一點都沒錯。

阿俊是隨老家表哥到這邊開裝修公司的,沾了表哥的光在裝修公司干搬運板子材料的活。不巧的是那一年冬天,大雪茫茫,裝修公司的一名員工在晚上將松木板廢料放在火爐中取暖,引起火災,這名員工葬身火海,大火一并燒掉了租來的三間向手商鋪。火災是一場意外,但可怕的是,老板表哥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阿俊向老家的人打聽表哥的下落,捎回的話說,表哥沒有潛逃回家,徹底失蹤了。

生意上慘敗的阿俊走投無路,他先是去幾家裝修公司,想重新做搬運板子材料的活,哪知道裝修這一行當地人都有套路,他們排擠外人,用的全是自己家親戚,阿俊在里面總是干最多的活卻拿著最低的工資。

我第一次見阿俊是在城中村打問租房的時候,那天我鉆進巷子里挨個找門板上的招租廣告,快黃昏的時候,我找到了這里,我看到了門口貼著的合租廣告。這家租金本來便宜,合租各付一半,就更劃算了。就這樣,我和阿俊住在了一起。

那時候我每天看到下班后的阿俊精疲力盡,相比于我的職業,他的工作實在太累了。我們偶爾在晚上出門逛街,竄進美食街時,他被各種烤肉的香味熏得暈眩,但他總是礙于沒錢選擇放棄,和我一起吃過兩次,還都是我買的單。

晚上逛完街,我打發他回去后,我的工作才剛剛開始。我會沿著濱河路一直走向車站,夜幕下的霓虹燈閃爍不定,那些呆立的男人,和那些提著橘紅色皮包的女人,還有車輛即將開動時,那些在地攤上匆匆扒拉兩口就起身沖向車門的婦女和孩子,他們都是我的目標。

說到這里,你可能猜到了我的職業是什么了。沒錯,我是一個扒手。

我不僅是一個扒手,還是一個自認有天賦的扒手,這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當年我就是這樣癡迷于我的職業并樂此不疲的。

我常在夜色的掩護下從那些即將上車的女郎身邊擦肩而過,手中捏著的刀片無比精準地劃破她的皮包,在那幾秒鐘里接住從包里掉出的錢包,并徑直消失于夜色。這么嫻熟的技藝是絕對不會令對方察覺的,即使察覺,時間已經不允許她追出來,即使她追出來,她也一定找不到我,這條路我實在太熟悉了,每一條窄小的巷道,都可能是我消失的通道。更何況,這茫茫夜色掩映下的橋底,是一個既危險又安全的避難地,沒有人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去賭,這滾滾的從橋下流淌而過的河流,在橋下制造了巨大的喧嘩。

這種事容易上癮。如果因為天氣或者別的原因,一整天不出去,我的手就癢癢,心里有種難以釋放的孤獨,我所從事的職業除了令我有了相應的財富,還讓我不至于在人生這條路上消沉下去。每次得手歸來,我總要約阿俊出去吃一頓,狠狠地揮霍一把。阿俊總是不解,他怎么也沒想到我來錢總是那么輕松那么快。

我說,“要不,一起干吧!”

阿俊的工作太累了,他別無選擇,猶豫了兩天后,決定和我一起干。

現在是兩個人了,我告訴他,兩個人有兩個人的行動方式。

我記得我們做的第一單是去偷床單老王的錢,那天我們大老遠就看到了老王的攤位前圍滿了購買床單被套的人,老王一邊笑逐顏開地給買主們疊床單被套,一邊將他們遞過來的錢塞到胸前掛著的包里,老王是個精明的人,包從不離身。今天買主這么多,看來老王上了新貨。我給阿拐交代好,就先走到攤位前,挑來挑去,看到一款看上去很花的床單,就用兩只手拿起來,抖了抖問,多少錢?

老王說:“小兄弟,新上的貨,質感好,價格便宜,四十元,買回去媳婦保準喜歡。”

我告訴老王:“老板您來看,這條床單好像脫線了,便宜賣給我吧。”老王說,“不會吧,小兄弟。”他向我這邊走過來。

“您看您看,這兒是不是脫了根線,要是脫線,質量就不咋地啊!”我指著床單上有一根絲線抽掉后有明顯縫隙的地方。

老王走過來,沒有正眼看那細線抽掉的地方,“哪有啊?”

我面向老王,一手舉著床單,另一只手指向縫隙,“明明就有嘛,你看,這樣吧,這條有瑕疵,二十元賣給我算了。”

老王說,“二十元不行,你再添點……”

這時候阿俊出現了,“老板能取下最上面那被套嗎?”阿俊指著柜臺高處的被套問。

老王轉身又去取被套:“好嘞。”

我說:“算了,不要了,下次買條好的吧,有脫線,買回家老婆說呢。”轉身就從人群里消失了。

沒過多久,阿俊在指定地點出現,這一次,我從老王包里卷出六百八十塊錢。我給了阿俊三百,并叮囑他最近一個月不能在這條街出現。

阿俊差不多跟我在縣城做了半年的時間,半年后,車站附近嚴打,我們的行動頻率慢慢降了下來。這幾個月,阿俊跟著我突然有錢了,晚上出去吃飯開始出手闊綽,也學會了抽煙,我告訴他錢來得快去得也快,趁有錢了,有什么沒完成的事情盡快去完成,比如還賬。

阿俊似乎沒有聽懂我的話。他開始有了相好,有幾次甚至把女人帶到家里來,雖然他不留她們過夜,我還是在事后批評了他,我說:“你這年齡也老大不小的了,如果談對象,就挑個正經女孩子,你看你帶來的都什么人啊!”

他雖然心里不服,卻知道我是為他好,也就不說什么了。可他花錢的速度越來越快,我給他的錢轉眼就花光了。有一次他甚至開口向我要錢,我問他錢怎么花得那么快,問他是不是去賭博了,他說沒有,正在處對象呢。那次我給了他兩百塊。

沒過兩天,他又向我要錢,說這回是借,以后有了會還的。這段時間他經常夜不歸宿,我覺得他可能在外面有女人了。這一次我沒有給他錢。他突然就跟我急了,說算了算了,他一個人出去單干,也能弄回錢來,我慌忙勸他,這段時間風聲緊,可千萬不能亂來。

阿俊還是沒有聽我的話,在第二天黃昏一個人竄到車站門口。他在車站門口晃悠,還沒有找準下手的對象,就被警察盯上了,阿俊感覺情況不對,撒腿就向窄巷子跑去,在窄巷子里警察窮追不舍,阿俊氣喘吁吁,拐了好幾條巷子才擺脫了他們的追趕。這是他后來告訴我的。

告訴我這事的那天我們喝了酒,那天啤酒瓶子摔得滿院子都是,阿俊說:“我問你,你到底弄那么多錢要干嘛?”我不說話,他又說:“你知道我要弄那么多錢干嘛嗎?我就是為了娶媳婦,很簡單,娶媳婦!當年跟著表哥出來,原想著能大賺一把回去,沒想到到最后他媽他人都找不著了,你說大老遠的我從河南跑這里來是為啥?不就是為了賺錢娶媳婦嗎?誰愿意天天跟你一個臭男人待在一個炕頭啊,你想,可我不想啊!”

我說:“阿俊,你喝多了,該醒醒了。我告訴你我弄錢是為什么,我沒有你那么偉大,那么高尚,還娶妻生子,我想都沒想過。我就是為了活著,哪怕是茍延殘喘地活著也行,你他媽那么偉大那么高尚,你愛干啥干啥,但前提是得有命,你知道嗎?得有命!”

“我爸是從定西的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他賺了一輩子錢,五十歲娶了我媽,生了我沒到一年他就死了,胃癌。我知道他即使不死于胃癌,也會死于其他的胃病,他小時候挨過餓,餓到無法忍受的時候,凡是能塞到胃里的東西他都塞過,能夠活到五十歲已經是一個奇跡。我八歲那年,我媽也死了,到頭來我還是個孤兒,我舉目無親,到處乞討,遭人白眼,我得感謝我的師傅,他從八歲教會了我偷盜的本領,那時候我才知道,一個人到了饑餓頂點的時候是沒有判斷力的,我只要活下去就是我每天的全部。要我說,我爸就不該娶我媽,更不該生我,你說這人活著要尋找什么意義,真他媽不是自找煩惱嗎?”

阿俊蹲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他說:“我就是看上了一個相好的,我就想跟她在一起,我就這一個愿望,也不行嗎?最近我要錢,無非是想跟她多待些時間,討她歡心罷了。”

那天深夜,阿俊和我靠在院子當中這棵泡桐樹上,我們都哭了。

直到東方既白,我說:“阿俊,咱們在城里面再不能行動了,以后咱們得轉到郊區去,警察已經盯上了咱們。”

阿俊揉著眼睛說:“車站人多眼雜,環境復雜好下手,郊區可怎么辦啊!”

“為了活著,得換一種方式了。”我說。

佛言:“吾視金玉之寶,如瓦礫。”錢財本為身外之物,但不是每一位肉身凡胎都能夠徹悟,在佛的眼中,如我和阿俊,錢財是為了保命,可是對于某些為富不仁者,錢財對于他們的意義是去做更多的黑暗勾當。我對阿俊說,我們要劫了這些人的錢。

阿俊一時間沒有聽明白,“這是要劫富濟貧嗎?”

“難道你不覺得自己是個窮光蛋嗎?”

阿俊點點頭,“聽你的。”

我們選擇的地點在廣闊的郊區,阿俊在鐵匠鋪買了兩把殺豬刀,把他們磨得飛快,那天下午看他磨刀的樣子,我卻有些怕了。阿俊磨刀的狠勁仿佛不是去搶劫,而是霍霍向豬羊的氣勢,萬一鬧出人命,一切就都砸了。

阿俊將兩把刀用布條纏好,藏在身后的背包里,為了避免長此以往被人盯上,我們決定行動時蒙面。在郊區搶劫,一定要瞅中時機,有人結伴不能下手,老人和孩子不能下手。我們起初在鄉間小道上搶劫走夜路的行人,走夜路的風騷女人總是我們相中的第一對象,她們看著膽挺大,卻不經嚇,當阿俊掏出月光下閃著寒光的殺豬刀時,女人立馬就就范了,女人說:“只要不殺她,什么都好商量。”阿俊現在明白了,女人也是身外之物,他喊道:“有什么好商量的,錢放下,滾。”那人就連滾帶爬地逃走了。

這樣幾趟出去,阿俊疑惑了,他問我,你說咱們搶劫的這些都是為富不仁的有錢人嗎?

我無言以對,因為這疑問分明是在給這樣的搶劫尋找意義。

搶劫的機會畢竟是少數,每次得手錢也不是很多,試想一下,誰會帶上大把的錢趕夜路呢。

突然有一天,我在院子里洗衣服,阿俊沖進門來,他說他剛打聽到個好消息。我問他什么好消息,他說知道本市最有錢的人是誰嗎?我搖搖頭,他說這你都不知道,筆架山礦山的李老板啊。我說我知道這有用嗎?

當然有用啊,你是不知道啊,我剛剛聽到消息,后天下午,這個礦老板要來咱們縣上談一筆生意,持續到晚上十點鐘,大后天一早他還得在礦山迎接領導檢查,所以必須連夜趕回去。

“你是想在后天晚上搶劫他?怎么可能。他一定會有隨從,你忘了我們的二不搶原則了嗎?”

“那要是沒有隨從呢?你不是說劫富濟貧嗎?這人到處開窯子,為富不仁真他媽活著就是個禍害,只要你一聲令下,讓我除了他都行。”

“我說你不要這么亢奮好不好,好,好,劫富濟貧,劫富濟貧,咱得從長計議。”

“要是這一單做成,我就可以娶媳婦了。”阿俊說。

那天我們研究了李老板的路線,他要從縣上趕往市里,只有一條路可走,這條路要經過五里郡,而那里是唯一可以下手的地方。

五里郡距離縣城五里,是明國時期縣城的北城門舊址,歷史上那里打仗無數,西夏軍隊和邊疆部落經常來犯,城門拆除后,那里顯得異常空曠荒涼。距離五里郡不遠的山坡上,是一座亂葬崗,聽人說如今去亂葬崗還能看到少數裸露的棺木,那些暴露在青天白日下的尸體早已風干變成白骨,隨著泥沙沖進滾滾的河流。

五里郡大路是一條縣道,夜間很少有行人。那個季節,道路兩旁全是高出人頭的玉米林,一條河沿著道路向東流去。縣里的人都不愿意在這里安家落戶,但他們又不愿意這里的地荒著,清一色種了玉米。

這浩蕩的玉米林正適合夜間隱蔽,我心里想。當天夜里我和阿俊摸到五里郡,夜色里的玉米林仿佛一尊尊靜立的菩薩,可人間最罪惡的事件就要在這里上演。道路的一側,五里河發出的響動正叩響深谷,我站在路邊,探頭向谷底望去,水流湍急,一條星光在河水里拉開很長的帶子,谷底距離路面大概有十多米高,河里的石頭被沖洗得圓潤而光滑,清晰可辨。

我們避開了五里郡公路上筆直的一段,找到了一座山丘背面的一段彎路。車輛繞過山丘,才能看到這里的情況,我們如果從這里突襲,對方一定措手不及。阿俊說:“這地段有意思,聽人說,過去運礦車從這里經過,這里是村民們偷礦石最多的路段,而且不遠處就是一個慢坡,車輛會減下速來。”

這兩天,我和阿俊再沒有出手,我成天在家里睡覺,在泡桐樹下抽煙,阿俊白天出門夜間歸來,回來后他要將打聽到的消息如實地匯報給我。行動當天黃昏時候,阿俊最后一次踩點歸來,他說,一輛車,車牌號K1710,容貌他已記在心里,情況穩定,沒有變化。

情況穩定的話,計劃也不會有變,我和阿俊當即背上裝備,向五里郡那一排玉米林走去。當晚的月亮還沒有上來,我算了算,十七八了,月黑風高。

那晚上,我們潛入到玉米林中,玉米葉子刀片一樣劃著我們的胳膊,我和阿俊都點起煙,夜色里兩只忽閃忽閃的煙頭正如兩只狼的眼睛。我說阿俊,今天咱們是真正的劫富濟貧,你看咱們倆像不像古代的大俠?阿俊點點頭,猛抽一口煙,

我問阿俊:“你后不后悔?”

阿俊說:“你說什么?”

我說:“沒什么。”

那晚上我們等到了十點鐘,這段路說來奇怪,幾個小時里竟一個人影也沒有。將近十點四十的時候,遠遠地我們看到了車燈,悠長的車燈讓整個五里郡更顯得空曠,遠處的山崗上有鳥兒飛起來。阿俊從身后摸出殺豬刀,一道寒氣瞬間瀉在玉米葉子上。我們匍匐向前到了路旁,趴在路邊的低矮處。

車繞過山丘,越來越近了,阿俊點點頭說:“從外形上,應該就是這輛車。但還得靠近看。”車燈沿著道路向前,逆光遮蔽了車牌。

車子距離我們不到一百米的地方,阿俊的手電筒直直照到了車牌上,我們都看清楚了:K1710,沒錯。我喊了一聲“上”,從路旁沖出來,沖到路的中央,展開雙臂,做攔車狀,按照計劃,阿俊持刀要在停車后才沖出來。

車子在距離我五十米的地方慢下來,頓了頓,阿俊持刀沖出路面,眼看快要貼著車身了。這時候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那車子突然又啟動,一腳油門,徑直向我沖來,我感覺不妙,血液直往腦門沖去,撤腿就向路邊逃去。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那輛車還是從我的右腿小腿上碾了過去,漫長黑夜里,五里郡響起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

阿俊跑上來,看到我血肉模糊的腿他不知所措。在那么一剎那,我幾乎眩暈,我忍著疼痛對阿俊說:“先別管我,追車,你還要娶老婆呢!”阿俊快要哭了,我咬著牙說:“沒事,你趕緊追,還來得及!”阿俊撇下我,轉身就向車遠去的方向追去,那里恰好是一個上坡,車速提不起來,我朦朧地看到阿俊追上了車,跳進了皮卡車的車廂。

道路上一片漆黑,杳無人跡,我的右腿上,血在汩汩地往外冒,我雙手壓在那里,血液從手指縫隙里溢出來,我漸漸地失去了知覺,先是右腿麻掉了,緊接著右半身沒有了知覺,阿俊這時候去了哪里呢?我想對著黑夜喊出聲,口張開,卻沒有了聲音,渾身沒有了力氣。我感覺身體越來越冷,一直冷了下去。

在這一片冷寂和黑暗中,我看到遙遠的天邊突然亮了。我看到遙遠的地方,狼群在呼喚一只受傷的狼,我看到一匹狼徑直向我這邊沖過來,兩只雪亮的眼睛肆無忌憚地向它的同伴照過來,拐過山丘的拐角處,徑直向我奔來,我在朦朧的眼睛里看到了同伴,我發出最后的求救信號,聲嘶力竭地哀號了一聲。這時候我看到我的同伴朝著河谷的地方飛了出去,“啊!”谷底響起驚魂的呼喊,接著是一聲沉悶的墜響。

這一聲呼喊一下子驚醒了我,我的魂魄仿佛才回到人間,我清醒地意識到,剛剛在我眼前墜向山谷的是一輛摩托車。

我拖著另一截仿佛已經不是我身體一部分的腿向路邊爬去。爬了好久好久,探頭向谷底望去,聽到了河水的聲音,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我已經沒有了力氣,我知道死亡在慢慢逼近我,我看到父親、母親他們一一活過來,向我伸出手……

待我醒過來時,我躺在阿俊懷里,靠在玉米稈子搭成的簡易人字篷里,他用纏過那兩把殺豬刀的布條纏住了我的腿,小腿那里暫時不向外冒血了。此時后半夜的月亮終于明晃晃掛在了天上,道路中央的那一灘血已經凝固,被拖成了葫蘆狀,小頭朝向道路一邊的懸崖。我想起在昏迷前那一刻發生的事,我對阿俊說:“你能不能扶我去路邊看看?”阿俊試著扶了扶我,我發出“呀”的一聲,他被嚇了一跳,他說要不算了吧,他過去看看。我說那好,你快去看。

阿俊跑到路邊,探著身子向下看,月光明朗,此時谷底的一切應該盡收眼底。阿俊折回來說,摩托車毀了,人還躺在河邊,看情況不太好。

我說那你下去河邊,把人背上來。

不知道等了多久,月亮斜在天邊,玉米林被風吹得呼呼作響。我看到阿俊搖搖晃晃從路的盡頭出現,他走兩步停一步,近了我才看清,他背著的是一個女人,頭發蒙住了半邊臉。阿俊將人放在地上,讓她和我一樣平躺下,我看到那人奄奄一息,身后的頭發讓血黏在一起,胳膊和腿上滿是血跡,阿俊搖搖頭說:“怕是不行了。”

“她是怎么掉到河谷里的呢?”他問。

當時我處于半昏迷狀態,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但有一點確定無疑,她是看到了我,那應該是突然看到了路上竟然還趴著一個人時,來不及剎車,才掉下去的。

“你說她是為了避免從你身上碾過去,而選擇了將摩托從側面騎過去,這才自己墜下河谷?”

“應該是這樣,若不然又該如何解釋呢?不要說這些了,當務之急是看看有沒有走縣城的車輛,救人要緊。”

現在哪有車輛啊!阿俊絕望地抱住頭。除非等到天亮。可是,無論如何,得救活她。阿俊撕碎了自己的襯衣,給那個女人的頭部、腿部和胳膊,那些摔破的地方,逐一進行了包扎,他搖女人,可她一直昏迷著。

那是個漫長的夜晚,我們一直等到東方泛出魚肚白時,才遲遲地盼來了一輛經過五里郡的車,阿俊攔住了車,阿俊說這回即使是死也要攔下車。司機從車里跳下來,看到兩個重傷的人,有些猶豫。阿俊晃蕩一下跪在地上,他哀求著掏出兜里的錢,求司機將我們送進城,他指著我說:“司機大哥求求您,他們再耽擱不得,再耽擱可真要出人命啊!”

在阿俊的苦苦哀求下,那位司機終于將我們送到了縣城醫院。我要動手術,右腿小腿處粉碎性骨折,我知道我的那條腿廢了,在那個夜晚我就知道,沒想到檢查單上寫得這么直接而決絕。師傅說過,做扒手的人,到頭來不是少一只手就是少一條腿,師傅的話應驗了。

現在我認命了,但我還擔心那個女人的情況,阿俊說,那女人的情況不好,摩托從懸崖上飛下去后,女人內臟受到震蕩,有不同程度的損傷,右臂脫臼,腿上劃開的傷口也需要一段時間的恢復。更可怕的是,從空中墜落后,女人的頭正好砸在了石頭上,幸虧有頭盔,可是單從頭盔摔碎的情況來看,她的腦部也傷得不輕,顱內有淤血,目前還在昏迷當中。醫院說,必須盡快做淤血清除手術,如果超過七十二個小時,病人恐有生命危險。

阿俊低下頭去,聲音很低,“我們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我抬頭看著窗外,一句話也沒說。

那天中午,阿俊興沖沖地跑進來,說他找到那女人上班的地方了。他在摩托車摔下崖的地方發現了一個送外賣的包裝盒,原來女人趕夜路是為了給客戶送夜宵。那家快餐店是本縣最大的一家,那家店夜里十點以后的配送費是白天的兩倍。可是當阿俊找上門詢問那女人的情況時,這家快餐店的人拒不承認他們店有這樣一位員工,阿俊只得灰頭土臉地返回來。那天晚上,阿俊按照我事先安排的在我們的住處拿出了我們所有的積蓄,他讓醫院為我做了手術。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阿俊一個人去了派出所自首,他把搶劫的所有罪一個人承擔了下來。在派出所逮捕他之前,他供出了肇事車輛的車牌號和那輛車上的人。這是我手術后才得知的事情。

手術后我知道的另外一件事是我們擁有了一筆錢,那個女人得以在規定的時間內做了手術。大夫說,手術很成功,但目前她還處于昏迷狀態,至于何時能夠醒來,那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十個月后,阿俊出獄,在拐杖的幫助下,我也能下床走路了。那天,我在派出所門口接他,他憔悴了許多,頭發老長,渾身散發著霉味,他躲躲閃閃地接受著陽光,仿佛在與那道道溫暖捉迷藏,看到我能站起來,他笑了。

我陪阿俊一起去看那個女人。十個月過去了,她依然沒有醒來。這時候我們意識到,我們的世界,將平白無故地多出來一個陌生人,我們二人的空間里,被活生生塞進來一個人,我們不知道她來自哪里,甚至,我們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

這幾個月里,女人所吃的食物都是壓榨后的流體食物,說是吃,其實是我們將食物通過胃管鼻飼給她,人間煙火的味道早已不經過她的喉舌,即使是一碗米粥的香氣對她來說也是一種奢侈。有一次,我們將榨好的水果汁鼻飼給她時,她的喉部竟然有輕微的翕動,我相信,她對水果有著特殊的情感。我們無從得知她的名字,阿俊說,就叫她“果果”吧。

是的,我們嘴里叫著的“果果”是一個植物人的名字,這個人是為了保護另一個受傷的人不會再次受到傷害,而將自己的摩托騎下懸崖的。或許在那一剎那她也沒有想到后果會是這樣,這樣長久的人事不省,可是在那一刻,她一定心懷了一種善念,即使是自己受傷也不愿傷害別人。那她來自哪里呢?家里可還有什么人嗎?我們無從得知,后來我們四處打聽了那家快餐店的其他服務員,可是和果果同時在店里工作過的服務員都已被店里高補償辭退,唯一得到的有效線索是,果果和那里面的其中的兩名服務員一樣都是來自南方一帶。

后來我們再也沒有找到果果家人的打算,阿俊說:“即使找到了又如何,把一個動不了的果果交給她的家人,還不如讓他們一直沒有消息的好。”

又過了一個月,果果出院了。醫院說,她的各項指標正常。可是她為什么就是不醒來呢?那時候我們的錢快花光了,醫生說她沒有繼續住院的必要,一般植物人在三個月內醒來的可能性比較大,如今果果已經超過十個月,我們能做的只有悉心照料,剩下的只能看她的造化了。我和阿俊把她送到我們的小院,和我們住在了一起,我們只有兩間房,一間是廚房,另外一間我們安頓果果住下,現在我們面臨的問題是,是跟她住在一起,還是另外再租一間房?

這是無奈之舉,也毫無選擇的余地,我們沒有更多的錢來租房了,更重要的是,我們得寸步不離地照顧果果。

果果身體單薄,手術之后恢復的那段時間,她比之前更瘦了,除了面部還保留著青春姣好的容貌外,我們知道,她身體的臟器已經承受了一個人生命壓力的極限,她的這一縷呼吸是從死神手中奪回來的。阿俊每天負責為果果做湯汁,我們輪流喂她,她對冷熱沒有反應,對酸辣沒有感覺。果果就是一個新生的嬰兒,甚至比新生嬰兒還要安靜,安靜到對周圍的聲響沒有任何知覺,她就是天地間一只不會發呆、不會笑,沒有喜怒哀樂的精靈。阿俊說有時候看著果果,心里就平靜了。我說阿俊,你的心愿還沒實現呢,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阿俊說:“那天夜里,你受了傷,在那樣的情況下,你還讓我去追那輛車,我當時真的是鬼迷心竅,昏了頭。你知道嗎?當我奮力地在上坡地上追上那輛車,爬到那輛皮卡車的車廂里后,我用刀砍車窗,用那車里的礦石樣本砸向駕駛室,后來車停下了,從車里跳出一個大漢,當時我傻住了,我原以為車里只有李老板和司機的。李老板我認得,他說小兄弟好商量,要錢可以,我這有,給你,但是你給我馬上滾,還有你那兄弟,最好永遠在這城市消失,要不然他的下場就是你的下場。那里距離出事地點已經十多公里,李老板將一只包丟在月光晃晃的地上,說這錢給你一個人,至于你那兄弟,你看著辦。我看看那三個人,他們雖然沒有帶兇器,可是我要跟他們干一架的話,我沒有勝算,再看看地上的包,心想也值了。那天晚上,我看著他們仨在灑滿月光的道路上揚長而去。而那筆錢,在返回來時,我藏起來了……”

阿俊說著,頭低下去了,仿佛要將他那顆已經沒有多少頭發的腦袋低到桌子底下。當時我憤怒極了,一把抓到他衣領上,把他從小板凳上拽起來,“你個混蛋!”,朝著他的胸前一拳。他跌倒在地,嗚嗚地哭了起來。阿俊說:“我現在不娶媳婦了,我要把果果看好,等她醒了,我就娶她!”

我從屋子里走了出來,我知道他最終還是把那筆錢用作了我和果果的手術費。他也不容易。院子當中的那棵泡桐樹,在三月開起了淡紫色的花,把整個天空撐成了一片花海,我經常坐在樹下想,人生本無意義。可不是嗎?如今,阿俊也放棄了他所謂的意義。

照顧果果是件非常瑣碎的活,除了吃飯,吃藥,還要給她換洗衣服,我和阿俊商量,按照果果的身高體重,去給她買了兩套衣服,一套內衣,一條裙子。我記得我們第一次在炕上脫掉她衣服的時候,我還是無法抑制內心深處的悸動,果果發育的那么好,那么完美,如果她現在像正常人一樣行動自如,那一定會有很多的傾慕者,甚至,那些在心里默默愛著她的人也是幸福的。阿俊的臉漲得通紅,為果果換掉衣服時,他顯得手忙腳亂,那么一刻,他的手可能觸到了果果的皮膚,我看到他的手在抖。我說,阿俊,別緊張,快給果果把衣服穿好,免得著涼。阿俊為果果穿好了衣服,起身站在炕沿邊看著果果,那樣子仿佛在望著一尊活菩薩。

我想,或許我們應該找一個女人來為果果換衣服,那樣,也許顯得莊重一些,可是我們的生活已經陷入了僵局,沒有錢雇保姆,再者,如果果這樣的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人,我們每天都要為她端屎端尿,拭擦下身,換洗褲子,如此頻繁的舉動,我們是在無數次地冒犯著她。我相信,她也不愿意這樣,可是難道還有比這更好的辦法嗎?只能祈求她在夢里原諒。

沒有了經濟來源,我們的生活陷入困境,終于有一天,我對阿俊說,我們必須得想辦法賺點錢了。阿俊說無論如何他是不會再去做扒手的,他說有時候都在想,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真想找到那些失主,把偷來的錢一一還給他們,我說:“阿俊,那是不可能的,我們得先活著。即便不去做扒手,我們也得活著。”

阿俊說:“你的腿還沒痊愈,不能出苦力,你在家照看果果,我出去找活干。”

沒有更好的活干,阿俊最終選擇做了橋頭兵。不管多苦多累,只要有人需要,他就去做。阿俊仿佛又回到了他那段為裝修公司搬運板子材料的日子。

他回來得很晚,在這個小院里,我做好了晚飯等他,他總是狼吞虎咽地幾下子吃完飯倒頭就睡了。

像往常一樣,在這間屋子的炕上,果果睡在中間,我倆睡在果果的左右,我睡在里頭,阿俊睡在外頭,我們蓋一床被子。那時候我總望著窗外的月光,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那月光從泡桐樹的葉子間瀉下來,院子里留下斑斑駁駁的碎影,城中村的喧鬧在半夜慢慢沉下去,后來夏夜的蟬鳴過去了,秋日的夜雨也過去了,待到窗前嗖嗖地飄落著雪花,白雪覆蓋了院子,我們還是這么如常不變地睡著。有時候阿俊輕微的鼾聲響起,我看到他懷里還抱著果果的一只胳膊,那樣子仿佛一個嬰兒依偎在媽媽的懷抱。每個夜里,果果都要方便兩三次,不管白天阿俊有多累,他都會在聽到我的動靜時起身一起為果果清洗身子。清洗完,有時候他也會在院子當中站一會兒,抽根煙,我走出去,和他一起抽煙,他說,“活著就是意義”。

細碎的月光打在阿俊的身上,他那身白天穿上用來干活的皮夾克已經多處破了洞,更細小的月光從破洞里穿進去,烙在了他的皮膚上。如果是雪夜,我們也會在半夜的雪中站一會兒,一瓣瓣的雪花從空中飄落,輕盈得仿佛一群舞蹈的仙子。

冬日的太陽難能可貴,太陽一出來,屋子里的煤爐子都沒有了吸引力。有一段時間,阿俊說應該讓果果曬曬太陽,為了不讓她身體的肌肉松弛,我們每天都為她調整睡覺的姿勢。我算了算,果果差不多兩個月沒出屋子了。我們將她抬到院子當中的躺椅上,讓她的身體接受陽光照耀,她穿上了我們新買來的水晶鞋子,阿俊說,希望有一天她能夠穿著這雙鞋子站起來。

那時候果果的腳還能穿著鞋子,可是時間不長,那雙鞋子她穿不進了,幾個月前買來的衣服也穿不下了,她的身體開始肥胖起來。我和阿俊不知道怎么辦,只能眼睜睜看著她一天天胖起來。她的飯量沒有增加,她還是那么喜歡水果,她吃水果汁時喉嚨依然會有輕微的翕動。我們去問大夫,大夫說,果果這種情況,生理上有正常的新陳代謝,但是不能運動,得不到鍛煉,身體會一直肥胖下去。再多的鞋仿佛都趕不上她的腳長胖的速度,買鞋子對她毫無意義。

那張炕,后來再睡不下三個人了,阿俊在地上拼了木板,從那以后一直打地鋪,起初的幾天晚上,阿俊總是說睡地上怎么會睡不著呢,心里面總是空落落的,我說要不換我,他說:“你有腿疾,地上潮,不宜睡。”我和果果睡在炕上,我常常想,是不是果果不愿意我們仨睡在一起,她那么美,那么年輕,她應該有一個完整的家,有呵護她的丈夫,也有他們一起呵護的孩子。她是不是覺得我們給不了她這些,她才不愿意與我們睡在一起?

可是,即使我們不與她睡在同一張炕上,果果也還在胖起來,一天天,仿佛永無止境似的。

阿俊是在第二年秋后的一個雨天離開的,確切地說,不是離開,他消失了。

那時候我的腿漸漸好起來,已經可以脫離拐杖行動了。就在那天早上,我對正要出門的阿俊說,我的腿已經沒有什么大礙了,輕一點的活也能干了,我們換著來做吧,改天我就去橋頭,也感受一下橋頭兵的生活。他說,那行,不過得記著,扛大理石、背水泥、提砂漿這些活就不要干了,有卸磚頭、挑大糞這類活倒是可以干一下。說完他從院子墻角抓起他的皮夾克向院門外走去,我在巷子里一直看著他的背影離開,一年來,他的背變成了一張弓。

晚上十一點,一般最遲也遲不過這個點,阿俊還是沒有回來,我走到巷子口張望,路上行人匆匆,那些外地的小生意商販正在趕往回家的路上,泡腳的足療館迎來了第一單生意,雜亂的燒烤攤上,老板娘正在烤完最后一串羊肉,而老板正在把桌子邊東倒西歪的啤酒瓶收進一個紙箱子里,路過的行人匆匆打包了一份河粉,便又消失在巷子的盡頭……這么多人里,沒有一個人長著阿俊的臉。我失望地回到住處,一個人默默吃飯,我聽見果果的呼吸均勻,仿佛在做著一個有關春天的夢。

后來我在大街小巷找遍了,凡是阿俊曾提到過的地方,我都找了,就是沒有找到他。我想過,是不是阿俊故意離開了呢?最大的可能,是他覺得我也能干活賺錢了,我可以照顧果果,兩個人可以生活下去了,他覺得他的義務盡到了,所以他就離開了?一年多來,確實連累他了,讓他一個正常人照顧兩個沒有生活自理能力的病人,是誰都有熬不下去的一天,我們非親非故,是誰都有扔下對方離開的一天。如果他故意離開了,他會去什么地方,又會去做什么呢?他會回老家河南,還是繼續在別的地方尋找賺錢的門路,又或者去找他的表哥,再跟表哥一同,東山再起,實打實地賺一把錢,然后去尋找他夢里的姑娘,娶妻生子,實現他的愿望?但無論如何,得感謝他這么長久的悉心照料,我們畢竟只是來自于不同的地方偶然相遇的陌生人,我也要祝愿他,在這個燦爛的世界上,在這個人人掙扎的塵世里,祝愿他獲得幸福。

阿俊離開后,我也要出門干活了,果果得有人照料,我找來了保姆王阿姨。橋頭兵的活不穩定,我試過了,我一個瘸子,站在那兒一天都搶不來一趟活。聽說昌河壩一帶要修橋,我就到了那里找了份搬運石料的活。起初搬運石料感覺挺苦,幾個月下來,干順了,就不覺得苦了。果果情況特殊,光有阿姨照顧我不放心,每隔三天我都會回來一趟,對外我聲稱家里有孩子——其實果果也就是我的孩子。

第一次見果果的時候,她剛被阿俊從河谷里背上來,雖然受了傷,額頭上和后腦上全是血,頭發也黏住了,她年輕的身影卻始終令人難忘。后來我猜測過好多有關她的身世,看她的年齡,大概二十歲左右,還沒有結婚,果果在深夜十一點一個人穿越五里郡那條路,卻也是個膽大而執著的女孩子,那條夜路她應該走過了不止一回,是她熟悉的路,卻因為我再也沒能踏上回家的同一條路。

然而,這種種的猜測是否屬實,已經沒有那么重要了。

“就像此刻,你心頭所有的疑惑對你來說,終究也沒那么重要了,不是嗎?”阿拐平靜地看著劉文強。此時的劉文強心里五味雜陳,待他猛然間如從夢里醒來一般驚醒時,東方已經亮了,朦朧的光翻過院墻的細瓦,把泡桐樹一側的葉子照得亮了起來。就這樣,一個長夜在阿拐的敘述中過去了,在這小院的泡桐樹下,劉文強仿佛經歷了一生最痛苦的煎熬和洗禮。

阿拐說:“天亮了,到屋里坐吧。你看這黎明,慢慢將世界放大,一個放大的世界有時候比黑暗圍攏的小院還要冷。你看,果果那間屋子里的燈徹夜亮著,保姆阿姨這一宿都要為她清洗身子,這幾個月,幸虧有了她。”

黎明時分,外面刮起了風,沉寂了一宿的泡桐樹葉子嘩嘩響了起來。劉文強說“好吧,咱們到屋子里坐一坐,外面越來越冷了,你的腿,一定得顧著。”

果果還是睡著,位置稍稍挪動了下。靠近炕沿,還并排放著另外一只枕頭,那應該是保姆阿姨睡覺用的。阿姨已經起身做飯,她對阿拐說,今天有客人,起身得早,沒有別人的時候,她要陪果果睡到八九點鐘,這幾個月來,她已經習慣了。其實你別看果果整天在睡,有時候我覺得她是能感覺到我們的,可能你沒有感覺到,我們同為女人,有好多時候我能夠感覺到。就像你每次回家,我都感覺到她的呼吸要比平時急一些;有一次你要離開,我正要送你出門的時候,她的臉色竟然有微微的泛紅。我相信她是能聽到我們的話的,她只不過是在夢里,隔著一層白色的煙霧障,她看不到外面的我們,但她一定感覺得到。想想她太可憐了,看起來她和我的女兒一樣大,我出國留學的女兒,一年我們也見不上一次面。

阿拐說:“阿姨,我們都要比她幸福,您的女兒也很幸福。”

燈光越來越暗,太陽已經照在了泡桐樹的頂梢,風中嘩嘩作響的葉子泛著青白色的光,將一半影子折射到屋子里。阿姨端來了稀飯,先給果果喂吃,然后給他們盛來了油茶。劉文強再一次打量著這間屋子,他決定要把這屋子里的一切都印在腦海里。后墻上的光斑隨著屋外泡桐樹葉子的擺動搖曳著,這時候,劉文強盯著墻面上掛著的一串東西,呆住了。

阿拐順著劉文強的目光望去,看到了掛在墻上的三枚紐扣。阿拐放下手中的碗,起身走到那一排晾曬布片的繩子前,繩子的兩端用鐵釘固定,靠右一端的鐵釘上掛著三枚串起來的紐扣。阿拐摸了摸紐扣,把它從鐵釘上取了下來。他將紐扣遞給劉文強,“這是阿俊干活時穿的那身皮夾克上的紐扣,他的那件皮夾克到處是破洞,前段時間他在一個工地搬大理石,他說第一次彎下腰抬磚時,皮夾克太緊身,掉了三枚紐扣,那天他回到家用細黑線將紐扣縫在皮夾克上,沒想到第二天搬大理石時又掉了,反復幾次后,他干脆將紐扣串了起來,掛在這枚釘子上,這還是他親手掛上去的,我們一直再沒動過。他那件皮夾克,如今只剩了一枚紐扣。”

“沒有掉下的那枚紐扣還是命硬,像我,歷大難而不死。”阿拐說,“阿俊離開那天也是穿了那件破洞百出又只有一枚紐扣的皮夾克。”

劉文強接過阿拐手中的紐扣仔細端詳,那是三枚鐵質紐扣,上面的一層薄薄的清漆已經掉了大半,在歲月的浣洗中磨成了古銅色的質地。這三枚紐扣用三條細黑滌綸線來回串起來,此刻,它們正躺在劉文強的手心,仿佛是三顆玲瓏剔透的舍利。

劉文強問阿拐,阿俊是哪天離開的?阿拐說,是去年陽歷九月初二。

劉文強開始顫抖了,他牢牢地將三顆紐扣捏在手中,他的額頭滲出汗來,臉一下子變得蠟黃了;他幾乎是貓著腰踉蹌著沖出了門,跑到了那棵泡桐樹下,扶在粗大的泡桐樹身上,一口接一口地嘔吐起來。直到將胃里所有的東西吐完了,吐出了黏稠的液體,他才接過阿拐遞過來的清水漱口。

站在劉文強身后的阿拐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他連連地給劉文強捶背。

嘔吐完畢,阿拐問,是屋里的氣味讓你不舒服了嗎?還是看到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也難怪,那屋子里的氣味一般人都接受不了,抱歉。

劉文強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去旅社取來了行李,向阿拐道別,最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桌上那碗油茶,終究沒有喝完。

劉文強是在那天深夜趕回自己的老家劉家村的。整個村莊的犬吠被他夜路急促的腳步聲喚醒,一聲犬吠之后,犬吠此起彼伏,他看到山上阿成家的燈亮了又滅了,他看到路旁小賣鋪老孫家的燈亮了又滅了,隨著他腳步聲抵近自己的家,鄰居劉二狗家的燈也亮了。他不去管他們,他知道他們能從自己夜行的腳步里判斷出進入村莊的不是強盜和土匪,那亮起的燈自會熄滅了去。

劉文強敲響了自己家的大門,敲了三下,又敲了三下,他聽到老婆的聲音從院內傳出,這么晚了,是誰?劉文強又敲了三下門,說是我。門嘎吱一聲開了,女人穿著睡衣站在門洞里,說“死鬼,你怎么這會兒回來了。”

劉文強說:“我回來看看娃兒,他們都睡了嗎?”女人說:“都這個點了,孩子早睡了,怎么了?怎么這么晚回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沒有,我就是回來看看家,沒有別的事。”說著他們進了屋。劉文強看到,炕頭上,兩個孩子蓋著被子已經睡熟了,紅緞面的被子,被燈光映照得異常耀眼。女人從身后抱住了劉文強,抽泣起來,“都快半年了,你都不回來看看我們娘仨,劉文強你挨千刀的,你良心被狗吃了你……”

屋子里一切照舊,那客廳當中老式的八仙桌是爺爺留下來的,劉文強是獨子,八仙桌又從父親手中傳到了劉文強手中,墻壁上糊著的報紙還是舊的。他說:“過了個年,墻壁也沒有重新糊一遍?”女人說:“你不在,過年也和平時一樣,就咱娘仨,湊合一下也就過了。”

女人給劉文強洗腳,摸著腳底的老繭,問他疼不疼。劉文強笑了,此情此景幾乎令他落下淚來,他在昌河壩工地的無數個夜里都夢見過這樣的情景,卻沒想到它真真實實地在眼前了。那天劉文強躺在自己家的炕上,睡意全無,他看到炕頭堆起來的十來雙鞋墊,他想,女人一針一線繡上花的這么多鞋墊,自己得多久才能穿完呢?他摸摸女人的手指,那雙原本纖細的手如今仿佛覆上了一層粗糙的砂紙。他離開后,這家里的大小活計,都得女人一個人干了。

孩子們于第二天醒來,發現炕上多了爸爸,都高興地圍著劉文強團團轉,劉文強帶著孩子去了商店,為他們買了一大包水果糖,并為孩子們買了厚厚一沓作業本。商店老板問,文強你買這么多作業本都夠孩子上三年學了。劉文強嘻嘻笑著說,回家時走得急,什么都沒給孩子們買,要補上的。

這天早上村里的第一擔水是劉文強挑的,那時候天才麻麻亮,他已經去兩里路外的涼水泉舀滿了兩桶水,挑回水的路上他碰到了村里的好多鄰居,他們問他:“文強回來了,這么早就來挑水啊?”劉文強逐一跟他們打招呼,他覺得如果能夠永遠地生活在這里該是多么幸福,這么多天,女人都在這么遠的地方往家里挑水,她實在是受苦了。

劉文強帶著孩子和女人進了一趟城,他陪女人買了兩套夏天的衣服,給孩子們買了新書包和玩具。女人說也要給劉文強挑兩套衣服,劉文強推脫了,他說,自己有衣服穿,那行李包里全是自己的衣服,況且到了工地,再漂亮的衣服也經不住石條的磨啊!

第二天早上,劉文強照常早起,他轉到屋子背后,看到去年他在河邊砍回的白楊樹椽還成捆地捆在一起,一年來,它們已經被日頭曬干。劉文強解開繩子,取來了斧子,一個早上把它們全部劈成了十公分左右長的花柴,這些花柴只需要經過兩天的日曬就可以直接用來生火。劉文強看著他碼起來的柴,心想,這足夠家里用上兩三年了。

第三天早上下起了大霧,劉文強一個人背起行李,穿過村莊的煙霧,消失在山梁的背后。女人和孩子在家里哭作一團,沒有人知道,前天夜里和那天早上,劉文強家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也沒有人知道,那天早上,在大霧里行走的劉文強,在自己的鞋子里墊上了一雙女人新做的鞋墊。

煙雨紛紛,劉文強在趕了一天的路后,終于抵達了昌河壩工地。這個季節,冰河早已融動,萬物開始復蘇,昌河壩兩邊山上的樹木,已經透出新綠,鮮嫩鮮嫩的綠葉,盡情地享受著微雨的滋潤。

又是一個雨天,劉文強和阿拐不約而同地向昌河壩一側的山走去。阿拐說,有段時間沒有爬過山了,今天我們可不可以走遠一點。劉文強點點頭,他們便沿著河谷邊上的小路,繞過褶皺里的村莊,緩慢地行走在山路上。阿拐的腿比以前好了些,走起路來不那么吃力了,劉文強知道,這半年內,阿拐從沒有間斷過吃藥。劉文強一路沒有說話,他聽阿拐說,這次回家令他高興的是,果果的病情有了好轉。

還是老路,風光卻有所不同,記得上次是秋后,漫天的雨霧浸潤著即將衰敗的大自然;這次是春天,雖然天空中依然飄著紛紛細雨,如牛毛般,畢竟天地一片欣欣向榮了。走到半山,他們停下來向下看去,昌河壩沿河的村莊里新修的幾座石拱橋已經通行,河谷中的石條又少了一部分,工期進行了三分之一,劉文強想,再有一年多,這里的人都能夠走上安全的橋了。阿拐說,“看啊,那橋上的石頭都是我們一方方抬上去的。”

如果要將石拱橋還原到原始的本來面目,首先最主要的結構應該就是那些石條了。逆著時光,石條再往回退,在河南專家李師傅帶來的十多名石匠的手中,它們倒退回一顆顆滾圓的石頭,這些石頭退回車上,一直退,它們被卡車司機的卡車退回遠處的采石場,變成一座石山掉落的肢體,如果它們還要退的話,它們會在炸藥、鋼釬的協同下退回石山母親的身體。是啊,如果要將所有橫著的的石橋還原,它們的前世就是地面通向天空的高聳的石山。

阿拐問,有沒有想過,再過一年半載,這里的活干完了,會去哪里?劉文強說,“沒有想過,走一步看一步,這好像是個很復雜的問題。活肯定是干不完的,就像錢也是賺不完的一樣。”阿拐笑了,“沒想到你這么樂觀,對啊,錢是賺不完的。”

說起了錢,劉文強就想起他前不久離開家之前的那個夜里,他把半年來工地發的工資全部留給了自己的女人,兩千六百四十三元,他將自己的兜掏了個遍,他一分都沒給自己留。那天晚上,女人哭了,她死活也不讓男人離開,劉文強眼眶溢滿了淚水,他撫摸著兩個孩子的頭,又轉身看著女人說:“人,欠下的,總是要還的。第一次離開家去昌河壩工地,是偷偷摸摸離開的,而這次,我堂堂正正地回來了,也要堂堂正正地離開。這次離開,可能很快回來,也可能三五年才能回來,孩子又要你一人照顧了,這些年,你辛苦了!”女人哭得更厲害了,那天夜里,劉文強家的電燈徹夜亮著。

劉文強想起了果果,另外一個女人,他對阿拐說,真希望她能夠早點醒來。阿拐苦笑著說,醒來后,就怕她接受不了現在的自己,我們都沒有照顧好她。

走了兩個小時的山路,他們快要走到去年那個山坳里了。劉文強記得,去年就是在那里,阿拐覺得自己的腿有些不適,要求往回折返的。劉文強說:“還記得那里嗎?”阿拐說:“記得,上次我們只走到了那里,我還問你遠處那些云霧里是什么。”

這天有雨,但沒有霧,他們走到山坳,舉頭看時,遠處大山蒼茫,連綿不絕,一層疊著一層,最遠處的山看起來已經有些淡灰色。阿拐點點頭說:“十萬大山。”

劉文強問道:“阿拐,你的腿今天可有不舒服?”阿拐說,“沒事的,今天很舒服。我們還可以往前走,就走向那十萬大山怎么樣?”

劉文強指著遠處的一座陡峭的山說:“你看,青崗嶺,我們去那里。”

劉文強攙扶著阿拐,向青崗嶺所在的十萬大山走去,他們的身影顫動著,像兩位年邁的老人。

四個小時,他們走到了青崗嶺的腳下,他們抬頭,幾乎是筆直地向上看,看到的青崗嶺是一條橫亙出的分水嶺。劉文強扶著阿拐,沿著翻越青崗嶺的山路緩慢走去。山路是砂石鋪成的,窄而陡峭,他們一步步走得相當艱難,仿佛是兩位行腳的僧人,在趕往朝圣的路上。腳下南面的河水向東流去匯入黃河,北面的河流向北流去匯入長江。此時,他們的褲腿已被路旁的濕漉漉的青草打濕。

阿拐向周圍的山望去,這條陌生的路竟然是通往昌河壩的另一條捷徑,雖然要翻山,但卻繞過了許多的溝溝壑壑。翻越了這道天然屏障,一眼就可以看到廣闊悠長的昌河壩河谷。青崗嶺上,人跡蹤滅,常年生長著原始森林中高大的樹木和森然的灌木叢。微雨飄搖,整個青崗嶺空蕩蕩的,阿拐有些吃力地走著,劉文強走一走,便又停下來讓阿拐休息一下,而對于阿拐來說,這是一處陌生的去處,他回過頭來望向來路,他平生第一次意識到,一個瘸子居然走出了這么遠。

后來出現的是沿著大路伸出的一條小徑,劉文強走在前面,他用手牽著阿拐,小徑上荒草蔓延,劉文強用手分開荒草,眼前出現了一塊小而平坦的場地,劉文強指著空地上一棵矮松說,你看——

阿拐順著劉文強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平地上荒草漫過雙膝,款冬花探出黃黃的腦袋,在那些綠草之間星星點綴開來。這塊小平地四周全是松樹,黝黑的松樹皮整整齊齊排成一排,仿佛一群站崗的哨兵。劉文強看到阿拐的眉頭皺了一下,仿佛心里也猛然疼了一下,他說:“沒想到這么僻靜的地方居然還有這么一塊空地。”他們繼續向前走,走了幾步,劉文強突然站直,深吸了一口氣,發瘋般用雙手去拔地上的荒草,土地松軟,那些植物被連根拔起,被劉文強甩在身后幾尺開外。他不顧一切地拔著,窄細葉子的毛毛草像一把鋸子,順著劉文強十根手指割過,他的手被鋸出了口子,但他還是不顧一切地拔著。終于在劉文強拔光了荒草的地方,裸露出一個土包。

一座墳。阿拐幾乎驚出聲來。

劉文強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跪在拔光了荒草的泥地上,他的頭低下去,直到最后將額頭也抵進了泥土里。阿拐站在不遠處,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他嘴唇顫動著,連連地說著:“怎么了?強子,出什么事了?”此時的劉文強已經傷心欲絕,他的哭聲令他的身體顫抖,在這朦朧的雨季,這山嶺也仿佛顫抖起來。

劉文強從懷中掏出一把香,一對蠟燭,逐一點著,然后又掏出厚厚一沓冥幣,一張一張地在墳前化掉。站在身后的阿拐這才想起來,三月已經過去了,今天正好是清明節。化完冥幣,劉文強站起來,鞠躬,作揖。

阿拐也鞠躬,作揖。他問劉文強:“這里面是你的哪位親人?”

劉文強紅著兩眼,他看著阿拐,眼眶里漾著一圈沒有落下的淚花。劉文強說:“阿拐,現在我們在這休息一下。”他們靠著松樹下的一塊石頭坐了下來。

劉文強說:“阿拐,想不想聽一個故事?”

十一

“然而,即便你不想聽,我也必須將這個故事講給你聽。”劉文強說。

一年前,我負責看守大門的一家銻廠破產倒閉,所有的工人一次性買斷,我也失業了。我的孩子還小,女人又沒有職業,僅靠家里的幾分地維持著生活,突然有一天聽說昌河壩有個大項目,要建幾十座石拱橋,工程需要從遠處的采石場向昌河壩運送上千噸的石料。那時候我在銻廠看大門期間已經學會了開車,于是我親自去了采石場。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么大的采石場,一座參天的石山被如螻蟻一般的人慢慢挪動,搬運到遠方的昌河壩。

那是我第一次從采石場開車運石料,也是最后一次。因為將石料運到工地后要自己卸料,所以我的一個兄弟也陪同我一起去。車子穿過縣城一路向西,走出三十多公里后遇到了岔道口,我們倆都不知道路,于是我們向城郊的居民打聽了去往昌河壩的捷徑。

那是一個秋天,我和兄弟開車所走的正是這座青崗嶺的山路。和如今一樣,這是一條人跡罕至的路。我在前面開車,他坐在后車廂,和那一車石頭坐在一起,他要負責看好石頭,以免山路顛簸讓車里的石頭滾落。這是一條陌生的路,我們沒想到會越走越陡,加上秋天的雨,山路打滑,那輛東風車時不時就會向側面滑出兩三米。

我們終于走了過半的路程,在青崗嶺老虎崖附近,就是剛剛我們攙扶著走過的那段路上,遇上了一段右高左低的路,右邊靠山,左邊是懸崖,東風車突然隨著路面傾斜,車里的幾塊石頭晃蕩蕩向右滑出,掉落崖下。兄弟在車廂里喊,但是東風車傾斜越來越嚴重了,情急之中我慌忙剎車,車快滑到崖邊時才停了下來。半車石頭都向崖下滾去。我卻聽不到兄弟的叫喊聲。

我跳下了車。我跳下了車,看到了我此生永遠無法忘記的一幕,我的兄弟他,倒在車輪下,腸子流了一地……

我痛苦地抱住他的頭,卻喊不出聲音,他微微地睜開了眼睛,看到了我和終于停下來的車,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鮮血從嘴角流出。他永遠地走了。

那是漫長的一天,那一天的長度超過我一生的長度。我很害怕,很惶恐,我沒有了一絲力氣,直到黃昏來臨,我想起了遠在家里的孩子和女人。仿佛無比理智的我,從車里取下鐵鍬,進入深山,就在這里我挖下了一個坑,我把兄弟永遠地留在了這蔥蔥郁郁的青崗嶺上。這么大的原始森林,埋一個人,就像在大海里扔進一滴水一樣,永遠也沒有人知道。

回到家以后,我夜夜做噩夢,女人問我怎么了,最終我把青崗嶺發生的事情說給她聽,女人說:“你瘋了嗎?出這么大的事情,遲早會有人問上門的,你還敢待在家里?”我說:“沒事的,聽口音那人不是本地人,況且打工的流動性大,誰會在乎呢?”可女人堅持說紙包不住火,我遲早會被發現,讓我趕緊逃。說起來第一次離家偷偷摸摸去了昌河壩工地,是女人逼的。我一直抱有僥幸心理,我去昌河壩工地,明著是去打工,實際上是想探聽一下有沒有人打聽那人。我還不想這么早離開女人和正在上小學的孩子。可自那以后,我每見到裝有石料的東風車,雙腿就發抖,遠遠地不敢靠近。

說起來也是奇怪,這事過去已過半年,那人的下落竟沒有人追問,在昌河壩工地,也從沒聽到有關這事的風吹草動。也難怪,一個打工的陌生人,客死他鄉后又有誰會惦記呢?

是的,沒錯,我長眠于此地的兄弟,是一位陌生的外地打工人,我甚至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我永遠記得去年的九月初二,我第一次見他——在縣城的東橋頭,他在一堆橋頭兵里瑟瑟地張望,他被我雇去幫忙卸石料,他穿著破了許多洞的皮夾克;在青崗嶺老虎崖,他倒下的地方,一輛停穩當的東風車輪胎下,我反復地尋找他皮夾克上的紐扣,那原本有四枚紐扣的皮夾克,后來被我點燃,變成了一堆灰燼。可那四枚紐扣,我只找到了一枚。

山風起了,劉文強從兜里掏出一枚古銅色的紐扣,遞到阿拐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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