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緣

陶然

“醉仙樓”的招牌紅綠閃爍，在夜色中分外醒目。二樓大廳的西南角空著一張桌子，十套餐具早已擺好。柜臺后一個年紀較長的女人向另一個笑道：“怎么了小張，看人家沒來，你急了？”

她身邊是個二十來歲的女服務員，身材不高，五官平平，尤其一對眉毛讓人想起“揚眉劍出鞘”。可是眉下一雙眼中卻漾滿了柔情。她聽了中年女人的調侃，臉漲得通紅：“王姐，你別瞎說。”

話音才落，八九個人從樓梯上魚貫而來。王姐笑了：“喲嗬，說曹操曹操到啊。你這桌子沒白給他們留。”小張用肘彎輕碰了王姐一下說：“誰留桌子了！”她邊說邊看那支熱熱鬧鬧的隊伍，那高個兒長腿、單眼皮、短發、戴著草綠色護腕的男孩子卻不在其中。她過去招呼客人坐，向主位上一位禿頭中年男子似乎很隨意地問了一句：“人來齊了？”

那人是“醉仙樓”對面藝術劇院的副科長劉呈寬，這一撥年輕演員是劇院從省里請來共同排演一出話劇的，只因靠得近，午、晚兩頓工作餐都安排在這里，這時聽小張問起，便說：“趙宏偉在洗手間。”小張“哦”了一聲，滿心喜悅，故意延捱著，直到那熟悉的身影躍人眼簾，才深呼吸了一下，把菜單遞上。

劉呈寬見趙宏偉來了，便點了菜。趙宏偉欲言又止，別人沒在意，唯有小張猶豫了會兒說：“要不要點兩個不辣的？”趙宏偉微笑道：“也好，我昨天胃疼，今天還沒好全。”劉呈寬忙笑道：“我粗心了，忘了小趙鬧胃病。那就換一個甘藍，加一份小米粥。”小張輕吁了口氣，如釋重負地應了，下意識掃了趙宏偉一眼，他恰好也在看她，帶著笑，仿佛明白她的好意。她忙拿著菜單走了。

次日中午，吃過了飯，大家見鄰桌有一份果盤，鬧著也要。小張為難地解釋：“果盤要另外收費的。”眾人不滿，紛紛說：“這什么飯店啊，加個果盤還要錢！”這天劉呈寬有事不在，托趙宏偉照管，他就笑著說：“姐姐，送個果盤給我們吧！”

每當他叫“姐姐”，小張心中就涌起一種帶著母性的疼憐。她聽劉呈寬說過，這些年輕人都是剛畢業不久，才分進省話劇團的，手頭估計是沒什么余錢。她差一點兒想自己買份果盤送他，不，是送他們，但是當然不行。那等于把她的心事像上菜一樣和盤托出。

誰料平素最穩重內斂的趙宏偉在眾人的起哄攛掇下，競耍起了無賴，她走到哪他跟到哪，一路孩子氣地喊“姐姐”，弄得所有人全朝他們看。她羞得耳根子都紅了，躲到王姐身后求援。王姐是領班，手上有點小權柄，見了這情狀，好氣又好笑，便吩咐廚房送一盤西瓜。趙宏偉笑著說：“謝謝王姐，謝謝姐姐。”小張留意到趙宏偉叫王姐是連著姓叫的，叫她卻只以“姐姐”呼之，另有一份親厚。

本來，飯店打工絕不是件愉快的工作。就因為有了每天兩次的小小期待，她覺得日子空前地明麗起來。盤子的叮叮當當是交響曲，外面是陰是晴她眼中總是陽光燦燦，每一天于她都是一個節日。

這天是星期二，輪到她休息半天。中午下班她尋思著晚上要不要找個理由過來一趟。落了東西？義務幫忙？她一邊下樓一邊亂想，腳下一滑，半個身子往前出溜下去。驚呼中忽覺有人拉住了她，驚魂稍定，感到是一雙溫暖的大手，一回頭，是趙宏偉。他扶著她沒放：“沒事了，沒事了。”第一次，他不叫她“姐姐”，兩人在一瞬間都有種他比她大的錯覺，好像他是理所應當幫助她、照顧她的。這是性別的力量，非關年齡，她倚賴地半依著他，平靜下來，過了片刻，才掙開他的手臂。

趙宏偉說：“陪我去趟‘開通書店好不？”“開通”在“醉仙樓”附近，小張笑了笑說：“你想買什么書？”趙宏偉一笑說：“先保密。”這一笑，他又還原成了弟弟。

他在小而精致的書店里轉了一圈，找到曹文軒的《紅瓦黑瓦》，付了錢說：“這個作者是兒童文學的大作家，我從小就喜歡他！”小張笑說：“是什么風格呢？”趙宏偉說：“很朦朧，很美好。”他跟老板借了筆，在扉頁上寫下：“贈姐姐。宏偉。2012年6月20日中午。”小張“啊”的一聲說：“送我的？”趙宏偉笑著把書遞給她。她萬沒料到他會送她禮物，一時不是開心而是惶惑，待回過神來，那激動才一點一點地透上來，如同頰上的紅暈一點一點地滲上來。她咳了聲說：“為什么？”趙宏偉笑道：“因為姐姐關心我。”小張胸口一股甜意，想著過兩天也回贈一件別致的禮物給他。

第二天中午趙宏偉他們沒來，晚上好容易等到了劉呈寬，聽他對王姐說：“昨天局里叫我們提前演出，效果非常好，省里的演員就是不一樣。”王姐不禁瞧了小張一眼，對劉呈寬說：“演過啦？小伙子大姑娘回省里去啦？”劉呈寬點頭說：“我就是來告訴你們桌子不用留了。”王姐笑說：“劉科長太客氣，打個電話也一樣的。”劉呈寬笑道：“劇院跟你們門對門，當減肥了。”

他走了，小張隔著柜臺看那空空的桌子。有另一桌客人坐了那桌子，小張木然地為他們放碗筷，寫菜名，送飯菜。熬到十一點多，最后一桌客人走了，小張換了衣服，且不離開，默默地趴在窗口看樓下不遠處的書店。王姐嘆了口氣，說了句“傻妹子”。小張把這段日子的點點滴滴、樁樁件件巨細無遺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她不曾奢望她和他會出現什么奇跡，差不多從第一天起就是倒計時了。只是，她掠了掠頭發想，只是沒料到來得這么突然。

“開通書店”早就關門了，街道上一片落葉躺在寂寥的燈光下，如一幅靜物寫生。幸好曹文軒的書還在家里，在枕邊。她想她回去要一頁一頁地讀，她會永遠記著他的話，他說這本書很朦朧，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