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宇
一
我是從長江下游的某一段江面飛過去的。
江面遼闊,一眼望不到岸。秋風習習,裹挾著江水的陣陣涼意。遠望不見船和人,近也看不到人和船。站在這條突突突喘著粗氣的機帆船上,面對如此浩淼遼闊的江面,一切顯得那么渺小,渺小得像小時候折的紙船孤獨地游蕩在闊大的臉盆里面。人也變得渺小起來,從堅硬的甲板向天空眺望,猛然看見一只無名的翔鳥從頭頂飛去,便狹隘地感到自己如同這鳥兒蕩然地從江面上飛過去,飛向了那座熟悉而陌生的孤島。
這是第幾次登上孤島,我已記不清楚了。只隱隱地記得,十年前我曾隨一群文友初次登上島來,滿眼見到的是一棟棟用圓圈標記的“拆”字房屋,一排排修長的落葉水杉樹,一棵棵匍匐在地的低矮蕨類植物。很少見到島上居民,一切顯得那樣安靜和闔然。仿佛是一群貿然的“入侵者”,我們肆意地行走在被雨水浸潤過的溝叉邊、陡坡上、樹林間,駛入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境地。
此次,我選擇了一個人去島上。這樣的選擇,我更多地是帶著探究意味去接近孤島。像作家安逸的《孤獨是一座島》中所寫,“每一顆孤獨的心,都是一座遺世獨立的島嶼,等待著一個跋涉而至的靈魂。”“島”作為這塊四面環水的陸地,煥發出一些迷離神秘、原始樸素的色彩,誘發我強烈地想去嗅一嗅它的氣味。
我想起多年前看過的一部美劇《迷失》,講述的是一艘飛機墜落在太平洋島嶼之后,引發一系列夾雜在過去與現在與未來之間產生的情感糾紛、人性交織以及一些科幻色彩的劇情。劇中充斥著野獸的掠奪、驚悚的謀殺、愛與恨的糾結等等,讓孤島賦予了眾多的俗世元素和變幻莫測的意味。
此刻,我所面對的孤島卻是那樣自然而真實,既沒有神奇迷幻的傳說,也沒有眾多紛紜的劇情。不管世事如何變化,它就是那樣客觀真實地依偎在長江奔涌不息的浪濤之中,孤獨而堅定地做著“江心島”。 它的存在就是一座島。
江水滔滔。
孤島依然。
二
島的名字叫集成島,距華容縣城五十公里許,像在長江流域中嵌入的一個楔子,它的歷史與未來都融合在江水漲落之間,它的隆起與收縮都因長江流域的改變而變化著。
縣水利志記載著:集成垸,位于華容縣東北長江車灣裁彎之新江北岸,形如履跡。南臨新江,北環故道。故道上下口淤塞,已陸連監利。
集成島的前身即是集成垸。湘北稱垸之所皆是圍水而成,集成垸是圍長江水而成的,是長江故道改道形成的陸地。史料記載,一七七五年原集成鄉修建“合成垸”,從此掀開了以江為食和飽受水患困擾的抗爭史。道光十一年,潰白沙洲、韓家和吳家大圍;光緒三十四年,潰劉家垸;一九四八年,潰謝家碼頭;一九四九年,潰鄔家祠堂……特別是一九九八年湘北地區遭遇特大洪災,華容縣只能泄洪避災,集成垸全境成泄洪之所,垸民無奈舉家全部搬遷,分散安置在縣域其他鄉鎮。至此,集成垸不復存在,儼然成為一座獨立于長江之中的孤島。
但垸民中的極少數居民頗懷古舊之情,待水退之后,又復返島上。再加上島已具天然濕地之勢,適合蘆葦之類的植物生長,人工繁殖之后,島已成大片蘆葦茂盛生長區域,縣政府遂基于多種因素考慮,建立了專門的管委會和濕地保護局維護島域治理。所以,這一塊空曠而孤獨的土地,還是在縣境之中獨立而有秩序地存在著。只是些許居民反復勸說仍沒有離島的意愿,而至今尚無大水襲擊此地之險。居者自居,外來者無意,自居者已習慣老舊的生活狀態,形成了現今自然而然的生活境況。
接我上島的是一個有些年歲的大姐。大姐生活在島對面的江岸,原本是島上的居住者。潰垸后,大姐就地安排在江對岸居住,承包著長江擺渡的經營。當我看到大姐時,她正從江岸過來,江風在她的臉上鐫刻下鮮明的印記——黧黑而瘦削的面容,一條條褶皺刀刻般從她的臉上縱橫穿插而過,說話間,空枯的眼神不時會迎風閃爍。她領著我從沙地沿著江堤彳亍而行,剛下過雨的江岸上滿是盛滿牛腳板印大小的水窟窿。我問她,每天要擺渡幾次?她說,每天上島和出島的人很少,也就十來個。她基本上是上下午各擺渡兩次,其余時間將機帆船泊在江兩岸,除非遇有包船之時,一般很少有獨自涉江者,而且過江者是熟人居多。再問她,這樣的生活維持得下去嗎?她一臉上木然地說,六十多歲的人干不了別的,這里又沒什么農活可干,她和兒子兩個人擺渡,生活還是勉強能應付過去的。說完,她站在甲板上松開泊繩,兒子穩穩地坐在駕駛艙里,她揮動一面鮮紅的小旗,船聽話似地調轉船頭向對岸駛去。
上岸后,我盡量放慢腳步,走向臨岸堤的一所房子。房子是一個小賣鋪,門口坐著三個五十歲光景的漢子在打紙牌。我走進屋內,一個“7”形的柜臺里擺放著香煙、方便面、餅干之類的貨物。問有礦泉水嗎?一個老嫗將我帶進里屋從一個盒子里摸出一瓶礦泉水,嘞,只有怡寶。
沿著入島的小路前行,眼前是間隔的老房子,其間許多已是破敗多年,一些屋頂已經掀開,或是只剩下一面殘墻,又沒有倒掉,竊竊地偎依在溝叉邊、殘田旁,或是突兀地矗立在一排瘦長的水杉樹前面。幾間完好的紅磚瓦房里倒是住了幾戶人家,一輛斑駁的自行車隨意地靠倒在墻角,有幾只雞正從禾場上向屋后跑去。屋內陳設極為普通,昏黃的陽光下,四方桌、蛇皮袋、打魚的網罩默然地停佇在那里。門外,一個老娭毑正在墻角納鞋底,從她的身旁走過,她不抬頭,依舊默默地將針線從鞋底穿進來又穿出去。
在溝渠邊上坡處,我突然看到一個裹著花布巾頭頂戴著竹斗笠的中年婦女趕著一群羊下坡去。慢悠悠而過的羊群,絲毫不受外來者的驚擾,徑直從我面前經過。牧羊的婦女拿著揚鞭作勢要驅趕跑偏的那只羊,羊似乎收到了訊息,趕緊回到正途上來。這是一副多么美好的生活景象啊!我想,只有內心安靜生活的人才會享受這般寂靜,這種安靜場所不是我等裹挾著滿身世俗塵土味的人能夠享用的。在這個世間上,拋去物欲的焦躁、俗世的纏繞,保持從從容容、安安靜靜、順其自然的生活狀況其實是一種超脫而美好的境界。
三
說是孤島,其實也不是那么“孤”,畢竟有少許人生活于此,只是偌大的三十多平方公里境地,每天僅穿插游走著這少量的人,島還是有些“孤”的。我滿眼所見皆是綠色,到處都是樹叢和其他一些不知名字的植物。據有人統計此島上的植物種類竟有萬種之多,究其因是因為此為濕地,適合多種植物生長。
島上的植物除了當初植下的水杉、楊柳之類外,大多是無以名狀的匍匐類植物,屬蕨類科。長的扁的橢圓的葉子,蜿蜒曲直的根莖,隨性地蔓延在土洼坡林間,有的地方頗有些陣勢,綿延成一片汪洋的綠色,用腳漫過去須踩出一條小徑來。我無意破壞這些天然的景象,只是繞著綠地走開,俯身下去,一溜兒散開的秋菊綻放出小骨朵,煞是耀眼。那些樹并沒有脫落出季節的特性,還是一個勁地展露出綠意盎然的景象。走在島上,一年四季恍若行進在春天里,陽光從樹林間斜斜地照射下來,鋪灑在植物周身上,陽光的美好一覽無余地優雅呈現出來。
行步間,一輛滿載蘆葦的拖拉機歪歪斜斜地奔跑過來。它被龐大的蘆葦覆蓋著,笨重逶迤地行走,像是一個背負著沉重包袱的人。又到了收割蘆葦的季節。在島沿邊的水洼地里,一片片的蘆葦被割倒捆縛在一起,一輛收割機在繁忙地跑來跑去,工人們低著頭在打捆。蘆葦是島上的特有物種,是具有野性和劣根性的植物。灑下一粒蘆葦籽,它就會繁衍出一片蘆葦林。島在長江水的漲落之間恰如其分地應和了蘆葦的生長周期。不難想象到,當春天來臨的時候,一個個蘆葦苞從濕地里使了些暗勁地鉆出來,到了夏天則是一個瘋勁地生長,把島的沿線圍成一個弧線的蘆葦圈。如果沒有去過別的長江濕地,在島上見到這樣一大片的蘆葦地,看到成林的蘆葉隨風輕舞,蘆絮在天空漫揚,真是燦爛美妙的景象。
島上還是有些動物的,帶著好奇去問島上的居民,說島上有兔子、黃鼠狼、野雞之類,尤其以鳥類居多。當我眺望樹梢時,真還發現了頭頂有那么一個鳥巢。粗糙的窩底,幾根橫枝支撐著,周邊用草莖包裹,這就是一個家,孤島上的一個小小的家。
四
倘使是孤島必定有其神秘性,這并不是電影里所虛幻的鬼神色彩,而是其獨有的地域特征所賦予的天然性。這樣一座孤島瀕臨長江,溝溝岔岔里被水擁簇著,滿島充斥著水的文化屬性。湘北地區在舊時代是備受水煎熬的,姑且不說洪災之難所帶來的離開故土之痛,單是這水中的血吸蟲就纏繞了許多人的一生。“綠水青山枉自多,華佗無奈小蟲何!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牛郎欲問瘟神事,一樣悲歡逐逝波。”當是那個時代的真實寫照。那種瘟神所帶來的災難性的毀滅,曾經讓一個時代的人血液在這種蟲子的摧殘下飽受痛苦。
我的父親是一個血吸蟲病的攜帶者。每年父親都會去專門的血吸蟲病醫院接受治療。每到這個時候,父親都好像要去遠方一樣,一個人默默地收拾行李,帶著一股無比的悲愴感離開家去縣城,這已經成為父親每年的必修課。我們去醫院看望父親的時候,父親往往會呆坐在病床上,耷著頭無精打采地和我們對視。剛服完小藥丸的疲憊感和精神上的恐懼感籠罩著父親的全身,父親的身體一輩子永遠不會離開這種蟲子的纏繞,藥效的作用僅僅是緩解壓制住蟲子的侵蝕和帶來的其他副作用。父親的一生就是與血吸蟲病的抗爭史,幸好的是父親能夠戰勝血吸蟲病侵擾,沒有給他的生命帶來毀滅性的打擊。
很多人卻是無法戰勝血吸蟲病的,從而導致一個家庭的罹難。我曾真實感受到這種病帶給一個家庭的顛覆性災難。我清楚地記得我所生活的小村莊,有一個頗受村民尊敬的村會計得了血吸蟲病,查出這種病癥時他已經進入了晚期。他的臉上呈現出焦黃的面容,周身浮腫,鼓著一個碩大的圓肚,他只能接受蟲子的肆咬和死神的臨近。最后,他堅持不了幾月,撒手而去。他的離去讓這個家庭遭受了妻子的改嫁、兒女的失學、老母的悲傷,他最溺愛的兒子成了村里游手好閑人,再沒有人去管束得住他,后來他因為偷盜進了監獄,兩個女兒出去打工沒有了音訊。在人類的疾病史上因為時代局限帶來的災難注定無法避免,這是人類與疾病抗斗必須經歷的階段,在這種永無停歇地抗斗中才會見證人類的進步與偉大。
我曾記得小時候對血吸蟲病的無知無畏,那時會在水渠邊搜集一個個血吸蟲的寄生體釘螺,用一個透明的玻璃瓶盛放著,用一根竹簽撥來弄去,感覺釘螺體上覆蓋著的一個個漩渦是極具美觀的圖形。直到父親一聲斷喝,一手將瓶子扒去,痛罵道,你還知不知死活啊!我才驀然驚醒,原來這美麗的釘螺居然是邪惡的附體,再也不敢去觸碰釘螺了,赤腳在河畔行走時,心里也平添了許多必然的恐懼。
孤島是血吸蟲病的多發區,有人曾煞有介事地對我說,島上的許多老住戶十之八九都是患有血吸蟲病的,這在整個湘北地區是最為嚴重的。當時這里曾是疫區,那時血吸蟲病的防治知識也沒有普及,下河游泳、撒網捕魚、田里勞作都是極易感染的。我無法想象,這種病痛曾經帶給整個島上原始居民多大的恐慌,一個人的咳嗽或許會帶來整個島上的振動,一個人的離去會讓整個島上的居民陷入無比的疼痛之中。在我的狹小生活圈子里,會遇到一些島上出來的移民,他們的一生確實伴隨著這種病蟲的侵襲。如果說水患是島的一個心結,那么血吸蟲病是島的另一個心癥。只是這種病癥的困擾已經成為一種過去的歷史,如今瘟神已經遠離我們而去了。
當我在島上行走之時,我會想起這些沉痛的事情,一段往事在干凈的土壤上消散了,每走一步,那些腳印都會離我遠去一些,那些窺不見的陰暗處,水草叢生,流水靜靜地慢淌著,時間與腳印伴隨著流水嘩然逝向遠方。
五
夜色漸起,月光從樹叢上照射下來,影影綽綽地將一個個斑圈投射在葉瓣上、殘垣間,整個島上瞬間籠罩出一絲淡黃的色彩。樹林里泛起一層薄薄的迷霧,恍若滋生出一個美妙的仙境之所。遠處,幾個砍伐蘆葦的工人生起了一堆閃亮的篝火。秋意漸濃,寂靜的孤島變得更加平靜,江水在堤岸邊巧音暗奏,讓島沉浸在夜晚的孤寂之中。
我踏上回歸的機帆船,回頭望去,身后留下了一個黑黢黢的縮影,有些模糊,又是那樣清晰。
孤島就在那兒。
我來過,又似曾從未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