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小龍
編者按:
時光的鏡頭,帶我們回轉至2018年12月。
是的,有那樣一個歷歷在目、熱烈而又溫柔的音樂之夜。平常得像一次家庭的聚會,卻又濃重得像一篇華彩的樂章。
那一天,音樂向我們回憶和敘說了一位師長令人肅然起敬的、九十年藝術生命的跳動與沉醉。
音樂的不朽賦予人生以厚重,它讓赤子抱持鼓舞與昂揚的精神面向每個明天。
所以,不論今歲與昨年,芳華與遲暮,那些恒定向前的朝覲之心,那些用藝術、思想以及愛滋養自身與他人的人,依舊也必將是青春的模樣。
2018年12月17日,周廣仁先生剛剛度過了她九十歲的生日。在此前中央音樂學院錄制的訪談錄像中,周先生面對鏡頭動情地說道:“中國鋼琴音樂教育的發展需要青年一代繼續奮斗,今后的教育工作就要靠你們了。”講至此處,先生哽咽著留下淚水,此情此景令許多師生為之動容,深深地感受到先生話語中的那份溫暖與厚重。在中央音樂學院廣大師生、校友的心中,周先生為鋼琴教育事業做出的卓越貢獻, 以及她勤勉、努力、智慧、親和的人格魅力,讓所有受惠于她的人感受到一種永恒的青春之暖。這種暖意滲透在先生的言語和行動中,更為中國鋼琴教育增添了一種標志性的青春活力。
讀書,是周廣仁先生終身的愛好。作為一位鋼琴教育家,她在讀書與學習上為很多人做了表率。然而,先生本人卻不這么看。“讀書是我的一種生活習慣,算不得什么優點。就好像有人喜歡運動,而我比較喜歡讀書”。說到讀書的好處,周先生一貫認為,無論作為演奏家還是教師,持久的閱讀文化藝術類書籍會對拓寬藝術眼界、增加文化興趣有幫助。它能夠使人超越自身的專業領域的局限,從不同方面獲得新的認知和啟發。鋼琴音樂是在具體、綜合的文化環境中孕育而成的。我們演奏鋼琴,就要了解歐洲的歷史文化,熟悉那個時代作曲家和表演家的生活環境。為了滿足這種需求,讀書是一種最為便捷的方式。周先生家里的書很多。她喜歡讀小說和散文,從中發現、體會中西方的文化特點和人情冷暖。在周先生看來,書中呈現的故事情節和思想觀念很容易同人們對音樂的感受掛鉤,從而引導到針對音樂的個人理解上。“演奏音樂作品,需要我們對它有獨立的理解。你的知識和思想儲備越多,就會越有利”。周先生鼓勵自己的學生多讀書,而不是終日奔忙于演奏訓練和實踐。她認為,擁有獨立思想和音樂追求,才是考驗鋼琴家成熟與否的標志。先生常說,擁有了廣博知識和寶貴靈感,一切都會水到渠成。而實現這一理想的起點,正是閱讀。
周廣仁先生是一位勤奮的學習者,也是“活到老,學到老”的最佳實踐者。多年以來,周先生始終保持著親自聆聽大師課和學生音樂會的習慣。她認為,聆聽別人上課和現場演奏,能夠使自己學到很多東西。“我曾經為許多到訪中央音樂學院的鋼琴專家、教授做翻譯。這個工作需要預先做準備,就像備課一樣。我喜歡做他們的翻譯,因為能夠學到很多東西,非常準確地了解他們的教學方法”。對于學生們的鋼琴考試和演奏會,周先生不僅是作為考評的仲裁者,更多是作為一名普通觀眾。“聽很多有才華的學生演奏,是一件非常榮幸的事。他們總會讓你感受到與眾不同的閃光點,當然也會有這樣那樣的不足。對于老師,要學會欣賞學生的表演,從中獲得學習的樂趣”。作為革新中國鋼琴演奏方法的主導者之一,周廣仁先生對鋼琴教學方法的學習和鉆研至今不輟。她任《鋼琴藝術》雜志的主編,曾親自承擔著每期刊物全部稿件的終審工作,周先生對于這項工作從不敷衍,字斟句酌地對每份文稿認真校閱。這項繁重的工作占用了先生很多時間,而她卻認為非常值得。 “從別人的文章中,我可以發現很多新知識、新思想”。她鼓勵鋼琴老師們搞創作、做研究,希望他們在鋼琴教學上推陳出新、拓寬視野。有時,她還親自給作者和讀者寫信,就文章中的一些話題進行交流。周廣仁先生還是身體力行的學習典范,很多同她親近的老師和友人都知道先生學習語言的興趣,她常常帶著袖珍的外語詞典,一有空閑就會打開閱讀。“音樂和語言是非常像的,豐富而微妙。很多音樂就像人的語言一樣,能夠說得地道可不是容易事”。周先生堅持學習語言的習慣令人欽佩,盡管人人都知道她在中國鋼琴界是外語最棒的老師。
周廣仁先生喜歡的音樂非常廣泛。在她的家中,我們看到擺放著的各種音像資料。巴赫、貝多芬、舒曼、李斯特的音樂全集,更是她所收藏的音樂“珍寶”。“我的好多錄音資料有自己買的,也有學生們送給我的。這些資料對于教學很重要。學習鋼琴的學生從小就要多聽音樂,培養起對音樂的持久興趣”。周先生鼓勵學生在練琴的同時,也要適當參考前輩們的演奏錄音。“聆聽錄音不是為了模仿他人,而是把它作為參考,啟發獨立的音樂創造”。周先生希望學生通過聆聽經典錄音了解鋼琴的歷史和流派,從文化角度審視自我的風格定位和藝術追求。鋼琴音樂的進步和發展不是無源之水,更不是無視他人的獨門專造。系統聆聽不同流派的鋼琴演奏,對于鋼琴學生的培養非常關鍵。“不僅要聽錄音,更要聽現場”。鋼琴家的現場演奏是對演奏技藝和風格的最真實展現。許多寶貴的演奏經驗也只有在現場聆聽中才能切實了解。許多年來,周廣仁先生都是各個音樂廳的常客和貴賓。她尤其愿意聆聽青年人的演奏,鼓勵他們更加自信地走上舞臺。
在周先生的心中,有兩位作曲家的地位不容撼動,他們就是莫扎特和舒伯特。在先生看來,這兩位奧地利作曲家對鋼琴音樂的貢獻杰出而寶貴。最為重要的是,他們兩人的音樂都包含著息息相通的純真與光明。與同時代的貝多芬,以及后來的諸多浪漫主義作曲家相比,莫扎特和舒伯特的鋼琴音樂顯得并不那么復雜、絢爛。然而,他們卻在鋼琴上追求歌唱的屬性,賦予鋼琴音樂潛在的語義特征。“我聽莫扎特和舒伯特的音樂,總覺得它們是在歌唱。我甚至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因為每個樂句都能被填上適當的文辭。他們就是依據德文的韻律寫的,非常生動形象”。周先生強調鋼琴家學習外語的重要性,認為演奏這些作品如果不了解作曲家從屬的語言文化,幾乎彈不出地道的音樂。“歐洲人學習鋼琴的確比我們有著天然的優勢。那本身就是他們的語言,他們的文化。我們要想學好,就要認真學習這種語言”。周先生在教學中同樣偏愛莫扎特和舒伯特的作品,認為那是最好的打基礎的音樂。“我反對現在附小、附中的學生彈技術高難的作品。大家都在那里拼技術、拔高程度,卻忘了衡量技術的根本是好的音樂”。她主張不同年齡段的專業學生應彈奏適合自己的曲目,并用莫扎特、舒伯特等人的作品練好“童子功”。“實際上,這些看似簡單的樂曲卻在各個方面鍛煉學生的演奏能力。它們是優質的音樂,會在學生心中樹立準確而良好的聲音標準”。
耄耋之年,周廣仁先生對于莫扎特和舒伯特的音樂更是珍愛有加。“許多年邁的鋼琴前輩都非常熱愛莫扎特和舒伯特,我也是如此。他們的音樂包含著兒童般的純真和樸素,卻又在返璞歸真的藝術呈現中見諸深刻。他們的音樂總是給人帶來愉悅和希望。這或許因為他們從來就沒有‘老’過。真是太令人羨慕了” !
周廣仁先生是當今中國享有崇高聲望的鋼琴教育家。這不僅因為她在專業教學領域取得的累累碩果,更因為她對中國鋼琴普及教育的實踐與開拓。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先生就同當時的鋼琴廠家合作,率先在北京開辦了針對少年兒童的鋼琴學習班。她將中國鋼琴事業的長遠發展寄托在兒童身上,親自引導了日后蓬勃興起的學琴熱潮。然而,在周先生看來,如今學習鋼琴的孩子依舊不夠多。“我們的每個孩子都應該有學習鋼琴、學習音樂的機會。因為這并不只是為了日后從中選拔專業人才,也不只是要學生掌握演奏技能,而是為了讓孩子學會學習,培養起對音樂的持久愛好”。周先生善于從琴童中發現新秀,而每次的發現都會讓她喜出望外、充滿關愛。她甚至說服地域邊遠的琴童家長把孩子送到北京,由她親自照顧孩子的學習和生活。許多學生把周先生尊為最可敬的恩師,正是源于先生對人才培養的無私奉獻和超常付出。對于業余學習鋼琴的廣大琴童,周廣仁先生同樣報以極大的教學熱情。她帶領學生到全國各地舉辦鋼琴普及音樂會,擔任各類青少年鋼琴比賽的評委,并且主持了全國鋼琴考級的規則擬定與教材編寫。所有這些工作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讓更多的孩子了解和接觸鋼琴,成為鋼琴的學習者。“鋼琴并不是什么神奇的樂器。但是,它對于孩子學習習慣的培養,以及音樂審美的養成幫助很大”。周先生認為,鋼琴教育普及的核心在于音樂審美,并在此基礎上鍛煉和提高了學生的感知力、反應力、持久力和精確度。這些都是每個學習者必須擁有的良好素質,而學習鋼琴恰能引導學生更早地掌握它們。先生指出,學琴不是為了攀比或趕時髦,而是為了培養擁有綜合文化素養的未來人才。
周廣仁先生對于鋼琴教育普及和琴童發展的重視,還基于一個重要的教育觀念,即鋼琴業余學習和專業教育并非割裂或對立,而是互相促進、一脈相承的。在先生看來,盡管業余學習和專業教育分屬于不同的教學層次,但是它們的核心目標卻是一致的。“要知道,我們即便在專業領域也是為了培養熱愛音樂的人,而不是制造單一的技術能手和比賽競爭者”。周先生雖然珍視演奏人才,卻反對用傳統的“運動員”訓練模式來培養音樂家。“我們在很多比賽中看到國外的選手表現出對音樂的真愛與熱情。他們的演奏鮮活生動、充滿深入的獨立思考”。在周先生看來,每位鋼琴家都不是完美無缺的,而他們所追求的獨立個性和音樂品格才是立身之本。“我鼓勵那些擁有才華又熱愛音樂的學生選擇專業道路,然而這個不能強迫和強求。所以,我們期待在更大的范圍內進行選擇,并且尊重學生的主觀意愿”。面對我國依舊以應試與技術競爭為主導的教育現狀,周先生的人才培養理念及其教學實踐,為我們指出了鼓勵個體自主發展的音樂教育方向。“我們看到國外有那么多琴彈得極好的業余愛好者。他們沒有把鋼琴當作職業,卻衷心熱愛和投入這門藝術。我希望每個琴童都能愛上鋼琴,成為鋼琴藝術發展的支持者”。從琴童到鋼琴家,應是一條在優質教育引導下的自主成才之路。教師所要做的就是鼓勵、引導、評價和期待。“我為中國目前涌現出的一大批青年鋼琴家感到高興和自豪。他們在各自的道路和領域內努力。我要為他們鼓勁加油”!
周廣仁先生熱愛鋼琴教育,對它時時刻刻抱有百分之百的熱情。跟周老師學過鋼琴的學生很多。大家都有一個普遍的印象,覺得她對待學生規范、嚴格,卻又充滿耐心、和藹可親。同業內的很多“嚴師”相比,周先生的教學顯得較為寬松、溫和。“學習鋼琴是一項持久而艱苦的任務,無論專業與否都是如此。有些年輕老師心意蠻好,火氣卻很旺,給學生上課經常弄得火冒三丈。老師著急生氣,學生心里也不痛快,時間一長就會形成抵觸心理。練琴本來就是苦差事,回課又被老師連喊帶罵,就會更加難以忍受。我很能理解部分學生拒絕彈琴的理由。他們其實不是討厭鋼琴,而是不滿意老師和家長強迫的態度”。鋼琴教學主要以一對一的授課形式進行。它擁有著師生親密交流的優勢,卻也可能在教學過程中產生情感和心理的沖突。在這個方面,周先生有自己的心得。“鋼琴教學同其他教學一樣,首先要建立起師生之間彼此信任、共同合作的良好關系。學生喜歡一位老師,才會專心認真地向他(她)學習,才敢于面對學習中的困難和挑戰。老師是學生的引導者和協助人。老師必須不斷觀察、聆聽和理解學生,才能鼓勵和啟發他們不斷向前,達到更高的水平”。周先生的教育觀念始終以學生為中心,并把師生之間的良好溝通作為最有效的教育方式。這使她的教學在很多方面同其他老師不同,卻更加貼近西方鋼琴教學的常態。“采用強迫手段和應試方法是無法培養人才的。我希望學生學會獨立判斷、自主選擇。他們能夠喜歡鋼琴,就是我教學的重要成果”。
周廣仁先生是教學忘我的好老師。多年來,她在學生身上的付出幾乎占據了全部生活。“教書育人是偉大的事業,卻也是最平實的生活”。周先生對于個人生活的要求并不高,但這生活卻包含著師生情誼帶來的快樂。自從20世紀80年代初開辦業余鋼琴學習班開始,周先生結識的學生就越來越多。人們親切地稱呼她“鋼琴奶奶”,期待她能夠給予指導和點撥。為了普及鋼琴教學,周先生的足跡遍及大江南北,對于地方的教學需求總是有求必應,積極為各地師生的發展謀出路。周先生對學生的平易近人與關愛總是讓人喜出望外,作為中國鋼琴領域的權威人物,她會認真傾聽普通學生或愛好者們的見解,具體解答他們的疑問,并對他們給予力所能及的幫助。正是這種一視同仁的教育態度,使她成為全國鋼琴學子共同的老師,成為人們心中最為親切的鋼琴教育家。走在中央音樂學院的校園里,我們時常可以看到周先生的身影。年邁的她需要依靠輪椅和助步器代步行走,可她依舊關心著學生們的成長發展,繼續聆聽他們的鋼琴演奏。對于周先生,教育真的化為一種平實的生活,永久釋放出動人的光和熱。
周廣仁先生九十歲了,而她所投身的中國鋼琴事業正處于朝氣蓬勃的青年時代。她以青年人的熱情、勇氣和活力在鋼琴教育之路上開拓前行,為后輩樹立了榜樣。2018年12月17日晚,“鋼琴教育家周廣仁90歲生日音樂會”在中山音樂堂隆重舉行。先生不同時期的鋼琴弟子們先后登臺,以親切和美的琴音祝福恩師生日快樂。周先生臉上洋溢的笑容為現場觀眾留下了最為深刻的印象。“她依舊是那么優雅、親和,完全不像這么大歲數的人”。人們的感受準確無誤,因為周廣仁先生對中國鋼琴藝術懷著永恒的信心和希望,繼續煥發出飽含教育智慧與人格魅力的青春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