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
在今年夏季一次飛行途中,我湊在舷窗邊睜大眼睛,目不轉睛地望著遠處的雷暴云。夜半的天空漆黑無邊,因為戴著效果出眾的降噪耳機,幾乎聽不到引擎的轟鳴聲,若沒有那團時隱時現的龐然陡立的云群,幾乎不會意識到自己在萬米高空。
耳機里播放的是塞爾維亞小提琴家Nemanja Radulovic演奏的巴赫,急速,搖滾,神經質,很適合紅眼航班上的觀雷場景。遠遠望去,云的聚落里似乎有淘氣的小孩不停地扔出小爆竹,似乎天邊正在進行一場與人類無關的慶典,煙火綻放,花團錦簇,每一朵冷冽的電光都照亮棉花糖般的云山里的層巒疊嶂。原來,云端電子的正負碰撞是那樣迷幻的場景啊!
數年前的一個夏夜,我躺在沙發上看書,雷聲滾過,我下意識地將目光從字里行間轉向窗外的夜空,一道閃電不失時機地撞進我的視野,在視網膜上留下驚悚的曲線,哪怕閃電本身轉瞬間就消失在夜幕中,視覺殘留卻讓我之后的半分鐘都睜不開眼。我第一次意識到,觀賞閃電需要運氣以及墨鏡。從那以后,我開始對空中的戲劇場景感興趣起來,就像一個低頭走路的人終于抬起頭,發現了另一個世界。
通常,人們不會記住某一條閃電——它出現的日期時間場合,它的體型五官發色。除非它造成傷害,若是如此,人們記住的也只可能是被害者的模樣——枝梢的焦黑,枯死的草地,觸電身亡的人。閃電注定瞬時生滅,有時像嘆息,有時像怒吼,但永遠不會長久凝視你。
也不會有兩道同樣的閃電。
事實上,低頭走路的時候也能見到閃電的痕跡。我曾在加拿大某個森林公園的山頂看到一片被雷擊而燒毀的樹林。若是冬天,那座山白雪覆蓋,就成了滑雪勝地,或許就看不到那樣焦黑的色澤蔓延了幾百米,不止是水平距離的幾百米,還有垂直距離的十幾米——從土地到樹冠,無有幸免。樹木不高,可見是中高海拔地區的植物,因為沒有一絲綠葉,光看那些劇烈蜷曲的枝干,沒有人認得出那是什么樹,它們漆黑如炭,枯硬如鐵,根本不像是植物,儼然是成形的雕塑,被火球淬煉出了金屬質感。
同行者是一家三口的美國人,父子倆饒有趣味地對話:“我想找出閃電落下時最先擊中的那棵樹!也許是燒得最焦黑的那一棵?”
“不。曠野中的閃電比你想象的、或是你看到的大得多,一團火球從天而降,也許不會只落在一棵樹上。那是大自然在發電啊?!?/p>
“一定很酷?!鄙倌甑难劬镩W著興奮的光,在想象和虛構中模擬閃電的路徑。
天地之美,你必須在場,才能看到。雖然天界的事,人類很難在場,不像是大地上的事,人類可以貼近著去看。
我在三十多歲時才看到迪拉德的書,這很可能教化我用余生去向往做一個傻傻的自然界的觀眾——傻,不是說無知,而是說臣服。
二十六歲的迪拉德住在溪邊,每日每夜徜徉于溪邊林中,因而看得到巨型田鱉吸食青蛙,也能夠偶遇打了結的蛇皮,還能跨騎在樹干上凝視溪水下的生物萬千。一切都在舞蹈,從她之上的天空、樹冠,到她之下的泥土、根系和數不清的生物。她見證一年中間造物的秘密:空中的鳥、地上的植株、宇宙中的星星。也旁觀了造物的殘酷,寄生者將宿主從肚子里吃空,生命的傳承基于這樣你死我活的斗爭。甚而也目睹了大自然的浪費,那些朝生暮死的蟲子,產下成千上萬的卵,死掉無數,單單靠其中的碩果僅存者,便成活了一個物種。
必須在場,必須聚焦純真的頭腦和眼睛,你才可能像她那樣,看到從內而外發光的樹。這個把自己放逐到聽客溪畔住了一年的姑娘把青春的狂想落實在自然的土壤里。她是一個遍覽圖書的女孩,不止是詩學、生物學、物理學、天文學,還有愛斯基摩人的故事……她喜歡從字里行間捕捉靈性的閃光,天生擁有博物學者所需的旺盛的好奇心,并且,不將人類置于眾生之上,而是平等視之,從植物和動物的多樣性中對照出人類的特質,再用生物學家和詩人共有的顯微鏡,撥開自然的迷障,化作微觀的詩文——
她寫大眼紋天蠶蛾:濕濕的心臟里有一個細胞,里面會有一座森林,搖擺著。
她寫蜘蛛結網,寫強光中看不到網本身,而只見蜘蛛忙碌神奇地往復在空中。
她寫大榆樹:光是一個季節里就可能制造出六百萬片樹葉,十分繁復,卻不費吹灰之力。然后她自嘲:“我連一片也制造不出來。 ”
她寫浪潮,寫的是被海浪裹挾著、翻卷到半空的鯊魚那樣的壯闊場景。
她從顯微鏡下的葉綠素、金魚尾部的紅血球,寫到人類自身的腎元組織,仿佛打通了世間萬物萬靈的靈脈,解說了宇宙的真相:造物主喜愛豐繁浮夸!這個世界是以最了不起、最嚴謹的方式,豐盛地、鋪張地創造出來的。大自然既令人覺得恐怖,也充滿無限慈悲,極度揮霍,也極度節儉。
沒錯,造物主的浮夸風甚至在暴雨將至時、在無人觀賞的云端都如此照耀。熄了光的夜空成就最好的席位,水分子電分子金屬原子來一場這樣的即興表演,儼如最原始也最前衛的藝術。
迪拉德沒有描寫過溪邊的閃電、林中的雷火。而我就在雷電之上。
我多少有點懊惱地看看旁邊兩位已然沉睡的乘客。推醒他們,請他們讓我到走廊上打開行李艙,取出包里的照相機……似乎有點興師動眾。我沒有那樣做,也許是出于禮貌,或懶惰,或是無端的自信——閃電這種事無需每一次都捕捉到位,總會有下一次的,因為大自然的發電廠從不歇業。所以,我一動沒動,遠遠地望著那些明滅的光,在腦海中設定云山里的人物和情節,假裝那不是自然,而是一臺舞美制作舉世無雙的舞臺劇。然而這應該是一種病態。人為的,假設杰作的存在,再高估自己是杰作的觀眾。
又看了一會兒,我確定飛機正在朝那座雷暴云山而去。閃電的紋路越來越清晰,細枝末節在時間和空間里延展得越來越細膩了,我好像在謹慎推進的顯微鏡頭里,馬上就能看清每一根毛細血管里的急流、奔躍和退息。與此同時,那個習慣性把觀賞杰作的VIP座位留給自己的病態大腦又點擊了另一個次元的畫面,確切地說,是個自創的動畫場景:遭雷擊的飛機像一只炸毛的雞在黃色爆炸符號中顫抖。自娛自樂的頭腦開始提取瀏覽過的常識,飛機上的避雷針是如何運作的?客機遭雷擊的概率是多少?積雨云和平流層的高度各為多少?在模模糊糊的概念中,理性稍稍蘇醒,我開始揣測飛機離那座活躍的雷暴云山到底有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