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積岐
“線人”給我說這件事的時候,神情嚴肅而凝重,好像我要去赴湯蹈火似的。我向他承諾:你放心,我不會搞砸的?!熬€人”的眉毛舒展了,他握住我的手說,放心了,你辦事的能力我是知道的。
春意稠濃的晌午,我來到了鳳山縣南堡鎮鳳凰村小學。校園里很寧靜,只有孩子們的讀書聲在流淌,涌動的讀書聲給寧靜的景致、清爽的氛圍增添了幾分肅穆。我在校園里走動了一圈,沒有給任何人打招呼就出來了。事先,我已作了了解。有三個村的學生到鳳凰小學來讀書。這是一所完全小學,從一年級到六年級,一個年級一個班。師生總共不到二百人。我在副校長辦公室門口躊躇了一刻,還是決然地離開了。我已得知,這個副校長(兼教導主任)叫黃永峰,三十五六歲。我想象過他的樣子:瘦高個子,長型臉,眼睛細細的,狡黠的眼神中透著傲慢,說話的音調反常的綿軟,臉上掛著虛情假意的笑容。在十四個教師中,他的口碑最好。凡是接觸過他的人都覺得他有親和力,他的和善不只是流露在溫和的語調上,更像蜜一樣均勻地抹在他的為人處世中,正因為這樣,他贏得了教師們的人心——尤其是那八個女教師,一旦說起她們的黃校長黃主任,好像今生沒有得到他那樣的丈夫是最大的遺憾——我逐個采訪了教師之后,站立在我的采訪筆記中的、被他的同事描繪的黃永峰,是一個人格道德比較完美的人,是一個盡職盡責的教師。
當我對黃永峰作了外圍采訪之后,我對“線人”提供的線索反而有了懷疑——他提供的事實是真的嗎?無論怎么說,我不能只相信一面之詞。我會把這件事進行到底的。即使公安局不介入,我也有責任弄清真相。我做了三十年記者,尤其是做“特稿部”記者的時候,好幾個疑案、難案都被我剖出了真相。不過,那時候我確實年輕,勇猛得不知水深淺,只要水底有東西,就撲下去打撈;那時候,我無視頭上的緊箍咒,不那么世俗,更不世故。當有人把子彈殼寄到辦公室的時候,我拿出來當口哨吹;就是被人打倒在黑燈瞎火的省城小巷里,我也沒有恐懼過,從醫院里出來,又去采訪了。每一次,通過我的筆伸張了正義,亮出了真相,我比當上了市長、省長還榮耀。其實,我接手的這個案子和那些殺人案、巨大的腐敗案相比,簡直是毛毛雨。那時候我畢竟年輕不說,腳底下沒有多少羈絆,可是,現在,我已經無法找回當年的心境和勇氣了。這就是“線人”把這件事告訴我幾個月,我遲遲沒有動身的原因。
我沒有去鳳凰村村委會。按照“線人”提供的信息,我徑直走進了鳳凰村馬王莊。這個村子里的人大都姓馬或姓王,我要找的是一個叫做馬世先的老人。
和許多農村一樣,馬王莊也是空蕩蕩的,一走進街道,龐大的寂靜觸手可及。這寂靜是由空無一人的水泥街道、整齊劃一的大瓦房、家家緊閉的紅色大鐵門以及無遮無攔的太陽光組成的。舒舒坦坦的寂靜十分公平地分布在街道上的角角落落里。春光蕩漾的村莊因為寂靜而顯露出的一副呆滯相,使我覺得壓抑。我的腳步聲穿過這寂靜,從街道上走過去,顯得格外粗糙,格外明朗。我一連敲了三家院門,沒人應答。是家里沒有人,還是不愿意開門?我有點茫然。
我不知道馬世先是哪一家,站在街道上盲目地等待有人出現。不知等了多長時間,一個老太婆從一家院門里出來了。我按照她的指點,走到了街道東頭,推開了馬世先老人的大鐵門。
院子里,一個老頭子和老太婆正在剝玉米棒。老頭子七十多歲了,精廋,稀疏的頭發全白了,他的臉上沒有表情——麻木而疲憊。這老頭子就是馬世先。我說出了“線人”的名字,我說是從他那里知道老人的名字的。老人那青筋畢露的雙手握住玉米棒不動了,他停了一瞬,放下玉米棒,進屋去給我倒水。我環視了院子一周。大瓦房是嶄新的,院子里很干凈,收拾得井井有條。我一看就知道,這一家人的日子并不窮困。我喝了一口老人遞來的水,開始和他拉家常。老人告訴我,他的兩個女兒已出嫁,兒子和兒媳長年在廣州打工,過春節時回來幾天,大孫子在縣城讀高中。孫女兒在淡水村小學讀六年級。他一提到孫女兒正好使我有了開口的地方。
“孫女兒是不是叫馬婉晴?”
“噢,就是。”老頭子眼睛睜了睜,十分警惕地看了我一眼,“你咋知道娃的名字的?”
我說是線人告訴我的,我說:“你咋不叫娃在鳳凰村小學讀書,卻要舍近求遠?”
老人嘆息了一聲,垂下了頭。老人的嘆息帶著憂傷的斑痕。我的目光中是他禿了的頂和老舊的皮膚,是他搭在腿膝蓋上的兩條無奈的手臂。這時候,老太婆開了口:“娃呀,你不要問這件事了,你一問,老頭子就傷心?!背聊}嫶蟮某聊缤柟庖粯映淙谵r家小院里,老人粗重的喘氣聲似乎穿不過厚重的沉默,在他的耳旁回旋。憑著做新聞的敏感,我覺得“線人”提供的事實肯定沒有一點兒假。老人的一聲嘆息,一個詞語,一個表情,使我內心產生了共鳴,他肯定有難言之隱,有巨大的憂傷,有無法訴說的冤屈。從老人表情上映現出的內心活動和“線人”提供的事實有相通之處。雖然,事實的真相也許依舊在老人心中堆積著,隨著他的腦細胞的活躍而翻轉,可是,我已經堅定了對“線人”的信賴。不必顧及教師們對黃永峰的贊譽,好的記者要尊重事實。事實將剝去所有的美言或惡語。
“馬叔,我能幫你嗎?”我亮明了身份。我這么一說,老人似乎明白了我話中的意思。
老人搖了搖頭。從老人搖動的腦袋上,我能窺視到他懸著的心——既猶豫不決,又渴望真相大白。
我給馬世先老人說,“線人”已經給我把基本事實說清了,現在,就需要你們出面,把事情的前后經過原原本本地陳述給我。媒體一旦披露了,公安局就要立案偵察。馬世先老人說,不了,不了,事情已經過去一年了,不再提了。如果能告,我們當時就告了。把這事又提起來,一家人不得安然。黃連再苦,我們也會咽下去的,這個虧我們吃定了。我說,這不是吃虧與不吃虧的事。我們都不說這事,都不言傳,放過壞人,也許,他還會繼續害人的。馬世先老人抬起頭來,仿佛對著天空說,不是我們要放過他,我們不敢,我們害怕。老人將目光掛在遠處,剝玉米棒的雙手遲鈍了,緩慢了;他似乎在按捺著流動的血液與勇氣,似乎又想放飛憤怒和憂傷。他收回目光說,我看你是個好人,我就給你實話說,受害的不只是我們,這個村子里,王運來的孫女兒,馬興旺的孫女兒,還有來大才的孫女兒,五六個女娃娃。大家都心知肚明,沒有一個人敢言傳。不信?你去問,沒有人承認有這事。馬世先老人這么一說,我有點吃驚了?!熬€人”沒有給我提供這么多人數,也許,“線人”只知道馬世先家的事,不是故意沒有提供其他人。假如說,馬世先老人說的全是真的,這就足以證明,他們這幾家的家長是相互知道孩子們受害的事情的,只是都不說,都沉默了。這種事,只有受害人說出來,才能得到證據,受害人不說,或者不承認,就無法起訴,無法懲治壞人,更不能報道了。我說,馬叔,你們都不說,罪犯就會逃脫;你們都說出來,罪犯就會被送上法庭。老人說,不是我們不說,你隨便去問一家,看他們承認不承認?他們承認了,我馬世先也就承認了。既然老人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我還能說什么。我抱著試試看的想法,去找老人所說的那幾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