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實
呼蠶水也叫討賴水,是一條河,在甘肅河西走廊深處。呼蠶水從祁連山里流出,孕育出二百六十多公里的酒泉綠洲,然后在金塔縣一個叫毛目的地方匯入弱水,一起蜿蜒、曲折、胸懷向往流向居延海,繁殖黑水國。呼蠶水總是讓自己的想象胡亂飛翔,讓酒泉綠洲洪水般勢不可擋地生長,森林、草地、鮮花們激烈爆發,這些不停上漲的力量,一天一天聚在一起,連成一片,然后變得廣闊無垠。
呼蠶水每天把祁連山漫長而空虛的光陰;被狂風抓傷、身體布滿褶皺而喋喋不休地訴說;星星運算宇宙軌道的嘎嘎聲;云朵捉摸不透、動蕩不安的心思;深沉、空曠的夜晚帶到山外。把濃稠的鐵礦石、石灰石、黃金礦石的味道;狼、巖羊們亢奮的欲望;淌著碎銀子的光芒、多姿多彩的身子時時勃發、騷動的青草;接連不斷、紛紛揚揚像蕎麥花綻放的暴風雪;憤怒、扭曲、疾速爆發、流向癲狂的閃電帶到山外。呼蠶水就是帶著這些異彩紛呈、熠熠生輝的日子和夢想和不安洶涌奔騰。這些味道、這些心思都融進了成群結隊飛翔的燕子的大腦里,蝴蝶蟬翼般緩慢地一閃一閃的翅膀里,以及許許多多生長的身體里。也融進酒泉綠洲里。
春天般穿透寒冷、巨大的陰云、莽厚的荒蕪,然后用最鮮艷、鼓舞人心的綠色,熱情洋溢的紅色打開酒泉綠洲,是呼蠶水神圣的使命,也是整個四月催動并消耗殆盡的結果。這些從每一棵草,每一朵花,每一片云和每一縷陽光里就能感受到。潮潤,溫暖,滿含柔情。從金塔縣毛目鎮逆呼蠶水而上,就會看到一個大規模的季節已經展開。毛目(也叫會水、鼎新,漢朝和民國時期在此設立過縣政府),巴丹吉林沙漠深處一個小小的村鎮,被探險家斯文·赫定和斯坦因帶到了全世界,斯文·赫定的探險隊穿過毛目到達內蒙古額濟納旗,在那里設立氣象站,進行氣象測量,像炮筒似的氫氣筒引起土爾扈特人的注意,也引來了麻煩。斯坦因從肅州出發,沿呼蠶水兩次經過毛目,在毛目測量湖泊、河流、高山,然后順著弱水到達黑水國,被俄國人科茲洛夫劫掠過的黑水國已是面目全非,當然斯坦因在黑水國也不是空手而歸,一張忽必烈時代的寶鈔足以讓他驕傲了。這些都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事。
我是四月到達毛目鎮的,這里的樹木和田地剛剛泛綠,一切土蒼蒼的。風很大,夾著寒氣,遠處的小沙丘就浮在地面上,時時有掀起沙塵暴的沖動,雖然有枯黃的蘆葦和紅柳在上面安營扎寨,抑制了沙丘投身沙塵暴的偉大信念和烈火,但是,大風吹過眼前仍舊灰蒙蒙的。太陽流出白水樣的汁液,浸染著毛目鎮,毛目鎮像一張老照片,有一種深邃的景致,也給人一種頹喪的情緒,糟糕的心情。我走過毛目鎮就像風掠過一樣,沒有任何痕跡,但是走進毛目鎮,宛如走進歷史資料館,歲月的橫截面,一層一層,一頁一頁,無窮無盡飄往絢爛的永恒。中午,我站在毛目鎮的街道上,街道空蕩蕩的,陽光清澈,閑閑地照著只有兩層高的樓房和光禿禿沒有綠意的樹木,天空湛藍也很干燥,當然遼遠的天空能讓你喧囂的日子獲得短暫的安靜。此時我想起斯文·赫定和他長龍一樣的探險隊,緩緩走過毛目,也似乎看到穿著黑色大衣的斯文·赫定在大街上尋找郵局的身影——那些信件、錢、供應氣象站的物資需要郵寄,也穿著黑色大衣的我緩緩走過毛目鎮,沒有找到那家郵局,我多想郵寄一封信,一封寫給自己的信,一封走了一百多年的信,內容應該是百年前在毛目鎮上的事情和情緒。
我很喜歡毛目這個名字,出自匈奴語。匈奴人似乎不喜歡書寫(沒有自己的文字),卻喜歡畫畫,喜歡在巖石上,陶罐上,裝飾上畫上牛呀羊呀還有野獸們,他們把青草當成文字,牛羊就是標點符號,從南俄羅斯草原、蒙古高原、貝加爾湖、天山、阿爾泰到額濟納旗到毛目,到呼蠶水流域和河西走廊,青草長到哪,他們就跟到哪。在秦始皇忙著統一六國的時候,匈奴人忙著在北方兼并烏孫人和月氏人,從秦始皇的大將蒙恬到漢武帝的霍去病,漢匈兩家打打殺殺,拉鋸戰讓多少男兒的鮮血喂養了青草,幾百年的戰爭啊,就為了青草,為了牛羊,為了河水,為了生活,苦苦地跋涉啊,遷徙啊,廝殺啊。毛目是弱水和呼蠶水交匯的地方,也成了漢匈的戰場。想來,霍去病領著一萬多精銳部隊(后面有十幾萬人供應糧草),涉沙漠,繞道兩千多里從居延海(弱水尾閭額濟納旗)逆弱水而上,一直向南,過毛目,到張掖,祁連山下,征服了匈奴人的渾邪王和休屠王。霍去病眼里的毛目是啥樣呢,不知道,匈奴人眼里的毛目一定是美麗的。是夏季,從南蒙古、阿拉善和察哈爾草原來到呼蠶水畔的毛目(無數道無邊無際的草原路讓匈奴人的牛羊踏遍亞歐草原)。在毛目新出生的牛羊和匈奴人應該記住毛目這個地方,暖烘烘的陽光,潮潤潤的空氣,繁盛的青草在風里流動嘩啦啦地響,像山澗泉水永無止盡。青草綠得發黑,牛羊就浸泡在這種奇異的黑色里,深邃而祥和,仿佛悠然酣睡。一天天長大的孩子在一望無際的青草里,奔跑,追逐著野雞、野鹿、青羊們,循著野狐的腳印蹲伏;狼的氣味潛步追蹤;還有野駱駝—— 一跑就是三天三夜的野駱駝,他們也會跑上三天三夜,在廣袤無垠的草原,與敏捷、迅疾的羚羊較量,使他們的身子訓練得特別靈活,他們也學蒼鷹,對獵物發起突然襲擊。漸漸長大的孩子們,有了像野兔一樣的警覺性,即使在青草里玩耍、跳躍,一旦有了細微的聲音——一片葉子落在地上的聲音,也能驚擾他們,靈敏的聽覺和奔跑的速度讓他們瞬間消失在草原里,也有了野狐的多端詭計和狡猾,聰明和小心,而且耐心非常好,隨時變化自己的舉動,懂得保護自己的生命。但是最終他們選擇了狼做圖騰,因為大自然賦予了狼許多本領,比如:狡猾的性情,敏捷的動作,充沛的力量,攻擊其他動物的各種手段,這些被他們賦予了智慧,就變得異常強大,不可戰勝。比如成吉思汗、忽必烈們。這些呼蠶水不管,任由他們漫漫漶漶,既哺育強悍也喂養弱小。
我到來的時候,看到了蕩蕩的水,寬闊的河,繁密的蘆葦,無垠的青草,清冷冷的水花在陽光下翻騰,天空遼遠,像是要抑制這個世界的發展,又像是為這個世界鋪開。
站在河岸上,河風吹來,沒有青草的味道,沒有潮潤的氣息,被周圍廣大的戈壁和沙漠吸走水分,還有村莊、莊稼和人,都想披一身水氣,水靈靈的。青草、蘆葦、紅柳是呼蠶水輝煌的成果,都呈現著洶涌的氣勢,雖然都枯黃著,但是在它們生命破曉的時刻,地平線上就散發溫柔的光芒,到了六七月份,那綠得純粹至極,是對沙漠和戈壁的侵襲。這樣情形在酒泉的花城湖,嘉峪關的新城草湖比比皆是,這些生長在呼蠶水流域的草也令人雙眼朦朧。這些時刻想飛翔的草,就像一抹彩霞,浮在呼蠶水畔,即使沙漠和戈壁包圍了酒泉綠洲,它們依舊散發出光焰,繼續阻擋前進的沙丘,覆蓋荒蕪的戈壁。
現在,很遠處,村莊躺在昏黃的冷寂里,灰蒙蒙的天空下。蒼白、貧窮的村莊,僵直、枯槁的樹木戳在大地上,像憤怒的人,筋脈暴突,痙攣在整個身體里游走,都在等待一場暴風,都想在銳利的風里開枝散葉。我看到一棵草,一顆碩大的、枯焦著的草,它的內里和丑陋的身體,和死亡的樣子。還有遼闊的草地,無垠的黃色,如果是黃昏,冬日的黃昏,那金紅的晚霞鋪在草地上,讓一盤散沙的草迅速聚攏,迸發出濃稠的橘黃色,就染黃了地平線,像太陽要升起。閑散的牛羊在草原上留下凌亂的、閃光的蹄印,很快就被豐盈的草抹平了。現在,村莊里的人都在逃離,去了城市,呼蠶水上游的城市,老年人、殘疾人、智障人被遺忘在時間的深處,村落的深處,他們被卑微的命運所困。想來年老的哥哥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莊稼人,渾身散發出土腥味、麥子味、草屑味,沾滿葵花花粉的頭發又枯又干,臉龐又瘦又老,神情黯淡,目光如豆,皴裂的手夾著廉價的煙草,年復一年,一遍又一遍體驗著農人的感覺。每天一個人播種、收麥子、吃飯、睡覺,和羊說話,也跟星星和月亮說話,也看電視劇,他沉浸在自己昏昧的幸福里。我逃離村莊,在城市里奔波,被膨脹的欲望驅趕,與形形色色的人交流,溝通,看千萬個虛假的笑容,聽千萬句虛偽的話語,每天在紙上摩挲一個個被擠壓的靈魂,變形的臉龐,行走在紙上的模糊的事物,每天在嫉惡如仇里說廢話,唱爛歌,渴望金錢和權力,或者在賣彩票的小亭子前乏味地做著白日夢,這些更多的時候會被更奇葩的想法壓倒,或者在斤斤計較的尷尬里潰敗。有時候也假惺惺地關注村莊里的老年人、殘疾人,捐助一些舊衣服和零錢,那時那刻善良全給了他們,而豐饒的城市生活始終在拓展,一個又一個的熱點、話題、事件擠占了更多的善良和熱情,我浸泡在城市吐出的紛繁、璀璨、灼痛、焦躁的汁液里,不能自拔,成為自己靈魂的犧牲品。
這樣的村莊和草木密布在呼蠶水畔。當呼蠶水流進五月的季節,就一點一點浸滿了色彩,當然像大火一樣燃燒的是綠色,還有明長城像一根絲線,忽明忽暗地嵌在嘉峪關的新城草湖、酒泉的花城湖、金塔的鴛鴦湖和胡楊林里。這些在遼闊的呼蠶水畔,宛如一幅插畫,尤其胡楊林,更像一幅宏大的版畫。我去看胡楊林是深秋的一個雨天,雨很大,像網,城市、村莊、田野、沙漠、戈壁,還有莊稼、草木都在里面,魚貫流入眼睛的還有金黃的玉米,泛白的枯草、蘆葦,這些在雨中那么歡快,雖然已經很老,不再生長。我看到,它們與春天時一樣,不論披一身綠色還是黃色都深深沉浸在季節里,沉入盤根錯節的地下根系,沉入泥水與蚯蚓的混合里。胡楊林在天高地闊處,在沙漠邊緣,雨水飄到這里就變得稀稀落落。呼蠶水畔是一枚巨大的紫皮洋蔥,剝掉一層就有新的圖景顯現,折扇一樣緩緩打開的是十萬畝胡楊林,一朵無比輝煌的盛開的花,像星云浮在蒼穹或者地平線上。秋季是偉大的季節,蒸餾掉胡楊、紅柳、沙棗樹、蘆葦、蓬蒿們的水分和矯情,讓它們進入華麗的場景,也感染衰敗的疾病。這樣的華麗像流行病一樣,很快就在每一棵胡楊和草木的身體里蔓延,于是葉子由微黃、深黃到金黃,微紅、深紅到金紅,然后在秋風里紛紛揚揚打開身體,一起燃燒并制造出色彩的漩渦和激流。
十萬畝胡楊林是人工種植的,我滿懷狂喜和崇敬之情,用豐富的修辭和堆砌的形容詞描寫它,但無論如何無法與它達成共識。當我站在高高的烽火臺上俯瞰這些時,感到了眩暈,一塊一塊金黃的胡楊和金紅的紅柳,似剪碎的布片,被隨意丟在大地上;一片一片胡楊和紅柳密密的,陽光穿不透,風吹不進去;里面有無數人,或畫畫或拍照或做著各自喜歡的事。當黃色的顏料涂在紙上時,怎么看都是涂鴉,胡楊的神情全在心里;水在密林里流動,濃稠的黃色全在清澈的水里,讓寡淡的水有了味道,讓冰涼的水燃燒;也有藍色的天空從樹葉的縫隙里落在水里,碎碎的藍,像一床巨大的棉被蓋在身上。一個穿紅色風衣的女人站在水邊,那么灼熱,像水里滴進一滴鮮血,迅疾染紅了一片水域。這樣的森林孕育童話和傳奇,這樣濃烈的金黃和金紅是活水,始終讓胡楊林蓬勃、盛大。當然絢爛是短暫的,寂寞是長久的。當我閉上眼睛,眼底全是閃閃金光,全是胡楊林造成的幻覺。
造成幻覺的還有呼蠶水。氣勢洶洶的呼蠶水水勢很猛,不斷帶走兩岸的泥土,不斷擴大自己的疆域。站在岸上沒有感到孤單,無垠的蘆葦淹沒了我,我忽然感到自己那么廣闊,忽然感到自己融進了呼蠶水的生命,感到了它的脈動。岸上有低矮的土坯房子,也淹沒在蘆葦里。這些讓我想起羅布人和羅布人的薩特瑪,他們臨水而居,捕魚,用紅柳烤魚,那么居住在呼蠶水畔的毛目人捕魚嗎?多么想漂流呼蠶水,在祁連山里,大峽谷里,城市里,沙漠里,村莊里,享受激流勇進,險灘泥沼,田園風光,輝煌燈火,燦燦星光,無垠蒼穹,浩瀚大漠。想來,斯文·赫定多么幸運,一艘老舊的船,幾個隨從,兩只狗兒,兩只綿羊、幾只雞,熱熱鬧鬧在葉爾羌河與塔里木河上漂流。他每天拍照、洗照片、繪圖、測量水流、記筆記,大河兩岸不停地送來繁盛的蘆葦、灌木,密密的森林,飛翔的野雁,兇猛的野豬,野鹿、狐貍和野兔,還有夜晚,月亮在打著漩渦的河道里投下曲曲折折的倒影,黝黑的森林與銀色的河水構成的夜景,河岸上給他賣雞蛋的婦女,騎著馬與他做生意的西突厥斯坦商人,看到船就跑得無影無蹤的羅布牧羊人。
我想,呼蠶水也會像葉爾羌河一樣,不停地給我們送來蘆葦、灌木、森林、狐貍、野兔,不停地有千萬只天鵝、野雁、野鴨飛來飛去,有洶涌的色彩游來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