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獻中的蘇合香考證

李丹

（蘭州大學，甘肅蘭州，730000）

大唐盛世，歷來是后世文人不吝華辭去贊美和追憶的一個時代。那是一個氣象繁華，開放包容的時代。大唐帝國以寬廣的胸懷接納了來自世界各地的人民，萬國來朝，對外貿易繁榮，與周邊國家的交往更加頻繁，來自西域的商品通過絲綢之路源源不斷地運往長安。香料是絲綢之路貿易的重要商品，同時也是古人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物品。李白的《搗衣篇》“橫垂寶幄同心結，半拂瓊筵蘇合香”中提到的“蘇合香”，就是來自西域的一種名貴的香料。

一、蘇合香的產地

蘇合香最早見于《后漢書》卷八十八：“大秦國，一名犁鞬，以在海西，亦云海西國……土多金銀奇寶，有夜光璧、明月珠……合會諸香，煎其汁以為蘇合。”[1]2918據此可知，蘇合香產于大秦國，非中土之物。那么大秦國是否真的是蘇合香的產地呢？《南史》卷七十八也提到了“蘇合”，“中天竺國，在大月支東南數千里，地方三萬里，一名身毒。……西與大秦、安息交市海中。多大秦珍物，珊瑚、琥珀、金碧、珠璣、瑯玕、郁金、蘇合”[2]1366。根據這段記載，蘇合香產自大秦國，在中天竺國的市場上售賣，經由中天竺國輾轉傳入中土。根據這些史書的記載，蘇合香的產地應當是大秦國。

然而在其他史書中，關于蘇合香的產地有不同的記載。根據《魏書》卷一百〇二記載：“波斯國，都宿利城，在忸密西，古條支國也……土地平正，出金、銀、鍮石、珊瑚……郁金、蘇合、青木等香。”[3]3222根據這段記載，蘇合香的產地應該是波斯國。相似的記載也出現在《周書》與《隋書》中。《周書》卷五十載：“波斯國，大月氐之別種，治蘇利城，古條支國也。東去長安一萬五千三百里……又出白象、師子……赤廘皮，及熏六、郁金、蘇合、青木等香。”[4]967《隋書》卷八十三載：“波斯國，都達曷水之西蘇藺城，即條支之故地也……土多…薰陸、郁金、蘇合、青木等諸香。”[4]1553根據《魏書》、《周書》與《隋書》記載，蘇合香的產地應當是波斯國。

蘇合香的產地究竟是大秦國還是波斯國，歷來存在爭議。在安達盧西亞穆斯林藥物學家、植物學家伊本·貝塔爾的《藥物學集成》第四卷中，有這樣的記載：“蘇合香，迪奧斯科利茲在其書第一卷中，稱之為Satfata，它是流動的蘇合香。它是鮮嫩的沒藥的脂膏。”[5]284此外，后文中還提到質地最好的蘇合香產自三個地方，其中有一個地方叫做“古斯塔那”。在阿拉伯著名地理學家雅古特(Yaqut，1179～1229)的《地名詞典》第四卷中提到：“古斯塔那是距賴伊城有1個驛站程的村子。此驛程在薩瓦大道上。也有人稱之為‘庫斯塔那’。”[5]284賴伊城，即今伊朗德黑蘭省雷伊市，伊朗前身即古波斯國，據此可知，波斯國是蘇合香的產地之一無疑。

那么大秦國是否也是蘇合香的產地之一呢？首先要確定大秦國的地理位置。《后漢書》卷七十八載：“大秦國，一名犁鞬，以在海西，亦云海西國。”據《魏略》記載：“大秦國一號犁軒，在安息、條支西，大海之西。從安息界安谷城乘船直截海西，遇風利二月到，風遲或一歲，無風或三歲。其國在海西，故俗謂之海西。”[6]796據此可知大秦國在安息國的西方，安息國又名阿薩息斯王朝或帕提亞帝國，在今伊朗地區。故可知大秦國在今伊朗西部。據朱謙之《中國景教》附錄一《大秦寺僧景凈述》記載：“案西域圖記及漢魏史策，大秦國南統珊瑚之海，北極眾寶之山，西望仙境花林，東接長風弱水……土宇廣闊，文物昌明。”[7]234根據這段記載，大秦或指敘利亞，即文中的珊瑚之海相當于紅海，眾寶之山相當于托魯斯山，花林相當于羅馬，弱水相當于幼發拉底河。根據這些記載，可以判斷出大秦國的地理位置在伊朗西部，大約在今敘利亞范圍。據近代學者罕柏理的研究，最初的蘇合是以齊墩果科樹脂制成，十分珍貴，產于敘利亞、小亞細亞東南部、賽普拉斯及克里特各地。普林尼在《自然史》中提到敘利亞出產的質地最佳，小亞細亞、塞浦路斯及克里特次之。因此可以判斷出位于敘利亞范圍的大秦國也是蘇合香的產地之一。

根據對以上史料的綜合分析，大秦國和波斯國應均為蘇合香的產地，兩國的地理位置比較靠近，植物品種相似，多齊墩果科樹，因此盛產蘇合香。而史書記載不同，很有可能是因為在不同時期，蘇合香的傳入者和販賣者身份不同，造成了這種歷史性差異。大秦國在學界一直被認為是古代的羅馬帝國，而公元前27年到公元395年，正是羅馬帝國時代，海上貿易發達，與中國的商業貿易往來頻繁，大量香料從絲綢之路運往中國，其中就包括蘇合香。《南史》卷七十八載：“又云大秦人采蘇合，先笮其汁以為香膏，乃賣其滓與諸國賈人，是以展轉來達中國不大香也。”[2]1366可見，當時人認為蘇合為大秦國所產，但氣味較淡，香氣不夠濃郁。蘇合香由大秦國商賈販賣至中國，不言其出處，故時人皆認為產自大秦國。公元395年以后，羅馬帝國分裂，海上貿易逐漸被波斯人控制，絲綢之路上往來的商旅也大多為波斯人，波斯商旅成為香料貿易的主要承擔者。而中國此時正是東晉，后燕、后秦、西秦、北魏和后涼并存的時期，此后南方宋、齊、梁、陳并立，北方北齊、北周并立，最后北周滅北齊，楊堅廢宇文氏而后建立了隋朝。在這段歷史時期里，中國與波斯的商業貿易來往始終未曾斷絕，蘇合香一直是當時香料貿易中非常重要的品種，故而這段歷史時期中傳入中國的蘇合香確實是產自波斯國無疑。因此，不同時期的史書關于蘇合香的產地有不同記載，也是可以理解的。

二、蘇合香的形態

蘇合香的形態究竟是固體還是液體，在史料中有不同的記載。據《后漢書》卷八十八：“合會諸香，煎其汁以為蘇合。”這里的蘇合香應該是液體無疑。在唐代蘇敬主持編纂的《新修本草》中，關于蘇合香有這樣的記載：“今從西域及昆侖來，紫赤色，與紫真檀相似，堅實極芳香，惟重如石，燒之灰白者好。”[8]1770據此可知，蘇合香為固體香。而北宋蘇頌在《本草圖經》中寫道：“今廣州雖有蘇合香，但類蘇木，無香氣。藥中只用如膏油者，極芬烈。陶隱居以為獅子矢者，亦是指此膏油者言之爾。”[8]1770可見他認為真正的蘇合香是膏油狀的液體。此外在北宋沈括的《夢溪筆談》中，有記載曰：“今之蘇合香，如堅木，赤色，又有蘇合油，如黐膠，今多用此為蘇合香。”[9]180沈括在書中提到，當時有固體和液體兩種形態的蘇合香。根據這些不同時期的史料記載，可以推測出來，蘇合香并不是一種單一形態的香料，很有可能有固體和液體兩種形態。古人所見到的蘇合香或為固體或為液體，所以才出現了史料記載上的差異。

蘇合香究竟是單一香還是合成香，在歷史上也存在爭議。《后漢書》載：“合會諸香，煎其汁以為蘇合。”可見這里所說的蘇合香是集諸香煎制而成，顯然是合成香。《南史》卷七十八：“又云大秦人采蘇合，先笮其汁以為香膏，乃賣其滓與諸國賈人，是以展轉來達中國不大香也。”迪奧斯科利茲在其《藥理學》中提到，蘇合香樹是一種高大的樹，其木干如蘋果樹。它有白色的果實，比核桃大一些，像白色的牛眼。其表面可食用，里面是苦味的。其果心是油脂的，可以從中榨出油來。此樹的皮就是干蘇合香。據此可見蘇合香乃從蘇合香樹皮提取而來，是單一的香料，而非合成香，由此可知《南史》卷七十八所載蘇合香為單一香料無誤。又《法苑珠林》中載，西域人說蘇合香其實是獸便所作，權作笑談，不可信也。

三、蘇合香的應用及影響

蘇合香廣泛應用于古人的日常生活中。梁孝元帝《香爐銘》曰：“蘇合氤氳，非煙若云，時穠更薄，乍聚還分，火微難盡，風長易聞，孰云道力，慈悲所薰。”[10]又唐張說《安樂郡主花燭行》：“翠幕蘭堂蘇合薰，珠簾掛戶水波紋。”[11]658李百藥《笙賦》：“蘇合薰兮龍燭華，連理解兮鴛枕粲。”[12]1611都描繪出古人在房中熏染蘇合香的情形，可見熏染蘇合香是一種流行于上層社會的習俗。深閨畫樓，香氣裊裊，更顯古人日常生活的清雅旖旎。古人尤其喜愛以蘇合香熏衣。白居易在《裴常侍以題薔薇架十八韻見示因廣為三十韻以和之》中寫道：“胭脂含臉笑，蘇合裹衣香。”[11]3338雖然是在以蘇合裹衣之香形容薔薇花的清雅香氣，卻透露出唐代人以蘇合香熏衣的習俗。又明朱橚《元宮詞》：“騎來駿馬響金鈴，蘇合薰衣透體馨。”[13]24亦是一證。古人喜歡佩戴蘇合香囊。李端《春游樂二首》：“游童蘇合帶，倡女蒲葵扇。”[11]249又李嶠《彈》：“俠客持蘇合，佳游滿帝鄉。”[11]499這些詩句都透露出古人有佩戴蘇合香囊的習慣。

蘇合香具有藥用價值，廣泛應用于古代的中醫治療中。《千金翼方》卷第三載：“蘇合香味甘溫無毒，主辟惡殺鬼精物，溫瘧蠱毒簋鬫，去三蟲，除邪令人無夢魘，久服，通神明，輕身長年。”[14]72鑒于蘇合香的藥用價值，古代醫者經常以蘇合香入藥。《醫略》中記載有蘇合香丸的制作方法：“蘇合香丸（六） 冬白術 青木香 烏犀角 制香附 公丁香 丹砂 訶黎勒 白檀香安息香 麝香 蓽茇 龍腦 沉香 蘇合香油 薰陸香（各一兩）上十五味為末，煉蜜丸龍眼大，蠟殼收藏。”[15]916北宋沈括在《夢溪筆談》卷九提到“蘇合香酒”與“蘇合香丸”的藥用價值：“王文正太尉氣贏多病。真宗面賜藥酒一注缾，令空腹飲之，可能和氣血，辟外邪。文正飲之，大覺安健，因對稱謝。上曰：‘此蘇合香酒也。每一斗酒，以蘇合香丸一兩同煮。極能調五臟，卻腹中諸疾。每冒寒夙興，則飲一杯。’因各出數榼賜近臣。自此臣庶之家皆仿為之，蘇合香丸盛行于時，此方本出《廣濟方》，謂之‘白術丸’，后人亦編入《千金》、《外臺》，治疾有殊效。余于《良方》敘之甚詳。然昔人未知用之。錢文僖公集《篋中方》，‘蘇合香丸’注云：‘此藥本出禁中，祥符中嘗賜近臣。’即謂此也。”[16]28此外，宋代名醫嚴用和的《嚴氏濟生方》中提到蘇合香丸是治療中風的重要藥引：“仍以酒化蘇合香丸間服。有風之人，先宜服此，次進治風藥。”[17]15清代熊笏的《中風論》中也提到：“南人中風后，赴北方而愈者，嘗見三人矣（俱服蘇合香丸而愈）。”[18]744根據這些記載來看，蘇合香的藥用價值的確不容忽視，直至今日，傳統中醫仍然以蘇合香入藥來治療昏厥或中風的病人。

蘇合香的名稱還被唐代人用來命名舞蹈。據《文獻通考》卷一百四十五《樂考·十八》載：“軟舞 唐開成末，有樂人崇胡子能軟舞，其腰支不異女郎也。然舞容有大垂手，有小垂手，或像驚鴻，或如飛燕……軟舞有《涼州》、《蘇合香》、《拙枝》、《團亂旋》、《甘州》焉。”[19]1274唐代以香命名的舞蹈，僅此一例，唐代人對蘇合香之喜愛由此可見一斑。雖則唐代人不能完全代表古人，但蘇合香對古人的影響之大，由此亦可窺見一二。

蘇合香以其獨特的香氣贏得了古人的喜愛，不僅為古人的日常生活增添了旖旎纏綿的情調，提高了審美品位，以其入藥還可治療古人的病痛，更為古代文人的文學創作提供了素材，使古典文學作品彌漫著來自異域的神秘色彩，綻放出屬于中國古典文學的獨特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