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麥爾維爾是聞名世界的大作家,有“美國的莎士比亞”的稱譽,在美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學中占有重要地位。麥爾維爾最著名的長篇小說當屬《白鯨》。而他另一部十分重要的著作,長篇小說《騙子的化裝表演》至今還沒有翻譯成中文,是麥爾維爾生前最后一部公開發表的長篇小說。不少評論家認為,其價值僅次于《白鯨》,重要性和經典性不言而喻。故事講述了一個手段高明的騙子,在“忠誠”號客輪上多次改裝易容、大肆行騙的故事。這是一部意旨深遠的象征主義小說,筆法精妙,并延續麥爾維爾一貫風格,戲仿、雙關、用典相當頻密,對此,美國學者做了大量研究,其中注釋即不乏學者們的解說、分析乃至揣測,足見這部小說內涵之豐富。
翻譯《騙子的化裝表演》一書,譯者主要依據美國諾頓出版社的英文版本。二○一九年是麥爾維爾誕辰兩百周年,此時將此書奉獻給中國讀者,有特別的紀念意義。特此節選全書四十五章當中的四章(第一、二、三、十六章),先期在《湖南文學》發表。
第一章 密西西比河上,啞巴登船
某年四月一日的拂曉,有個身穿奶油色外套的男人突然出現在圣路易斯城[1]的河岸邊,猶如曼科·卡帕克[2]出現在的的喀喀湖[3]畔。
他容貌英俊,下巴胡須柔軟,亞麻色的頭發,戴著一頂白色皮子帽,上面的絨毛又長又蓬松。他沒有行李箱,沒有衣物包,沒有旅行袋,也沒有大背囊。他既無搬運工跟隨,亦無朋友陪伴。他游蕩在熙來攘往、笑聲和低語聲不絕于耳的人群中間,顯而易見,是個徹頭徹尾的陌生漢子。
他一來到碼頭,便立即登上了廣受歡迎的“忠誠”[4]號汽輪,這艘客船的航程終點是新奧爾良[5]。他在絕少善意的注視之下,在不閃不避、粗俗無禮的眾目睽睽之中沉靜前行,步履堅定,不論是穿過城鎮還是橫越荒野。男人沿著下甲板一路走去,直到不經意看見船長室旁邊的公告牌,上頭正懸賞捉拿一名神秘的騙子手,那家伙可能剛剛從東部竄來此間,在耍奸使詐方面極具天賦。以下你們要讀到的,盡管并不是他新穎騙術的大揭秘,但據說仍是其追隨者提供的一份詳盡敘述。
這一紙告示仿佛是張劇場的節目單,引來不少圍觀者,其中就有好些騙子[6],他們平靜的目光,要么停留在告示的字字句句上面,要么越過前方層層身影,熱切地搜尋這些字字句句。然而,他們指頭的動作卻十分隱秘。某一時刻,有個騙子似乎在向另一個騙子買東西,后者扮成了一名腰包販子,此乃他諸多偽裝手段之一。而另一名商販——也是個詭計多端的大騙子——正吆喝著兜售貨物,穿梭于擁擠不堪的人群內外,這幫家伙當中包括了俄亥俄州的強盜梅森[7]、密西西比河的水匪穆雷爾[8],以及肯塔基州格林河地區的惡徒哈珀兄弟[9]。上述人物,與其余同類一起,有段時間被一個不剩地消滅殆盡,而且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如同所在區域遭捕殺的狼一樣,后繼者寥寥無幾。對此,民眾一致歡呼,毫無憐憫之情。不過也有人發覺,現今地方上狼群絕跡,狐貍的數量卻大為增長。
陌生漢子一路暢行無阻,最終走到公告牌旁,并牢牢扎根在此。他掏出一塊小板子,往上邊寫了些詞兒,再舉到胸前,使之與公告牌齊高。如此一來,大伙去看其中一個,便可以看到另一個。他寫下的句子是:
愛不存惡念。[10]
為搶占位置,他頗費了些工夫,甚至相當折騰。雖然他并不曾沖撞到誰,但圍觀者難免會覺得,這分明是硬闖,令人不太舒服。湊近了細看不難發現,漢子身上并沒有任何權威的標志,相反,應該說他格外天真無知。大伙認為,此人多多少少有點兒不合時宜,進而很容易形成這么個觀念,即他寫下的句子同樣不合時宜:簡言之,大伙把他當作奇怪的傻子,無害的傻子,他特立獨行,又不全然是一根可惡的攪屎棍。他們毫不客氣地將他推到一邊。更有一位老兄,比其他人更狠,或者說更愛搞惡作劇,竟偷偷一揚手,巧妙地拍扁了陌生漢子的皮絨帽。男人沒去整理自己腦袋上癟塌塌的帽兒,他默默轉過身去,又往小板子上寫了個句子,再度舉起: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11]
陌生漢子的固執非常討厭。眾人并無惡意地罵罵咧咧,推推搡搡,第二次把他擠到圈外。然而,與這群好斗的家伙反復糾纏,明顯讓陌生漢子難以支撐,他如同一名面對重重困難而最終陷入絕望的冒險者,慢慢讓開位置,但在離去之前,仍舊寫出了下面這行字:
愛是凡事忍耐。[12]
男人將小板子舉在身前,好像舉著一面盾牌,緩緩移動于瞪視和譏嘲之中,他左騰右閃,即將轉過拐角時又一次更換了詞句:
愛是凡事相信。[13]
接著是:
愛是永不止息。[14]
“愛”這個詞,從一開頭就沒有變過,始終保留著,好比印刷在最左側的那個日期數字,而其余地方則是空白,以方便填寫。
對于旁觀者來說,陌生漢子的怪異——如果還夠不上精神失常——因其不言不語而進一步加強。此外,在這次司空見慣、決不新奇的群體行動之中,陌生漢子的所作所為或許與輪船理發師的做法對比鮮明。后者的住處,位于一個烏煙瘴氣的大艙房下方,正對著一間酒吧,與船長室隔一扇門。這兒如同一道又長又寬、頂上搭有遮蓋物的甲板,兩邊是商店式的櫥窗,類似于君士坦丁堡的拱廊或市場,聚集了各行各業,而那位河上的理發師,系著圍裙,穿著拖鞋,邋邋遢遢。這會兒,他說不定剛剛起床,剛剛從開門營業,并且好好把自己打理了一番。男人的麻利勁兒很有生意人的派頭,他咔啦咔啦地放下百葉窗,再拿一根小小的裝飾柱擺在一副鐵制夾具上,讓它傾斜如棕櫚樹,而這往往給大伙的胳膊肘和腳趾頭帶來損傷。他相信此舉將促使眾人繞道躲避。他跳到一張高腳凳上,按照習俗往自己的房門上釘了顆釘子,以懸掛一塊花里胡哨、閃閃發光的紙板招牌。他還自己動手,精妙地搞了個鍍金圖形,好像一柄準備為你刮胡子的剃須刀。另外,為公眾利益起見,招牌上還寫著兩個字,除了在理發店,在岸上的其他店面很少能看到它們:
不可輕信。
這么一行題字,在某種程度上,與陌生漢子那些意思相反的句子一樣使人不舒服,但它似乎并未引發任何嘲諷或驚奇,更不要說憤怒。此外,很顯然,這行字也不會給題寫者招來傻瓜的名聲。
男人拿著小板子繼續行進,跌跌撞撞,讓不少旁觀者由瞪視改為譏笑,再由譏笑改為推擠,再由推擠改為捶打。突然,陌生漢子轉身之際,背后兩名扛著大木箱的搬運工沖他嚷嚷。喊聲雖大,卻沒有絲毫效果,他們有意無意地撂下大木箱,攔住去路,差點兒將陌生漢子撞倒。這一刻猝不及防,男人含混地一聲怪叫,舞動著可憐的手指頭,令大伙意識到他不僅是個啞巴,還是個聾子。
到目前為止,陌生漢子似乎多少受了些旁人的影響,他朝前走去,在水手艙一個偏僻之處坐下休息,那兒靠近一條通往頂層甲板的梯子,船員們不時由此上上下下,忙碌于各自的事務。
陌生漢子徑直來到這么個破敗角落,說明他看上去雖愚笨,但作為一名統艙乘客,對自己該在哪兒待著倒并非一無所知,即便他選擇甲板通道的部分原因是貪圖方便。由于沒帶行李,男人很可能只在船上停留幾個鐘頭,將于某座小港登岸。然而,縱使剩下的路途很短,他早前的旅程卻似乎極為漫長。
男人的奶油色外套既不臟也不皺,可感覺相當潦草,幾乎是毛烘烘的,仿佛他日以繼夜旅行,從一個遙遠的地區穿越大草原抵達這里,已經很久不曾沾床。男人的樣子溫和、疲憊,而且自從他坐下之后,便愈發精神恍惚,魂不守舍。倦意逐一陣陣侵襲,他亞麻色頭發的腦袋低垂著,他羊羔似的身子松弛下來,斜倚在梯腳上動也不動,猶如一場三月小雪,悄然下了一整夜,如此寧謐,讓黎明時分朝門外張望的黝黑農夫大吃一驚。
第二章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怪胎!”
“可憐蟲!”
“他是何方神圣?”
“卡斯帕·豪瑟[15]。”
“我的老天!”
“非常之人。”
“猶他州的素食先知。”
“江湖騙子!”
“純真奇人。
“有點兒意思。”
“靈歌者。”
“瘋子。”
“喪家犬。”
“打算撈一筆。”
“要提防他。”
“在這兒倒頭就睡,毫無疑問,是來船上扒竊的。”
“好個青天白日的恩底彌翁[16]。”
“逃犯一名,已經走投無路。”
“在路斯做夢的雅各。[17]”
諸如此類的碑銘式評語,充斥著矛盾的言論和觀點,正出自一個魚龍混雜的人群,這幫家伙聚集在鄰近頂層甲板前端的一座居高臨下、橫向鋪開的露臺上,并未目睹先前所發生的事情。
與此同時,又聾又啞的陌生漢子快快活活忘記了所有流言,不論是言之鑿鑿的還是無聊閑扯的,他如同一個躺在自己墳墓之中的入魔者,始終沉睡不醒。這時候,輪船解纜啟程。
這段密西西比河挺像中國[18]的大運河,流量豐沛,河岸低遠且盤繞如葡萄藤,河床平緩如曳船的水道,承載著眾多搖擺不定的巨大蒸汽輪船,它們裝飾華麗,內部髹漆,宛若中國的皇家平底帆船。
吃水線上方,兩層槍洞似的窗子在龐大的白色船體上排列。而船艏裝飾遠遠望去,會被初見者誤以為是一座浮動小島上刷得粉白的堡壘。
乘客們在班輪的層層甲板上蠅攢蟻聚,而從那些看不到的犄角旮旯里,持續傳來繁忙的蜂巢般嚶嚶嗡嗡的低沉聲響。漂亮的走廊、圓頂大廳、冗長的通道、日光充足的露臺、秘密的門徑、新人的婚房、多如鴿子窩的高級包間,以及隱蔽如寫字桌抽屜的偏僻居室,公共或私人的場所各自呈現。無論是拍賣商還是假幣販子,皆可在此輕松開展他們的生意。
雖然航程長達一千兩百英里,穿過不同的地區,跨越不同的氣候,可是這艘巨大的“忠誠”號仍像任何一條小渡船一樣,每次靠岸,有時候從左舷,有時候從右舷,不斷接納新乘客,以替換離船登陸的舊乘客。因此,盡管始終滿載著陌生人群,卻不妨說她不斷擴充他們的數量,或者用更加陌生的人群取而代之。她猶如里約熱內盧的噴泉,源自可可瓦爾德山脈,那兒終年淌溢著奇異的流水,而各處所包含的物質元素又從不完全相同。
如你所見,盡管到目前為止,穿奶油色外套的漢子尚未逃過公眾的注視,卻也偷偷躲進不顯眼的角落睡覺,久久不醒,他似乎想讓人忽略自己。這樣一個卑微的愿望通常不難實現。岸邊那些目不轉睛的男女此刻已被遠遠拋在后頭,猶如黑壓壓麇集于屋檐上方的燕子。而甲板上擁擠的乘客很快便轉去張望飛速掠過的、崔嵬險峻的密蘇里河岸,或者體格肥壯的密蘇里人與身材魁梧的肯塔基人。
不一會兒,客輪隨意停靠了兩三次,大伙將沉睡的漢子忘得一干二凈,而他沒準兒已經醒來并且下船了。眾人一如既往,漸漸分化成各類群體或團伙,這些團伙在某些情況下又再次分裂為更小的團伙,三三兩兩,甚至一人獨處。他們不由自主地屈從于大自然的律法,正如肉身終將消亡,群體同樣要在其作用下瓦解四散。
猶如置身于喬叟的坎特伯雷朝圣者[19]之中,或置身于齋月期間穿越紅海前往麥加的東方朝圣者之中,奇人異士層出不窮。形形色色的本地居民和外國男女、商販和浪蕩子、高雅之士和山野匹夫、鄉村獵戶和沽名釣譽之徒,以及勾引富家女的好手、渴求金錢之輩、捕殺野牛者、捕蜂者、貪歡買笑者、尋找真理者,外加比以上追逐者更為狂熱的追逐者,還有趿拉著拖鞋的美婦人、穿莫卡辛鞋[20]的印第安女子,還有北方的投機商、東方的哲學家,還有英國人、愛爾蘭人,德國人、蘇格蘭人、丹麥人,以及圣達菲[21]的條紋毯販子、穿金戴銀的百老匯花花公子、英俊的肯塔基船夫、長得像日本人的密西西比棉花種植者,還有毫無生氣的貴格會教徒、全副武裝的美國大兵,還有奴隸、黑人、黑白混血兒、四分之一黑人血統的混血兒,還有時髦的西班牙裔克里奧爾人[22]、老派的法國猶太人,還有摩門教徒以及信奉天主教的戴福斯和拉撒路[23],還有宮廷小丑和舉哀者、飲宴者和禁酒主義者、教堂執事和賭徒、頑固的浸禮會教友和食黏土者,還有呵呵傻笑的黑鬼、莊嚴如大主教的蘇族[24]酋長。總之,這是一個斑駁陸離的議會,是各種各樣朝圣者所組成的阿納卡西斯·克羅茨[25]代表大會。
正如松樹、樺樹、椴樹、楓樹、圓柏、鐵杉、云杉、山毛櫸和白蠟木,其枝葉在自然林中彼此交織,船上的眾人也將他們五花八門的面孔和衣飾混作一團。這是一幅韃靼風格的畫卷,充斥著異教文明的任意妄為與厚顏無恥。大膽進取、豪情萬丈的西部精神在此涌泛,而這正是密西西比河本身的特質,它把相距遙遠且迥乎不同的諸多地區的支流聯結在一起,洶涌湍急,以四海一家、勇不可擋的氣勢奔瀉而下。
第三章 各色人物相繼登場
在輪船前部,有個古古怪怪的黑瘸子一度很引人注目,他穿著一件粗麻衣服,拿著一面陳舊的鈴鼓,框邊烏亮如炭。腿腳上的毛病,讓此人跟一只紐芬蘭犬差不多高。他個性和善,黑羊絨外套亂蓬蓬的,他蹣跚前行,誠實無欺的黑面龐磨蹭著眾人的大腿,其音樂能夠使最嚴肅的家伙也展露笑容。這瘸子肢體畸形,貧困潦倒,無家可歸,但人們驚奇地發現,他甘之如飴,并給大伙帶來快樂,而其中一些男女有錢有宅子,身心健全,卻無法創造歡愉。
“你叫什么名字,老頭?”一個紫膛臉的牲畜販子問道,將他發紫的大手擱在瘸子厚實的羊毛外套上,仿佛那是一頭黑色閹牛隆起的前額。
“嗒們管俺叫黑基尼,老爺。[26]”
“基尼,你主人是誰?”
“哦,老爺,俺系一條沒有主銀家的狗。”
“沒有主人的狗,啊?好吧,自食其力呀,我很難過,基尼。沒有主人的狗找食艱難。”
“系啊,老爺,系啊。不過,您瞧,老爺,瞧瞧介雙腿。誰想要介樣一雙腿呀?”
“那么你住哪兒呢?”
“大河沿岸,老爺,一直介樣。我打算到處看看。不過我主要句在城里。”
“圣路易斯,對吧?你晚上在哪兒睡覺?”
“在好心面包希的烤爐旁,老爺。”
“烤爐?請問,誰的烤爐?我想知道,是哪一位面包師,用自己的爐子烤這么塊黑面包,跟他優質的白色小圓面包一起。請問,這位慷慨仁慈的面包師是誰?”
“介位就系他。”老黑人咧嘴一笑,鈴鼓高舉頭頂。
“哦,太陽就是那位面包師?”
“是的,老爺。在城里,介位好心的面包師為黑老漢加熱了習頭,讓他可以睡在街上,熬過漫漫長夜。”
“只有夏天能這么做,老頭子。冬天呢,寒潮咣噠咣噠來了怎么辦?老頭子,冬天你怎么辦?”
“那席候,可憐的黑老漢凍得及發抖啊,當真,老爺。哦,老爺,哦!別提冬天。”他說道,身體不由一顫,踉踉蹌蹌擠入最密集的人堆,猶如一只快凍僵的黑羊,設法在一群白羊的正中央找到一個溫暖的立足之地。
直到此時,黑老漢也沒賺上幾個銅幣,而他異樣的外表,終于讓輪船前部那些不懂禮貌的乘客開始拿他取樂,當他是頭怪物。突然間,黑老漢有意無意地臨場發揮他詭異的誘惑力,將眾人最初的興致轉化為享樂和行善,而且他豈止是肢體殘疾,甚至已變成一條狗。簡言之,既然他樣子像一條狗,那么眼下,以某種愉悅歡快的方式,大伙開始把他當成一條狗來對待。黑老漢仍在人群中跛行,他間或停下腳步,將腦袋往后一拋,張開嘴,好似動物園的大象仰接扔來的蘋果。眾人在他身前辟出一片空地,展開一場奇特的丟硬幣比賽,這時候瘸子的嘴巴就立即變作靶子和錢包,而他會為每一次精彩的投擲歡呼,華麗地拍打手中的鈴鼓。接受施舍令人難堪,在此情境下還必須滿臉感激,雀躍不已,則難上加難。但不論真實想法如何,他一概埋藏在心底,并將每一枚銅幣含在口中。黑老漢幾乎一直咧著嘴,當喜歡胡鬧的施予者把硬幣拋到他牙齒附近,不方便咬住時,他才肯放棄那么一兩次機會,而此類舉動雖然討人嫌,卻并非最糟糕的情況:有些扔來的所謂錢幣,其實不過是衣服扣子。
盡管這場慈善游戲還處于高潮階段,某個目光銳利、神情苦澀的跛腳男子——很可能是一名遭解職的海關官員,因為忽然被剝奪了輕松的謀生手段,決定報復政府和社會,于是他要么讓自己過得很悲慘,要么仇恨、懷疑所有人所有事——這個淺薄的倒霉鬼,在黑老漢周圍陰郁地觀察了一陣,開始大聲指斥他為了騙錢假裝殘疾,立即給擲錢幣的歡樂善舉蒙上一層陰影。
然而,質疑來自一個靠條木腿行動的家伙,這似乎無法說服在場的任何乘客。我們立身處世,首先要有惻隱之心,或者,至少不應該陷他人于困境,總而言之,對待不幸,應抱持些許同情。但這名走路一步一跛的男子卻不那么想。
此時此刻,黑老漢一改先前溫厚的神態,他面容愁苦,極為沮喪失落。這只紐芬蘭犬低三下四,臉上掛滿無奈而絕望的懇求之色,仿佛本能告訴它,結果是好是歹,跟這些上等人士難以預料的情緒息息相關。
可是,本能雖富于洞察力,畢竟仍低于理智。在喜劇[27]之中,迫克用咒語將拉山德變成圣人后,以莊嚴的詞句說道:
男人的意志是被理性所支配的。[28]
所以眾人可能會突然轉變,他們并沒有一味任意妄為,有時也明辨是非。在拉山德的例子當中,或在眼前的情況下,他們的表現恰恰如此。
于是乎,他們開始好奇地仔細檢查黑老漢。木腿男人因為自己的言語產生了作用,竟越發大膽,朝黑老漢一瘸一拐踱去。男人神氣活現,打算當場證實其指控,揭穿造假者,再把他轟走。然而,大伙站到了可憐的黑老漢一邊,吵吵鬧鬧將男人攔住,他們剛剛還幾乎一個不落地聽信此公的說辭,眼下卻大唱反調。木腿男人不得不退到一旁。這下子,留在原地的諸君發覺,他們必須自己來裁斷真偽,根本無從推托:倒不是因為審判一個處境艱難之人,比如審判走背運的黑老漢,可以使我們歡欣愉快,而是因為相較于旁觀某位法官嚴厲地處置一名嫌疑犯且大生憐憫之心,眾人若突然在同一案件中擔任裁決者,其五官六感將變得異常敏銳。從前,在阿肯色州,有個男子犯了謀殺罪,但人們認為判決不對頭,便把他救出并私設公堂,再行審理。結果呢,大伙發現,該男子的罪責居然比法庭裁定的還要嚴重,故而立即送他下地獄。那次絞刑真可謂前車之鑒:一個人被他的朋友們親手吊死。
然而,此刻眾人并不曾撞上類似的極端狀況。他們這時候滿足于公正、謹慎地審訊黑老漢。在各種問題之中,大伙尤其想知道,他有沒有文件,有沒有任何清楚無誤的文書可以證明,他不是一個造假者。
“不,不,不,可憐的黑老漢并無介些寶貴的文件。”他哭道。
“那么,有什么人能為你說句好話嗎?”發問之人是個年輕的英國牧師,剛從輪船另一個區域來到這里,此人穿著一件又長又直的黑色外套,五短身材,但頗有陽剛之氣。他長著一雙藍眼睛,臉龐的線條清晰,氣質儒雅、理智而又純真無邪,堪稱三者兼具。
“哦,有的,先生。有的。”黑老漢急切答道,仿佛他的記憶此前已經被冷酷無情所冰封,這時才因為一句善意的話語而突然解凍,恢復運轉。“哦,有的,有的,船上有一位抽卷煙的先生,非墻正派、友好;還有一位先生,穿灰外套,系白領帶,我的事情他知道得一清二楚;還有一位先生,揣著本大冊子;還有一名北佬醫生;還有一位穿黃馬甲的先生;還有一位穿紫社長袍的先生;還有一位拎著銅盤子的先生;還有一位先生,是個軍人。有這么多好心、善良、誠實的先生,他們了解我,而且愿意為我說話,上帝保佑他們。沒錯,船上介些先生了解我,好比我這個可憐的老黑鬼了解我自己,上帝保肉老黑鬼!哦,去找他們,去找他們,”他急切補充道,“讓他們快點兒來,告訴你一切,先生,告訴你介個可憐的老黑鬼非墻好,完全集得你們諸位好先生放心信任。”
“可是,在這么多乘客當中如何找到那些人呢?”某個手執雨傘的旁觀者問道。此人正值盛年,顯然是一位鄉村商賈。他自然流露的善意,讓那名懷著極不自然恨意的退職海關官員產生了警惕。
“我們上哪兒去找他們?”年輕的英國牧師語含責備。“我打算先找到其中一位,起個頭。”他隨即說道,而且話音未落便立刻行動,拔腳離開。
“白費力氣!”木腿男人嚷道,他再度走上前來,“別相信船上有那樣一幫人。試問哪個叫花子結交過這么一群高雅的朋友?只要他想走,準保夠快,比我快得多。他裝神弄鬼,打算空手套白狼。他和他的朋友們全是些騙子。”
“老兄,你怎么一點兒慈悲心腸都沒有?”此時一位衛理公會的牧師走近說道。他那自我克制的語調,與他傲岸的身姿形成了奇異反差。這是個身材高大、肌肉發達、孔武有力的漢子,生于田納西州,墨西哥戰爭[29]期間曾作為志愿隨軍牧師加入一支志愿兵部隊。
“慈悲心腸是一回事,真相是另一回事,”木腿男人答道,“要我說,他無賴一個。”
“但是,老兄,這家伙怪可憐的,為什么不能寬宏大量一些呢?”長得像個士兵的衛理公會牧師說。他越來越壓不住火氣,畢竟對方很尖刻,不配讓人以禮相待。“他看上去挺誠實,沒錯吧?”
“看上去是一回事,實情是另一回事,”木腿男人強詞奪理,“說到寬宏大量,你豈能對一個無賴,他這樣的老無賴,寬宏大量?”
“別那么刻薄,”衛理公會牧師力勸道,比之前更加不耐煩,“慈悲心腸,兄弟,慈悲心腸。”
“你該上哪兒慈悲就上哪兒慈悲!去天堂發慈悲吧!”他再次兇神惡煞地搶白道,“如今的世界,真正的慈悲瞎了狗眼,虛假的慈悲居心叵測。仁慈的傻瓜做了善事,以為人家對他感恩戴德,其實那不過是假情假意。而一個仁慈的壞蛋出庭作證時,會為他身陷牢籠的同伙說盡好話。”
“當然,老兄,”高尚的衛理公會牧師回應道,竭力克制自己升騰的怒火,“當然,再怎么說,你沒把自己給算上。先照照鏡子,”他繼續發言,乍一看很平靜,卻因為內心的萬丈波瀾而顫抖不已,“好吧,根據你剛才這一番話,我得斷定你是個品格低劣的家伙,你認為,我應該把你歸入哪一類卑鄙、冷酷之人的行列?”
“毫無疑問,”木腿漢子歪嘴一笑,“應該歸為丟掉了虔敬的冷酷之人,正如這個老騙子丟掉了自己的誠實。”
“老兄,憑什么那么說?”衛理公會牧師仍滿懷真摯,仿佛這份情感是一只戴上了頸圈的猛犬。
“你沒必要刨根問底,”漢子一陣冷笑,“天下烏鴉一般黑,世上也無人純潔高尚。湊上去呀,多跟這些抓人眼球的東西打打交道。你幫我去找到一個品德高尚的騙子,我就給你找來一個樂善好施的智慧之士。”
“你在拐彎抹角罵人。”
“如果你沒聽出來,那才是蠢到家了。”
“惡棍!”衛理公會牧師大聲喊道,此刻他的憤怒已近乎失控,“不敬神明的惡棍!若非我還心存善念,我一定要讓你狗血淋頭。”
“你當真要干?”木腿漢子拋來一句張狂傲慢的譏嘲。
“沒錯,而且要教教你,什么是心存善念,”受了刺激的衛理公會牧師大吼,突然揪住可惡對手的破衣領,不斷搖晃他,令他那條木腿活像一個九柱戲瓶子,磕得甲板咚咚直響。“你以為我不會動粗,對吧?你這卑賤的膽小鬼,你覺得你可以侮辱一位正派人卻不受懲罰。你打錯了主意!”又是一通猛烈的搖晃。
“說得好,做得更好,教堂的斗士!”有人嚷道。
“圣壇對戰俗世![30]”另一個人高呼。
“干得漂亮,干得漂亮!”大伙齊聲喝彩,像在給一名堅韌不拔的冠軍加油鼓勁。
“你們這幫蠢貨!”木腿漢子胡亂扭動著身體,沖圍觀的眾人惱火地咆哮道,“好一群蠢貨,跟從如此愚蠢的頭頭,坐上一艘如此愚蠢的輪船!”
謾罵立即引來一片驚呼,隨后是一陣意義不明的威脅,他這個自食其果的罪人一瘸一拐走開了,似乎不屑于再與一幫子烏合之眾爭論下去。木腿漢子的輕蔑一路招致噓聲。而英勇的衛理公會牧師對自己剛才施加的懲戒十分滿意,他不再窮追猛打,表現得非常寬宏大量,僅僅是指著離開的死硬分子說:“他趔趔趄趄拖著一條腿,恰好映襯了他對人性的片面看法。”
“你們就相信那個喬裝打扮的詐騙犯吧,”走遠的木腿男人反過來指著黑瘸子,駁斥道,“我會報仇的。”
“我們不該相信他!”有個聲音大喊。
“棒極了。”他譏諷道。“瞧瞧你們,”他停下腳步,站著一動不動,說道,“瞧瞧你們,指責我是一名刻薄之徒。很好。還是個粗鄙的家伙。非常好。而一名粗鄙的刻薄之徒在你們中間結結實實挨了一頓抖摟。這可真是再好不過。我敢打包票,肯定有不少壞種給抖摟下來。[31]它們會不會生根發芽啊?假如真要生根發芽,諸位砍去些嫩枝,它們會不會更加起勁地抽條?這分明是引誘、催動它們生長。瞧,我抖摟下來的種子,足夠讓你們的莊稼地出芽出上好一陣了,那么,諸位又何必棄之如斷梗!”
“這一大堆話是什么意思?”鄉村商賈瞪著他問道。
“沒什么意思,失敗者的臨別哀號罷了,”衛理公會牧師說,“滿腹牢騷,怨氣沖天,壞心腸的無信仰之輩必然結成這樣的惡果,并因此而瘋狂。我猜他天生是個討厭鬼。哦,朋友們,”牧師舉起胳膊,猶如站在講壇上一般,“哦,親愛的各位,那名胡言亂語之士的慘相發人深省啊。讓我們從中汲取教訓吧。這教訓就是:除了不要懷疑上帝的旨意,世人還應該祈禱自己不要去懷疑身邊的同胞。我多年身處充斥著愁慘男女的精神病院,目睹了疑慮重重的后果:或悲觀厭世,或憂郁成狂縮在角落喃喃自語,或長久如行尸走肉,或垂頭喪氣,雙唇緊咬,自我折磨,而與此同時,對面角落的白癡還經常沖你做鬼臉。”
“前車之鑒啊。”有人低聲道。
“能嚇唬住泰門[32]。”另一個人接茬道。
“哦,哦,好先生們,你們不相信可憐的老黑鬼嗎?”回到大伙中間的黑人哭道。剛才他很害怕,跌跌撞撞跑開了。
“相信你?”先前低聲說話的那人回應道,語氣陡然一變,“那還得看情況。”
“我來告訴你,黑老頭,”接茬的男人也跟著改變了腔調,“那個賤胚,”他指了指遠處的木腿漢子,“毋庸置疑,是個十足的賤胚,我當然不會像他那樣。但我可沒說,你肯定不是一個黑皮膚的杰里米·迪德勒[33]。”
“反正,還系不相信可憐的老黑鬼啰?”
“得等那位好心的先生回來,如果他找到了愿意為你作證的朋友,”第三個人說道,“我們就相信你。”
“眼下的狀況是,”第四個人發話,“我們很可能要一直等到圣誕節。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那位好心的先生,這并不奇怪。他徒勞無功地找了一陣子,發現自己在做蠢事,因此純粹是由于感到丟臉,他不打算回來跟我們見面了。實際上,我自己都開始覺得,這黑子不大對勁。黑子一定有古怪,準沒錯兒。”
又一次,黑人放聲號哭,從最后一名發言者跟前絕望地轉過身去,揪著衛理公會牧師的外套下擺再三懇求。然而,這位慷慨激昂的仲裁者已改變態度。他猶猶豫豫,疑慮滿懷,默默盯著哀告者。不知何故,也許是人性本就如此,對黑老漢的不信任一旦扎根,便大肆蔓延,甚至還變本加厲。
“不相信可憐滴老黑鬼。”他又一次哭號不已,放開了手中的外套下擺,挨個懇求身邊的眾人。
“不,我可憐的朋友,我相信你。”這時,前面提到的鄉村商賈大喊道。黑老漢走投無路的哀告大概終于產生了作用,讓他發了慈悲,決定挺身相助。“我這就來證明證明,我相信你。”他把雨傘夾在胳膊底下,手探進衣袋,掏出一個錢包,并且無意中捎上了自己的名片,結果一個沒注意,掉落到甲板上。“拿著吧,我可憐的朋友。”他說道,遞過去五角錢。
對于這枚硬幣所蘊含的仁慈,給予再多感激也不為過。瘸子臉龐放光,宛如擦得锃亮的銅制燉鍋,他拖著殘肢往前走了一步,伸出一只手接過施舍,同時,似乎不經意間,他那條皮革包覆的假腿踩到了甲板上的名片。
雖然鄉村商賈的善行合情合理,但大伙很可能并不欣賞,因為在他們看來,這個做法多多少少表達了譴責之意。于是,反對老黑人的叫嚷再度高漲,比原先更為堅決。而這家伙也再度放聲號哭,悲傷難抑,并且一遍又一遍提起自己的朋友,列舉了好些人,說他們可以作證,乞求旁觀者去找到他們。
“你自己為什么不去找他們?”某個粗魯的船員詰問道。
“我上哪里去找他們啊?我系個瘸腿的可憐黑老漢,朋友們一定會來看我的。哦,那位抽卷煙的好先生系做什么的,那位黑老漢的朋友?”
這時候,有一名乘務員搖著鈴鐺走過來,招呼所有沒拿到船票的乘客前往船長室。這番通告使圍觀者的數量迅速減少,而黑瘸子本人很快也落寞離去,沒準兒是要忙活同一件事情。
第十六章 一個病夫,煩躁過后,終于肯接受治療
天穹一派湛藍,崖岸徐徐展開。湍急的密西西比河不斷拓寬。流水轟鳴,閃閃發光,漩渦隨處可見,并在一艘威武炮艦[34]的航跡間逐漸擴大。太陽仿佛一輪金燦燦的驚奇,從自己的帳篷里鉆出來,于塵世上方擦亮自己的頭盔。萬事萬物皆雀躍不已,皆在景致中升溫變暖。制造精良的大船飛速前行,如夢似幻。
然而,在一個角落里,坐著一名不合群的男子,此人裹了件披肩,陽光照到他身上,卻無法向他傳遞些許溫度。他好像一株已死去的植物,可是花蕾仍在綻放,種子仍在騷動。他左側的凳子上坐著個陌生漢子,穿褐色長外套,衣領后翻。這家伙的手勢極富鼓動力,眼睛閃爍著希望的華彩。不過,如果一個人因長年抱怨而恍惚失意,陷于絕望,想以希望喚醒他興許相當困難。
從語氣、神色來看,這個病人的應答似乎很不耐煩,而與他交談的陌生漢子卻言辭懇切:
“不要認為我試圖貶低同行的醫術,以此抬高自己的醫術。不過,當一個人相信真理掌握在他手上,而不是在別人手上,要他寬厚包容并非易事。難點在于良知,不在于脾氣。寬厚會導致容忍,對吧,容忍又暗含著許可,而這實質上無異于某種認同。所以說寬厚一步步發展到認同的境地。莫非謬誤也該得到認同?不,為了世人的福祉,我拒絕認同這些草頭醫生的事業。我樂于將他們視為犯了錯的好心人[35],而不是有意作惡之輩。先生,我請問,這難道是一個搶生意的冒牌貨和傲慢者的看法嗎?”
病人渾身無力,沒法用言語或手勢來作答,但他表演啞劇般流露出虛弱的表情,如同在說:“你走吧,有誰是靠交談治好了病的?”
然而,穿褐色長外套的漢子似乎早已經習慣承受這樣的冷眼,他友善而堅定地往下說道:
“你告訴我,遵從路易斯維爾[36]一位杰出生理學家的建議,你服用了鐵酊。為什么服用?為了讓你恢復氣力。結果如何?當然,按健康學的觀點,血液里充滿鐵元素,而鐵元素十分強大,可以說它是動物活力的源泉。你活力不足,癥結在于你缺鐵。因此你必須補鐵,因此你才服用酊劑。關于這個理論,我無意多言。不妨假設它正確。接下來,作為一個在實踐中檢視該理論的普通人,我要恭恭敬敬地向你那位杰出的生理學家提問:‘先生,我會說,‘在自然進程中,無生命的物體一旦被當作營養吸收,便化為活體的一部分,但是,無生命的物體可否在任何情況下,既不改變自身的無生命特性,又為生命體運送質料?先生,如果除了通過消化吸收,生命體就什么都無法獲取,如果消化吸收意味著一種東西轉變為另一種東西(好比點一盞燈,燃油即轉變為火焰),照這個思路,讓加爾文·埃德森[37]使勁吃,他是不是也能吃成一個大胖子?也就是說,餐桌上的脂肪等同于身體上的脂肪?若確實如此,先生,藥水瓶里的鐵便等同于血管里的鐵。這推論豈不是太過自信了嗎?”
病人又一次展示他啞劇般的表情,好像在說:“快點兒走吧。你那些令人痛苦的話語,難道是想表明,我咬緊牙關承受的種種痛苦,根本毫無意義?”
但是,穿褐色長外套的漢子似乎沒注意到他那厭惡的神色,接著說道:
“不過,認為科學可以把農夫當作人形工具,高興讓農田生長什么就生長什么,這個觀念對于下邊要談到的構想來說毫不稀奇。那就是,當今的科學非常成熟,醫治你這樣的肺病患者,只需開一個藥方,讓你吸進某種蒸汽,即可達到最令人驚嘆的完美效果:你攝入體內的,統統是無生命的微粒,同時又是生命本身。可憐的先生,你還告訴我,根據巴爾的摩[38]那位偉大藥劑師的命令,整整三個星期,你出門必須戴口罩,而且每天定時支在一個儲氣罐上,里面裝著焙燒藥粉生成的吸入劑,你全靠它振作精神,好像這種人造的混合氣體是份解藥,用來抵抗大自然空氣的毒素。哦,誰還會驚訝于那樣的責難,把科學歸入無神論的古老責難?我反對這些藥劑師的主要理由是,他們的發明太多太多。除了揭示凡人的技藝與神力相比是如此簡陋、膚淺之外,他們的發明還有什么作用?我可以丟掉這個想法,可是那伙藥劑師及其酊劑、煙霧、火罐和神秘兮兮的符咒,對我來講不過是法老的巫師,徒然要挑戰天意而已。[39]我不分晝夜,滿懷善念,為他們打圓場,說上帝應該不至于受什么刺激,因其發明而惱火,而報復。你落在這些埃及人手上,簡直可悲透頂。”
病人無動于衷,依然是一副表演啞劇的神情,仿佛在說:“你走吧。庸醫,以及針對庸醫的憤怒,兩者皆無益處。”
但是,又一次,穿褐色長外套的漢子繼續發言:“我們草藥醫生可不一樣!我們沒什么主張,沒什么發明,但我們拄著拐杖,走進林子,爬上山坡,在大自然中漫游,謙遜地四處尋找藥物。真正的印第安醫生,姓名雖不為人知,其本質我們卻很熟悉——繼承了羅門王的智慧,他通曉所有草木,從黎巴嫩的香柏樹,到墻上長的牛膝草[40]。沒錯,所羅門王是第一位草藥醫生。而在更古老的時代,草藥的優點也備受尊崇。書上不是說嗎,在一個灑滿月光的夜晚,
美狄亞采集了靈芝仙草
使衰邁的伊阿宋返老還童。[41]
哦,如果你信任我,你就會成為新一代的伊阿宋,我會是你的美狄亞。來幾瓶我的十全大補膏,我保證,你一定可以長些氣力。”
這時候,惱怒和厭憎壓倒了關于藥膏療效的許諾,以無法遏制。面容灰慘的男子從長久無言的麻木冷漠中醒來,開始放開嗓子大吼,聲音好像是氣流穿過結構復雜的爛蜂巢:“滾蛋吧!你們全都一個德行。打著醫生的幌子,號稱濟世救人,真可惡!這些年,我成了個藥罐,被你們拿來做實驗,不停吃藥,吃得如今皮膚鐵青,身體一點點垮掉。滾蛋吧!我恨你們。”
“假如我冷酷卑劣,必定痛擊你這番信任缺失的言論,那是叛徒行徑的苦澀產物。不過,我容許一個感情豐沛之人……”
“滾蛋吧!六個月前,那名折騰水療法的德國醫生,也是這副嘴臉。我剛結束水療。痛不欲生的六個月,我離墳墓又近了六步!”
“水療法?哦,大好人普雷斯尼茨[42]的致命妄想!……先生,相信我……”
“滾蛋吧!”
“不,病人不應該總是自作聰明。啊,先生,想想看,你這份疑忌多么不合時宜。你如此虛弱。而虛弱,難道不正好是給予信任的良機嗎?沒錯,虛弱讓一切絕望,所以是時候憑信心獲得力量了。[43]”
病人的神色緩和下來,朝對方投去深深的哀告目光,像是在說:“即使信任能帶來希望,那么,希望了又怎樣?”
從長外套的口袋里,草藥醫生掏出一個密封的紙盒,舉到病人眼前,鄭重說道:“聽好了。這也許是健康的最后一次請求。靠你自己的力量,喚起信任,從灰燼之中,讓它蘇醒。照我說的,為了救你自己一命,喚起它,讓它蘇醒。”
病人沉默無言,身體顫抖。隨后,他稍顯矜持地向對方詢問藥膏的成分。
“各種草藥。”
“都是些什么草藥?它們有什么功效?它們又為什么有功效?”
“沒法說得清楚。”
“那我可不會買。”
草藥醫生平靜地望著眼前無精打采、滿面愁云的男子,沉吟半晌,說道:“我不干了。”
“怎么?”
“你不只病了,還是個哲學家。”
“不,不,我不是哲學家。”
“但探究成分,刨根問底,恰恰是一名哲學家的標志,正如其結論是施予傻瓜的懲罰。生病的哲學家是無法醫治的。
“為什么?”
“因為他沒有信心。”
“為什么這會使他無法醫治?”
“因為他要么拒絕服藥,要么,如果他服藥,那藥也毫無益處。而把同樣的藥物開給一個病況相似的農夫,則可以產生神奇的效果。我并不是唯物主義者。但精神一向如此作用于肉體,你若沒有信心,健康就無從談起。”
病人還是不為所動。他好像在思考,如何以質樸的真理來解釋這一切。最終他說道:“你談論信心。草藥醫生給別人開方子非常有信心,可他本人犯病時,給自己開方子卻極度缺乏信心,他怎么會如此沒有自信?”
“但他對自己請來的同行有信心。而他既然請來了同行,便無須再受指責,因為他知道,身體一旦垮了,頭腦就不可能靈光。沒錯,這時候草藥醫生只是不相信他自己,并非不相信他從事的行當。”
病人的學問不夠,無法反駁。然而他似乎不大沮喪,還挺高興對方辯贏了,這正是他所期待的。
“那么,你可以給我希望嗎?”他原本垂下的眼皮往上抬起。
“希望與信心相對應。你給我多少信任,我便給你多少希望。因此,”穿褐色長外套的漢子舉著紙盒,“如果單靠這玩意兒,我就該歇業了。它完全來源于大自然。”
“大自然!”
“你干嗎一驚一乍的?”
“我也不知道,”男人一陣抖顫,“但我聽說過一本書,名叫《染病的大自然》[44]。”
“這書名我可不贊同。從科學的角度它頗值得懷疑。染病的大自然?好像說大自然,神圣的大自然,根本不健康,好像說疾病是通過大自然散布傳播的!不過我剛才有沒有提到科學的意圖,那枚禁果?先生,如果想起這書名讓你灰心喪氣,請無視它。相信我,大自然很健康,畢竟健康是好事,而大自然的運轉又不會出問題。她幾無可能犯錯。擁抱大自然,你就會收獲健康。好了,再強調一遍,這藥完全來源于大自然。”
病人的見識有限,這番話讓他又一次無言以對。并且,他又一次不急于詰駁。男子還敏銳地感覺到,倘若自己真這么做了,難免給人以篤信宗教的印象。他心中不乏感激,因為相反的看法正體現著草藥醫生那些充滿了希望的說辭,而如此一來,他不僅在醫藥上,同時也在信仰上有了保證。
“那么你確實認為,”病人熱切地問道,“假如我吃了這藥,”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抓紙盒,“我將恢復健康?”
“我不會鼓動虛假的希望,”穿褐色長外套的漢子把紙盒讓給對方,“我會直言相告。雖然坦率有時候是草藥業者的弱點,但草藥醫生必須坦率,否則一事無成。接下來,先生,說到你這個病,要用猛藥。猛藥,明白吧,才可以讓你康復。猛藥,先生,我不會也不能許諾什么。”
“哦,沒必要!我只求重獲力量,不再是別人的累贅負擔,不再自憐自艾。我只求治好這可悲的虛弱。我只求可以在陽光里漫步,不再散發腐臭,惹來蒼蠅。這就足夠了,我別無所求。”
“你的要求不過分。你是個聰明人。你并沒有白白遭罪。我認為,你那點兒要求,不難滿足。但請記住,不是一天,也不是一個星期,興許也不是一個月,反正或早或晚。我說不準見效的日期,因為我既非先知,亦非騙子。不過,你若依照紙盒上的說明持續服藥,無論時間近遠,從不中斷,沒準兒你最終會平靜地等到一個好結果。可是我再說一遍,你必須有信心。”
男子狂熱地表示,自己現在深信不疑,而且每一分鐘都在祈求信心增長。這時候,某類病人特有的反復無常突然間冒了出來,他繼續說道:“但是,對我這樣一個人而言,太難,太難了。那些讓我信心百倍的希望經常破滅,因此我也經常發誓,決不再,決不再相信它們。哦,”他無力地絞著手,“你可不知道,你可不知道啊。”
“我知道一份正確的信心,從來不會一無所獲。然而時間緊迫。你拿到藥了,要么留下它,要么還給我。”
“我留下,”病人攥著紙盒,“多少錢?”
“你覺得它值多少,就值多少。”
“什么?你是指藥價?”
“我以為你在說信心,以為你問應該有多大的信心。至于藥膏,五十美分一瓶。紙盒里有六瓶。”
銀貨兩訖。
“好了,先生,”草藥醫生說,“我還得做生意,所以很可能再也見不到你,如果那樣……”
他停了下來,因為病人一臉慘白。
“請原諒,”他大聲道,“原諒我措辭不夠謹慎,說了‘再也見不到你。我只是從自己的立場考慮,忘了你或許對這樣的表達很敏感。那么我重新說一遍,短期內我們可能不會再次見面,因此,今后你若還想弄到幾盒藥膏,除非去藥店買,否則很難如愿。而你如果去藥店,說不定又搞錯配方的比例。十全大補膏非常受歡迎。它之所以大行其道,不是由于笨蛋的追捧,而是由于智者的信賴……”
[1]圣路易斯城(City of St. Louis),美國密蘇里州東部大城市,位于密西西比河畔。——譯注(本書注釋,均為譯者所加,以下不再逐一標明)
[2]曼科·卡帕克(Manco Capac),古代南美洲印加傳說中的開國君主,由其父親太陽神派遣到大地上,率領印加部族在秘魯的庫斯科建立王國。
[3]的的喀喀湖(Lake Titicaca),南美洲面積最大的淡水湖,位于玻利維亞和秘魯兩國交界的科亞奧高原上。
[4]“忠誠”原文為“Fidèle”,這是個法語單詞,源于拉丁語“fides”。
[5]新奧爾良(New Orleans),美國路易斯安那州南部的一座海港城市,位于密西西比河的入海處。
[6] “騙子”原文為“chevaliers”,即“chevalier dindustrie”的省寫。這些騙子聚在公告牌前,是想偷東西,因此后文才說“他們指頭的動作十分隱秘”。
[7]梅森(Samuel Meason,1739—1803),美國獨立戰爭期間為弗吉尼亞民軍的上尉,戰后成為一名強盜頭子。美國作家詹姆斯·霍爾(James Hall,1793—1868)在其著作《西部歷史、生活、風俗概要》(Sketches of History, Life, and Manners in the West)中提到過此人。
[8]穆雷爾(John Murrell,1806—1844),嗜血的匪首,統領著一個稱為“穆雷爾神秘家族”的千人團伙,19世紀早期在密西西比河上殺人越貨。
[9]哈珀兄弟(Harpe brothers),指麥凱亞·哈珀(Micajah Harper,約1748—1799)和威利·哈珀(Wiley Harper,約1750—1804),惡貫滿盈的強盜,詹姆斯·霍爾筆下的哈珀兄弟尤其心狠手辣,加入梅森匪幫的小哈珀最終砍掉了梅森的腦袋。
[10]“愛不存惡念”(Charity thinketh no evil),語出《圣經·哥林多前書》第十三章。
[11]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Charity suffereth long, and is kind),出處同上。
[12]“愛是凡事忍耐”(Charity endureth all things),出處同上。
[13] “愛是凡事相信”(Charity believeth all things),出處同上。
[14]“愛是永不止息”(Charity never faileth),出處同上。
[15]卡斯帕·豪瑟(Kaspar Hauser,1812?—1833),德國人,據稱是在一間與世隔絕的黑屋子里長大成人的。此人的生平及其死亡在當時引發了許多討論和爭議。
[16]恩底彌翁(Endymion),希臘神話中的美男子,牧羊人。他與月亮女神塞勒涅(Selene)相戀,長眠以永葆青春,并每夜在睡夢中與塞勒涅相會。
[17]路斯(Luz),《圣經》中“伯特利”地方的迦南名稱。雅各(Jacob)在這里看到一架通天的梯子,將此地命名為“伯特利”,意為“神殿”或“神之家”。
[18]“中國”原文為“Flowery Kingdom”,直譯為“開滿鮮花的王國”,這是西方世界對中國的一種稱謂。
[19]喬叟(Geoffrey Chaucer,1340—1400)的《坎特伯雷故事集》(Canterbury Tales)由許多朝圣者所講述的故事集合而成。
[20]莫卡辛鞋(Moccasin),一種印第安人穿的軟皮平底鞋。
[21]圣達菲(Santa Fé),城市名,阿根廷、智利、哥倫比亞、玻利維亞等國家均有城市名為圣達菲。
[22]克里奧爾人(Creoles),指出生于美洲的雙親為西班牙人的白種人,區別于出生于西班牙而遷往美洲的移民。
[23]戴福斯和拉撒路(Dives and Lazarus),典出《圣經·路加福音》中的寓言故事“有錢人和拉撒路”(The rich man and Lazarus)。戴福斯和拉撒路分別指代富人和窮人。
[24]蘇族(Sioux),印第安人中的一族,自稱達科他(Dakota)族。
[25]阿納卡西斯·克羅茨(Anacharsis Cloots),即克羅茨男爵(Baron de Cloots,1755—1794),普魯士貴族,他是一位在法國大革命中舉足輕重的人物,領導一個魚龍混雜的代表團參加法蘭西國民議會,有“人類演說者”(orator of mankind)“上帝的私敵”(a personal enemy of God)等綽號。
[26]此句原文為“Der Black Guinea dey calls me, sar”,老黑人的英語發音不準。下同。
[27]“喜劇”(the comedy)在此是指莎士比亞的戲劇《仲夏夜之夢》(A Midsummer Night's Dream),下文的拉山德(Lysander)是劇中男主人公,迫克(Puck)是劇中一個喜歡惡作劇的小精靈。
[28]“男人的意志是被理性所支配的”(The will of man is by his reason swayed),譯文引自《仲夏夜之夢》朱生豪先生的譯本。
[29]墨西哥戰爭(Mexican war),即美墨戰爭(Mexican-American War),1846年至1848年在美國和墨西哥之間爆發的一場戰爭。
[30]“圣壇對戰俗世”原句為“The white cravat against the world”,直譯為“白領結與世界對抗”。“白領結”(white cravat)是傳教士的裝束,指代牧師。譯者用“圣壇”置換“白領結”,以便漢語讀者更好理解句子的含義。
[31]“刻薄之徒”原文為“a Canada thistle”,本意為“加拿大薊”,而“粗鄙的”原文為“seedy”,本意為“多籽的”。“一個粗鄙的刻薄之徒”(a seedy Canada thistle)又有“一株多籽的加拿大薊”之意。因此木腿漢子才會說,他身上可以抖下種子。
[32]泰門(Timon),應指雅典的泰門(Timon of Athens),他是古希臘雅典城邦的公民,據普魯塔克記載,生活于伯羅奔尼撒戰爭(前431年—前404年)期間,是一位著名的厭世主義者。莎士比亞創作有戲劇《雅典的泰門》。
[33]杰里米·迪德勒(Jeremy Diddler),是英國劇作家詹姆斯·肯尼(James Kenney,1780—1849)創作的滑稽劇《籌款》(Raising the Wind)中的人物。該劇大受歡迎,以致“迪德勒”(Diddler)成為騙子的代名詞。
[34]“一艘威武炮艦”原文為“a seventy-four”,這是“seventy-four gunship”的省略寫法,可直譯為“一艘七十四門炮戰艦”。
[35]“好心人”原文為“good Samaritans”,可直譯為“好心的撒瑪利亞人”。在《圣經》中,一個撒瑪利亞人幫助了被強盜打傷的猶太人,“撒瑪利亞人”由此引申為好心人、見義勇為者。
[36]路易斯維爾(Louisville),美國肯塔基州北部城市。
[37]加爾文·埃德森(Calvin Edson),有“活骷髏”(living skeleton)之稱,曾經在巴納姆(Phineas Taylor Barnum,1810—1891)于紐約創建的美國博物館(American Museum)里供人參觀。
[38]巴爾的摩(Baltimore),美國馬里蘭州最大城市,重要海港城市。
[39]《圣經·出埃及記》中,法老的巫師對上帝降下的瘟疫束手無策。
[40]典出《圣經·列王記上》第4章:“他(所羅門)講論草木,自黎巴嫩的香柏樹,直到墻上長的牛膝草。”(He made sayings about all plants, from the cedar in Lebanon to the yssop hanging on the wall.)
[41]語出《威尼斯商人》(The Merchant of Venice)第五幕:“美狄亞采集了靈芝仙草/使衰邁的伊阿宋返老還童。”(Medea gathered the enchanted herbs/
That did renew old ?son)譯文引自朱生豪先生的譯本。
[42]文森特·普雷斯尼茨(Vincent Preissnitz,1799—1851),西里西亞的水療師,寫過一本關于水療法的專著,開設水療診所,在十九世紀四五十年代影響甚大。
[43]“憑信心獲得力量”(to get strength by confidence),典出《圣經·以賽亞書》第30章:“你們得力在乎平靜安穩。”(In quietness and in confidence shall be your strength.)
[44]《生病的大自然》(Nature in Disease)是美國外科醫生亨利·雅各布·比奇洛(Henry Jacob Bigelow,1818—1890)的一部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