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義方
“開藥鋪打鐵,不如牛莊破秫秸。”這話在柳公河兩岸,婦孺皆知。開藥鋪是金生意,黃金有價藥無價。打鐵是熱門生意,農用的犁頭、鋤板,家用的菜刀、鍋鏟、門釕铞子、棗核釘,家家所需。四兩重的生鐵,叮叮當當,一陣子錘響,立馬身價倍增。小牛莊家家種秫秫,戶戶破秫秸,編織出的產品蜚聲鄉里,遠銷海外。
牛莊種的秫秸是傳統品種“老鴰座”和“隔河拽”,秸桿白的筍白,紅的棗紅,色調純正,且稈高,秫梃長,籽粒飽滿。雖說產量低,全身是寶。籽兒是釀酒的上等原料,殼子制作的醋,色香味俱佳。打下粒的空穗子,可扎條帚、炊帚、掃帚把子。秫梃子能擰筷籠、扣鳥籠、衲鍋拍、扎饃盤;秫葉、秫褲腿編織的紡花苫子、坐墩兒、蓑衣,韌性柔軟,秫秸蔑子用途更大,編席、打簍、握折子、拴草囤……
牛莊人勤快是出了名的,即使是三伏三九,一丁點兒也舍不得閑著。有一首豫東小調唱得好:
誰家煙囪先冒煙,誰家秫秫先紅尖。
誰家漢子起得早,誰家莊稼籽粒飽。
誰家婆娘睡得晚,誰家囤兒糧食滿。
誰家牲口喂不飽,誰家糠多糧食少。
夏秋田里多流汗,冬春缸里不斷面。
凍閑人,餓懶人,掃帚勤了土似金。
老天也喜勤快人——
大清早,宛若輕紗的晨霧中傳出咿咿呀呀的石磙子響,似在宣告一天的勞動開始了。大老爺們忙著碾壓秫秸篾子,毛頭小子把秫梃裁成段,分作梁、檁、柱、椽,比著誰扣的鳥籠子好。春二三月是農閑季節,男人們把夏天備好的秫秸搬出來,剝去皮兒,用篾刀破開,經過碾壓、水浸、削瓤,刮成篾子,而后匠心獨運,編織出各自拿手的制品,足可換回一年的油、鹽、醬、醋、燈油、火柴……
春天的夜晚涼爽、安謐、恬靜而又漫長,幾乎所有的院落里都響著窸窸率率的編織聲。村里的女人干夜活,大都不點燈,一是為了省燈油,二是熟能生巧,連五六歲的毛妮兒都會摸黑擰筷籠子。俗話說:扎花描云,穿金戴銀。扎花描云對大家閨秀而言是一種裝飾,或說是個人資本,而編織則是小戶人家的生活支柱。
牛大力是村里的“百事通”,凡秫秸上的活兒樣樣拿得起放得下,尤其編席、打簍、握折子。人道:編席打簍,養活五口,不會編沿,餓死一半,不會握角,餓死一窩。編沿和握角是兩道最講技術的工序,牛大力都做得十分精致。更難得他還別出心裁,用紅秫秸篾子,在席簍上編出“慶豐”“吉祥”之類的花樣,紅白相間,布局別致,粗細均勻,光滑平潤,堪稱一絕。平日,他家里最招人,姑娘小伙都想討教一手。藝多不壓身,學會是一生吃飯的門路。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在方圓數十里的古廟大會、農貿集市上,小牛莊的秫秸制品于同行中獨領風騷,價格高出一成,并且不等集散早已銷售一空。外村的編織匠只好望而興嘆,白愧不如。十里八村的鄉民已習慣地稱之為“破秫秸牛莊”。牛莊人也夠牛氣的,家家蓋起了海青房,戶戶炊煙里飄蕩著浮油的香味,趕集上店,衣衫光鮮,碰到熟人打招呼也是高腔大韻。
有春風必有秋雨。“文革”十多年,破秫秸牛莊成了全縣頭號資本主義“黑堡壘”。一向喧鬧的村落沉寂下來。改革開放以后,民營企業蓬勃發展,隨之而來的化工產品充盈市場,傳統的民間工藝、手工制品被擠壓成了“雞肋”。鋸缸補鍋、打鐵鑄件、燒瓦缸面盆、拴笆斗簸箕、紡花織布、張羅鍛磨,以及推車的腳夫、挑擔的貨郎……瀕臨絕跡。牛莊的秫秸活兒,亦處于休眠狀態。
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新世紀伊始,小牛莊迎來了復蘇的機遇。那年春,香港一位商賈來木蘭祠觀瞻,在古鎮上幸運地買到一張雕花頂子床。這是一件古家什,已有上百年了,美中不足的是缺少了一張圈床席,無法配套。當即表示,愿高價購買。柳公河兩岸不乏編織高手,但苦于當地種植的“關冬青”秫秫,穗頭大,產量高,可間節短而粗,如同甘蔗,刮出的篾子硬而脆,皮厚無光澤,實難織出上品,港商不免搖頭嘆息。這年牛大力已年逾七旬,懷揣著祖上留下來的《合歡鴛鴦席圖解》,到縣城賓館面見港商。港商一見此圖,大喜過望,以其敏銳的洞察力,感到商機來了,當即簽訂了《萬張合歡鴛鴦席供貨合同》,以香港為基點,直銷香港、澳門、臺灣。
小牛莊又飛出了笑聲。牛大力拿出了珍藏多年的秫種,深耕細作,種上了“老鴰座”和“隔河拽”。砍下秫秸,牛大力一棵棵挑選,對秫秸的高低粗細,以及一個蟲眼兒也不放過。根梢削去,破得如面條一樣寬窄,碾壓似綢緞一般柔軟,根根皆可繞指。
六月十五,牛大力焚香叩首,拜過魯班師爺,對照著《合歡鴛鴦席圖解》編織樣品。一根根白的紅的青色的篾子,在指間跳動,猶如音樂大師撥動琴弦一般靈巧。酷暑盛夏,室內似蒸籠。牛大力扎腿纏腰,緊束袖口,唯恐汗水浸濕席面,失去它自然的潤澤。閉門十日,終見大成。合歡鴛鴦席寬四尺七,長一丈一尺七,蘊涵著“席不離妻”的吉祥,四角各一對長頸花瓶,上端是片片棗花,簇擁著福、祿、壽、禧四個大字,正中水天一色,一對鴛鴦交頸,二支并蒂荷花出水,整個畫面渾然一體,妙趣天成。樣品發出不久,鄉郵電所便送來一張“照此編織”的電文和一筆百萬元的預付定金。牛大力看到定金,驚得嘴都合不上,然后就開始忙,忙著帶徒弟、忙著聯產合作、忙著驗收產品……
眼下,化工產品亦失去了優勢,生態資源,植物制品備受青睞,秫秫、空穗兒、秫梃、秫葉、秫褲腿,都成了寶貝。牛莊一千多畝地全種上了秫秫,竹竿園一般。麥子去了頭,秫秫沒了牛。一場喜雨過后聽得到“咯咯叭叭”的拔節聲。六月太陽曬黍米,紅彤彤的猶如火燒云,東南風吹來,撲面一股子秫秫花的清香。牛莊人又牛氣起來,脖子一挺道:“這哪是秫秫?分明是棵棵搖錢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