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夢圓
(上海商學院,管理學院上海201400)
樊寶英《接受美學與中國古代文論研究》[1],指出德國學者堯斯與伊瑟爾于20世紀60年代創立接受美學,梳理了以接受美學研究中國古代文論所經歷的不同階段。與此相關的研究論文很多,如劉健《接受美學視野下的中國古代文論》[2],指出接受美學的核心理論主要包括“期待視野”“召喚結構”“隱含的讀者”。作者指出,在中國古代文論中同樣存在與西方接受理論相似的文學觀念,如虛實、形神、言意、滋味、妙悟、意境等,并提出了中西接受理論的四點相同。陳昕《中國古代文論中的“接受美學”》[3],探討了中國古代文論中的“知音”“韻味”“涵詠”“妙悟”等,找尋其與西方接受美學的契合點。樊鳳芝《中國古代文論中的接受理論》[4],以時間為縱軸線展開論述,總結了先秦時期儒家的接受思想。作者指出,中國古代文論中的接受理論植根于“天人合一”“和為貴”“忠”(忠于文本)等中國傳統文化土壤中,并總結出四個特點。
有研究者著力于對中國古典詩論“意境”的接受美學探討,如李權《接受美學視域下中國古典詩論“意境”研究》[5],認為西方接受美學中“隱含的讀者”與中國古典詩學的“知音”相互契合,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陌生化”概念恰是“意境”創設的方法之一。文學文本中的“意境”處于虛渺、動態、變化之中,“意境”的創設有賴于文學文本與接受者之間的相互作用,共鳴、凈化(消除雜念、提升境界)和領悟是意境的體驗與期待視野相融所經歷的三階段。有的學者則剖析了中國小說文本中的接受美學質素,如張倩《金庸小說接受意識與空白藝術》[6],分析了金庸小說對中國傳統文化以及俠義心理形成的召喚結構,通俗的娛樂文化和感性追求所形成的讀者期待視野,并從諸多方面分析了金庸小說的“空白”構設。
關于明清小說評點與西方接受理論的交互,研究較少。張馨月《以接受美學視角看張竹坡的〈金瓶梅〉評點》[7]可算是為數不多的一篇,其研究概述了張竹坡《金瓶梅》評點的生活期待視野和文學期待視野,參照接受美學代表人物堯斯提出的文本接受三階段。可見,明清小說評點與西方接受美學有頗多融通點,但尚待進一步充分、系統開掘。
“期待視野”是西方接受理論核心概念之一,指的是不同讀者在閱讀、賞鑒、批評文學作品時,由于其素質、興趣、閱歷、經驗、理想等的不同,會表現出不同的閱讀水平,并對文學文本持有不同的審美期待。明清小說評點中,便有圍繞“期待視野”所做的多方探討。
蔡奡《東周列國志序》:“《東周列國》一書,稗官之近正者也。周自平轍東移,下逮呂政,上下五百有馀年之間,列國數十,變故萬端,事緒紛糾,人物龐雜,最為棘目聱牙,其難讀更倍于他史。而一變為稗官,則童稚無不可讀,夫至童稚皆可讀史,豈非大樂極快之事邪。”[8]868如蔡奡所言,像《東周列國志》一類的書,將上下五百多年的歷史風云變幻、人物事件囊括其中,用淺顯的語言文字表達,使得孩童都可以對歷史耳熟能詳,而不是空對著佶屈聱牙的史書望洋興嘆。小說化難理解的史書為通俗易懂的文字,便于不同文化水平的人接受。又如金圣嘆《三國志演義序》道:“今覽此書之奇,足以使學士讀之而快,委巷不學之人讀之而亦快,英雄豪杰讀之而快,凡夫俗子讀之而亦快也。”[9]如金圣嘆所言,不論是學士通儒、市井細民,還是英雄豪杰、凡夫俗子,都可閱讀《三國志演義》,雅俗共賞。冰玉主人《平山冷燕序》言:“夫文人游戲之筆,最宜雅俗共賞。陽春白雪,雖稱高調,要之舉國無隨而和之者,求其拭目而觀,與傾耳而聽,又烏可得哉。”[10]1246冰玉主人認為,“文人游戲之筆”即小說最應做到通之于俗。稗官小說應從讀者接受角度考慮,迎合不同讀者的“期待視野”,做到雅俗共賞。又如袁宏道《東西漢通俗演義序》所敘:“里中有好讀書者,緘默十年,忽一日拍案狂叫曰:‘異哉,卓吾老子吾師乎!’客驚問其故,曰:‘人言《水滸傳》奇,果奇。予每檢《十三經》或《二十一史》,一展卷,既忽忽欲睡去,未有若《水滸》之明白曉暢、語語家常,使我捧玩不能釋手者也。若無卓老揭出一段精神,則作者與讀者,千古俱成夢境。’”[8]882-883袁宏道所說的好讀書之人,雖好讀書,卻也對古奧的《十三經》《二十一史》提不起興趣,一讀經史,便想要睡覺。而讀小說則不一樣,如讀《水滸傳》,小說里的語言文字通俗易懂,看起來不費力氣,且又生動有趣,令讀者興致盎然,絲毫不覺困乏。可見,小說不同于經史,其“明白曉暢、語語家常”的特點更容易抓住讀者,適合不同讀者對文本的審美期待。
弄珠客《金瓶梅序》言:“……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8]1079正如弄珠客所言,不同的讀者閱讀《金瓶梅》,會生發出不同的心理感受——有的會生發出憐憫之心,有的會生發出畏懼之心,有的會生發出歡喜之心,有的會生發出效法之心,而如此諸般對小說作品不同的接受效果便是由于讀者素養不同所導致的。又如馮鎮巒《讀聊齋雜說》:“《聊齋》一書,善讀之令人膽壯,不善讀之令人入魔。”[11]9善讀《聊齋志異》的讀者讀了《聊齋志異》便會更壯其膽,而不善讀《聊齋志異》的讀者讀了容易入魔。又有劉廷璣《在園雜志》卷二所言:“……在乎人之善讀與不善讀耳。不善讀《水滸》者,狠戾悖逆之心生矣。不善讀《三國》者,權謀狙詐之心生矣。不善讀《西游》者,詭怪幻妄之心生矣。欲讀《金瓶梅》,先須體認前序內云:‘讀此書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讀此書而生效法心者,禽獸也。’然今讀者多肯讀七十九回以前,少肯讀七十九回以后,豈非禽獸哉?”[12]84劉廷璣指出,文章既成,主要在于讀文章的人。就讀小說而言,不善于讀《水滸傳》的讀者,讀后容易產生“狠戾悖逆之心”;不善于讀《三國演義》的讀者,讀后容易產生“權謀狙詐之心”;不善于讀《西游記》的讀者,讀后容易產生“詭怪幻妄之心”。而對于《金瓶梅》這部小說而言,則應細細體會前序之語,讀《金瓶梅》心生憐憫者,可謂為菩薩,讀《金瓶梅》意欲效法者,委實是禽獸。可悲的是,如今的讀者喜好讀《金瓶梅》七十九回以前的文字,而鮮有肯讀七十九回以后的文字的,可見“禽獸”之多。劉廷璣《在園雜志》卷二又道:“天下不善讀書者百倍于善讀書者。讀而不善,不如不讀;欲人不讀,不如不存。”[12]85“善讀”與“不善讀”便顯示了不同讀者素養與欣賞水平的高下,這種差別有時是影響讀者對文學作品審美的體驗,有時卻會直接導致閱讀結果的好壞。俠人《小說叢話》即言:“《紅樓夢》者……實其以大哲學家之眼識,摧陷廓清舊道德之功之尤偉者也。而世之人,顧群然曰:‘淫書、淫書。’嗚呼!戴綠眼鏡者,所見物一切皆綠,戴黃眼鏡者,所見物一切皆黃。一切物果綠乎哉?果黃乎哉?《紅樓夢》非淫書,讀者適自成其為淫人而已。”[13]855-856在俠人看來,《紅樓夢》非但不是如一些讀者所說的所謂“淫書”,而且是一部偉大的經典巨著。《紅樓夢》的偉大表現在其寄寓了作者哲學家的眼識,對阻礙社會發展進步的舊道德具有摧陷廓清之功。而世上一些缺乏閱讀素養的讀者,卻大斥《紅樓夢》為“淫書”。而在俠人看來,《紅樓夢》不是“淫書”,說《紅樓夢》是“淫書”者實是“淫人”。世間之物是自然而然地存在著的,觀者戴上了綠色眼鏡,便道所見之物為綠色,戴上了黃色眼鏡,又道所見之物為黃色,實際不是客觀物體為綠為黃,而是觀者戴上了有色眼鏡罷了。讀者的素質低劣,鑒賞水平不佳便會影響閱讀效果,以至于埋沒作品,大為可憾。同樣意旨的批評,王鐘麟《論小說與改良社會之關系》中亦表明:“吾嘗謂《水滸傳》則社會主義之小說也;《金瓶梅》則極端厭世觀之小說也;《紅樓夢》則社會小說也,種族小說也,哀情小說也……讀者不知古人用心之所在,而以誨淫與盜目諸書,此不善讀小說之過也。”[14]671王鐘麟認為,《水滸傳》是講平等、均財產的“社會主義小說”,《金瓶梅》是極端厭世小說,《紅樓夢》是社會小說、種族小說、哀情小說兼而有之。這些書都是著者委曲用心之所在,并非所謂“獎盜”“誨淫”之作。讀者不善讀,以至于與作者之意大相徑庭,究其根本,需在讀者自身尋求改變與進步的契機。
《金瓶梅》文龍批本第七十二回:“……若西門慶者,固不賢不善者也。其或思齊焉,其或自省焉,其或從之也,其或改之也,是在觀之者矣。”[14]634看一部頗具爭議的小說,讀者的“期待視野”便顯得尤為重要,因為讀者自身素質的差別所造成“期待視野”的迥異會對閱讀結果的優劣產生直接影響。故評點者對小說讀者提出了一系列要求。
其一,讀者應形成一定的“期待視野”,即具有相關的知識儲備,以了明本文意旨。如李贄《西游記評》第一回總評:“讀《西游記》者,不知作者宗旨,定作戲論。余為一一拈出,庶幾不埋沒了作者之意……余不必多為注腳,讀者須自知之。”[15]9《西游記》字字藏意,讀者若沒有相關的知識儲備,便只是云里霧里,不能了透文章意旨,因此評點者要求《西游記》讀者應形成足以參閱此書的“期待視野”。
其二,評點者在評點中對讀者閱讀態度的要求,多為提醒讀者閱讀小說應用心仔細,不可大意馬虎。如脂硯齋等《紅樓夢評》第九回靖藏眉批:“前有幻境遇可卿,今又出學中小兒淫浪之態,后文更放筆寫賈瑞正照,看書人細心體貼,方許你看。”[16]160批者要求閱讀《紅樓夢》之人應“細心體貼”,才有看書的資格。第十三回戚序批:“凡有本領者斷不越禮。接牌小事而必待命于王夫人者,誠家道之規范,亦天下之規范也。看是書者不可草草從事。”[16]192批者提醒讀者細心體察文中細節所蘊意涵,在微小事節處見出大事理。第二十二回,戚序回后評:“作者具菩提心……每于言外警人,再三再四,而讀者但以小說〈古〉[鼓]詞目之,則大罪過……其用心之切之誠,讀者忍不留心而慢忽之耶?”[16]339批者提醒讀者應對《紅樓夢》文本留心在意,對作者言外警人之處好好體察,而不應草草讀過,以純娛樂的無所謂態度對待。第四十二回,戚序回后評:“……而其中隱語,驚人教人,不一而足。作者之用心,誠佛菩薩之用心也,讀者不可因其淺近而渺忽之。”[16]463批者此處再一次提醒讀者認真對待《紅樓夢》文本,對《紅樓夢》意旨有所學習和受用,切記不可走馬觀花,輕視怠慢。又如姚燮《紅樓夢回評》第三回所評:“按此回寧、榮二府房屋,中有花園隔住。東首為寧國府,賈赦、邢夫人所住也。稍西黑油大門,乃榮府之旁院。再西為榮國府大門。其正堂之東一院,賈政、王夫人所住也。其正堂之后,王夫人所住之西者,鳳姐之所住也。其自儀門內西垂花門進去,一所院落,賈母之所住也,出賈母所住后門,與鳳姐所住之院落相通,故鳳姐入賈母處,從后門來,路徑甚清晰,不得草草讀過,負作者之苦心。”[17]79姚燮作為一個細心的讀者,對《紅樓夢》文本深入、仔細研讀,甚至房屋居所也不放過,對榮國府、寧國府的房屋布局了如指掌。對賈赦、邢夫人、賈政、王夫人、王熙鳳、賈母等人所居位置仔細辨識,甚至房屋大門的材質、顏色也不放過。只有熟知了小說人物活動的空間,才能對小說人物的活動態勢有一個宏觀全局式的把握。姚燮深明此意,亦提醒讀者不能輕易略過,而應具有一絲不茍的閱讀態度。姚燮《紅樓夢回評》第十二回又評:“前第三回黛玉入榮府,為入書正傳之第一年己酉……至第十八回元妃歸省,乃入第四年壬子之春。節次分明,不得草草讀過。”[17]277除了空間上的明了,姚燮還將小說時間進度了然于胸,明乎時間節氣,也需仔細閱讀小說文本,不放過文中一言一語。以上所論,都是要求讀者在閱讀小說文本時,應秉持端正認真的閱讀態度。
其三,評點中對小說閱讀者鑒賞水準的期待。如陳其泰《紅樓夢回評》第四十四回評道:“……讀是書者,勿作矮人觀場,眼光只落在一處。”[18]152陳其泰提出對《紅樓夢》的欣賞應有全局概念,不可局限視野,只看一處,不及其余。陳其泰《紅樓夢回評》第四十一回又評道:“世俗之人,橫一團私欲于胸中,便處處以男女相悅之心,揣摩書中所敘之事。如妙玉之于寶玉,亦以為跡涉狎昵,真隔塵障千百層,無從與之領略此書旨趣也。此種筆墨,作者難,識者亦不易。余少時讀此回,亦不能無疑于妙玉,彼時只因未識得寶玉耳。及反復尋繹,將寶玉之性情行事看透,方能處處領會作書者之旨趣。眼光稍一不到,不免冤枉殺妙玉,即是冤枉殺寶玉,且并黛玉亦冤枉殺也。”[18]145-146如陳其泰所評,世俗之人,由于私欲藏于胸中,其所形成的閱讀期待自然是帶有世俗的痕跡,容易以男歡女愛的眼光審視妙玉對寶玉的態度。故而陳其泰提出,應跳脫此種“期待視野”,可行的方法之一便是要反復尋繹玩味書中意旨,提高自身鑒賞水準。留心考究、反復思索是提高對小說文本閱讀、賞鑒乃至評批水平的有效方式之一,如哈斯寶《〈新譯紅樓夢〉讀法》所道:“……第一回里說書中寫的是‘親見親聞的這幾個女子’,不過是指松說柏的手法,并非其實。仁人君子應當品味他‘我堂堂須眉’,‘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這些話,切勿為他移花接木的手段瞞過了。這些不必我來絮叨,明哲之士留心讀下去,自會明白。”[19]22哈斯寶認為,讀者應留心閱讀,仔細辨析《紅樓夢》文本之意。因為《紅樓夢》著者采用了“移花接木”的寫作手法,其文本字面上的意思并非是作者所真要表達的意思。如賈寶玉的所謂“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并非真如作者所言。讀者只有留心閱讀,方能提高賞鑒水平。又如哈斯寶《〈新譯紅樓夢〉回批》第八回所批:“說四兒是個‘乖巧不過的丫頭’,是第二十五回的伏線。說滿箱金銀的那些話,是第三十四回的鍵子。讀者應當留心記住,去查那兩回。”[19]44哈斯寶要求讀者應留心記住文中關鍵性語句,并且要反復查看,只有這樣,才能具有鑒賞《紅樓夢》的基本前提。哈斯寶《〈新譯紅樓夢〉回批》第三十六回又言:“鳳姐、劉老老二人這次談話,以及將巧姐‘也交給你了’,都是巧姐聘給王天合的伏筆,讀者應當三思。”[19]125哈斯寶要求讀者對《紅樓夢》的具體文句反復思考。又評道:“寶釵說鳳姐應了神簽,又說寶玉要應扶乩批語,這里很有中的深義,明哲之士請自己去悟。”[19]125總之,讀者留心閱讀、留心記憶、多思多悟,便不會囿于自身的“期待視野”,而形成“期待視野”的不斷更新和改良,以使得自身對文學文本有更充分的接受效力。
從明清小說評點看“期待視野”,研析中西文學批評理論的交融互通,開啟明清小說評點這一扇傳統而又嶄新的窗口,透過“期待視野”的靈動而又不鮮的鏡像照見中國傳統文人文化心靈深處的底蘊積淀、智慧睿思和包容開放,也是西方審美特質在東方思維之光里的輝影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