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劍 隋艷暉
(1.山東大學[威海]藝術學院,山東·威海 264209;2.威海職業學院,山東·威海 264210)
民族地區傳統聚落是少數民族居民長期適應本土環境而構建的獨特聚居形態,是地域文化的重要載體和表現形式,反映了本民族人們對自然的認知過程以及改造自然的意識形態。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國內學者就開始關注中國傳統聚落的保護與傳承問題,單德啟先生基于20多年傳統民居聚落研究的理論與實踐,提出傳統民居應向地區建筑蛻變[1]。然而,隨著全球化進程的加快,民族地區傳統聚落逐漸受到外來文化的侵蝕和影響,聚落居民的價值觀和生活習慣發生改變,以傳統聚落為代表的本土文化正面臨著嚴重的消亡危機。深入挖掘民族地區傳統聚落建筑文化形成與發展的規律,探討新形勢下傳統聚落建筑的傳承與創新問題,對于提升我國文化國際競爭力也具有重要的理論與實踐意義。
民族地區傳統聚落建筑既是一種既成景觀,更是文化的載體,其營造過程中貫徹了“天人合一”的哲學和生態美學思想[2]。曾繁仁先生認為,當代中國文化建設要從中國自己的傳統出發,重視與繼承發揚具有明顯民族性并包含有當代價值內涵的中國古代哲學與文化精神,尤其是作為中華傳統文化之精髓的“天人合一”思想,重點是其生態智慧內涵,提出其應成為當代生態文化建設的重要資源[3],在反思唯科技主義和工具理性統治弊端的文化氛圍中,必將凸顯其重要價值[4]。因此,民族地區傳統聚落生態智慧的傳承與創新不僅是本土文化發展進程的重要組成部分,更是提升國家文化競爭力和軟實力的時代訴求。
2009年,哥本哈根氣候大會召開,低碳經濟作為全球氣候變化背景下一種新的經濟形態和增長方式而得到廣泛認同,預示著嶄新的低碳經濟時代的到來,“低碳”成為最為熱門的關鍵詞之一。學界開始思考如何在建筑全壽命周期內的各階段,最大限度地降低溫室氣體的排放,為人們提供具有合理舒適度的建筑使用空間,即低碳建筑[5]。在低碳經濟的推動下,近年來,一些學者開始發掘民族地區傳統聚落建筑的低碳設計理念和思維。例如,余壓芳等研究了西南梭嘎少數民族村鎮傳統建筑低碳性與傳統性之間的相互關系[6];劉春臘等采用CVM方法評估了湖南上甘棠村傳統聚落低碳景觀總價值為108.89億元[7]。因此,民族地區傳統聚落建筑的低碳特征客觀存在,并且能夠產生巨大的價值,他們遵循自然規律,引導資源為建筑人居環境服務,以最少的能源消耗換取最佳的舒適度,是典型的低碳建筑,因其在當地居民中得到了長期的價值認同,而得以傳承和延續,是本土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擇地而居”作為中國傳統生態審美智慧的重要范疇[8],在民族地區傳統聚落選址中普遍地表現為“負陰抱陽”,即背山面水、坐北朝南或隨地而行,這種格局有助于聚落最大限度地獲得光照。“負陰抱陽”出自《道德經》第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強調了生態的多樣性以及矛盾雙方的對立統一,蘊含著“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體現了東方智慧的整體思維模式[9]。在傳統擇居文化中,所謂的“居”并非簡單的建筑,而是居所及其周圍環境所形成的一個完整的生態系統,強調的是居住空間與天地萬物之間的相互關系。根據自然環境的風水地貌,分析生態系統的物質與能量循環規律,科學地進行建筑選址與布局,充分考慮山、水、林、土、光、風等多種自然要素,以自然之力實現資源的高效利用和最佳的舒適度,體現了“順物自然”的道家生態存在論智慧,維系了萬物的自然本性,維護了自然的和諧秩序之美,通過能量自循環避免了外力做功所導致的碳排放,世代傳承,塑造了具有濃郁地域特色的人文自然景觀。
云南哈尼族人將村寨建在中山緩坡地帶,此處坡度較平緩,坡頂保留著天然的森林生態系統,不僅能夠發揮著固碳和保持水土的功能,形成了聚落適宜的微氣候條件,而且為聚落居民提供源源不斷的木材。聚落下方順應地形而修建的層層相疊的千百級梯田,不僅為哈尼族人提供著賴以生存的生存資料[10],物質和能量的循環完全依靠自然力量做功,無人為碳排放,而且明亮如鏡的水田倒映著天空,構建了虛空相生、物我兩忘的詩意棲居之地。生活在貴州東南地區的苗族聚落居民則以“共棲共存”理念處理自然與建筑之間的關系,該地區地形復雜多變,素有“地無三尺平”之說。當地的聚落居民將建筑建在不適合耕種的陡坡、巖坎等地區,可以避免大規模開挖山體平整地基帶來的巨大工程量,形成了半邊吊腳樓鱗次櫛比地“生長”于山嶺山腰中的獨特景觀;而建筑的總體布局據地形變化而隨高就低,曲折蜿蜒,與自然環境巧妙結合,呈現出人、建筑與自然環境和諧共處的生態之美[11]。
“制器尚象”表達了中國傳統設計美學和造物思想的核心方法。作為古人造物的杰出代表,傳統聚落建筑為實現其居住功能而建,卻體現著“人法自然”“法天貴真”的思想內涵。宗白華先生將“制器尚象”解釋為:“象即中國形而上學之道也。象具豐富之內涵意義(立象以盡意),于是所制之器,亦能盡意,意義豐富,價值多方。宗教的,道德的,審美的,實用的溶于一象。”認為,造物“不只是用來控制自然,以圖生存”,“更希望能在每件用品里面,表出對自然的熱愛,把大自然里啟示著的和諧、秩序,它內部的音樂,詩,表現在具體而微的器皿中。”[12]傳統聚落建筑通過巧妙設計將視覺審美藝術與使用功能完美結合起來,表達了本地居民崇尚自然的文化特質和精神風貌,表現為不同地區特色迥異的建筑形態,呈現出一種靈動的動態旋律之美[12]。
民族地區傳統聚落建筑中的院落、天井、屋檐和開窗等結構及造型設計在空間藝術上,斂放自如,虛實相生,逸趣橫生,與自然融為一體;功能上,舒適宜居,尤其在調節室內溫度方面發揮著顯著的作用。例如,坡屋頂造型在傳統聚落建筑中最為常見,造型雖然不同,卻都在建筑頂棚與屋面之間形成良好的通風隔熱層,起到了調節室內溫度的作用。吐魯番地區為克服晝熱夜冷的氣候特征,減少室內外空氣的流通與交換,當地聚落的生土建筑采用了厚土墻小開窗的結構,內部拱頂外部則采用了平屋頂,不僅居民生產生活,而且在視覺上營造了開敞的內部空間,給人以穩重、質樸、簡潔、粗獷的自然藝術美感[13]。這正是中國建筑藝術“天地境界”的象征,表現出一種依于本源而居于天地之間的生態安居之美和與萬物同和的生態安居意識。
人類對大自然無休止的索取是導致生態環境問題的根源。“知止尚儉”的生態理念強調“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從而從根本上化解人類的過度欲求和向自然無限索取的心理訴求[8],具有可持續發展的低碳智慧與理念。這種生態自覺的生活態度在民族地區傳統聚落建筑選材上表現為,本土自然材料成為民族地區傳統聚落建筑用材的首選,并在可識別地域文化的形成過程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發揮著決定性的作用。在選材中還貫穿著“順物自然”的思想,即萬物皆有“物性”,“天性所受,各有本分”,這種物性具有不可替代性和多樣化的特征。取法于“道”,把握自然之物性,從而充分尊重材料之“物性”,營造的建筑,才能維護自然生態系統的和諧秩序,維系和合之美。
從低碳的視角來看,就地自然取材可以顯著降低運輸成本,減少運輸過程產生的碳排放問題。湘西是土家族和苗族聚居區,是亞熱帶杉木人工林的中心產區,杉木以干材通直而著稱,該地區的苗族聚落居民以杉木為主要材料搭建房屋,以杉木林為背景,使得建筑與環境之間在形態、色彩以及質感等方面達到了和諧統一。閩南傳統聚落建筑在材料上素有“出磚入石”之稱,獨特的紅磚外墻景觀結合屋檐的裝飾藝術構建了閩南地區獨特的民居形式。而這種被廣泛采用的紅磚主要是由稻田泥土燒制而成的,石材則來自于本土豐產的花崗巖,并采用當地海產資源——牡蠣外殼作為生態裝飾材料,使得建筑富有濃郁的海洋文化美感和生態質樸的自然之美[14]。材料的隔熱保溫和無污染是低碳意識的集中表現。隔熱保溫性能一是取決于材料的熱穩定性,二是保證足夠的材料使用量。材料的無污染則表現為天然和易降解性,石材、杉木等都是天然形成的可再生資源,不會產生碳排放,而且便于獲取,成本低廉。最重要的特點是,建筑拆除后,這些材料都可以回收利用,不會污染環境,即使丟棄也能夠慢慢分解或風化,回歸自然。因此,民族地區傳統聚落的建筑材料綜合了生態性、地域性、文化性以及藝術性的特征,并實現了四者的和諧統一。
盡管民族地區傳統聚落建筑的低碳文明與審美意象一定程度上受到當時生產技術和科技條件的限制,但是指導其不斷創新,一直傳承發展至今的是“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生態哲學思想,“繼善成性”“知止尚儉”的生態人文主義精神和“制器尚象”“法天貴真”的方法論體系,使得傳統聚落建筑表現為氣韻生動的獨特藝術氣質和詩意棲居的目標境界追求。民族傳統聚落建筑作為地域性民居的典型代表,在當前全球氣候變暖的背景下,具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
首先,區域性民族傳統聚落低碳文明的深入發掘,有助于構建新時期低碳建筑設計的方法論體系,對于推進我國生態文明建設,樹立文化自信,實現鄉村振興具有重要的價值。隨著鄉村振興戰略的提出,傳統村落文化遺產的價值不僅僅體現在自身的歷史價值,其所蘊含的文化價值和審美價值將更加凸顯,而傳統村落真正的價值不在其“形”,更在于明其道。我國建筑和城鄉建設領域受西方審美思想影響最大的領域之一,就建筑材料而言,在鄉村也逐漸淘汰本土材料,代之以鋼筋、混凝土等高碳材料。國人在經歷了十幾年的西方審美沖擊之后,開始回歸本源,呈現出其內在道性的本真和“道通為一”的本來面目[15]。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進入新時代,基于中國優秀傳統生態文明,構建具有較強國際競爭力的低碳審美體系和低碳建筑設計的方法論體系,延續其民族性和多元化,正是傳統聚落低碳文明當代價值的重要體現。
其次,民族地區傳統聚落扎根于中國農耕文明,其所蘊含的低碳美學智慧,對于當代中國生態美學理論體系的構建具有重要的價值。民族地區傳統聚落多以“天人合一”作為指導思想,在與自然的融合中,追求一種逍遙安居和詩意棲居之樂;在審美上則追求氣韻生動的藝術境界。在生態文明成為現代人類文明的發展方向,特別是當西方傳統主客二元文化思想模式日益顯現出弊端,生態存在論的思想價值不斷被學術界所重視的今天,民族地區傳統聚落“氣韻生動”的低碳審美必將成為生態美學的重要理論范疇[15],而表現出旺盛的生命力。當代生態美學領域的研究,僅憑單一的理論或實踐視角已無法取得超越,需要在研究范式上有所突破,從民族地區傳統聚落建筑的低碳實踐分析中歸納理論并進行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最終指導實踐,尋求傳統性與現代性、民族性與國際化、保護與開發之間的平衡,為當代中國生態美學理論體系研究提供有益的補充,構建城鄉一體、與自然融合發展的城鄉建設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