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夢杰
(華東政法大學 法律學院,上海 200042)
金融犯罪是指在從事金融活動時,違反金融管理秩序、破壞金融管理制度、社會危害性較大而應當受到刑法處罰的行為。時下,互聯網金融等新興金融市場的不斷開發,在繁榮行業的同時也導致了金融犯罪領域的不斷擴張。由于此類犯罪的涉案人員眾多,涉案金額巨大,嚴重破壞了金融管理秩序,因此,對金融犯罪的法律防范與打擊具有重大意義。我國刑法有關金融犯罪的規定分布于第三章第四節“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與第五節“金融詐騙罪”中。毋庸置疑,現行刑事立法中對金融犯罪的規定從罪名的成立到刑罰的設置已經非常詳細適當了,對眾多金融犯罪行為均給予了評價。然而,目前的金融犯罪立法在刑法分則中的分類標準尚存在混亂,第四節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明明可包容第五節金融詐騙罪,公然違背以客體為標準進行罪名分類的傳統標準而單獨設立第五節是否有其特殊的合理性?鑒于復雜多變的金融犯罪是司法審判實務中的重點與難點,因此探究合理的金融犯罪刑事立法分類標準勢在必行。
通說認為,我國刑法分則依據犯罪客體來劃分章節,但是此客體非純粹的犯罪構成要素之一的犯罪客體。受前蘇聯刑法的影響,按照社會關系的不同性質,縱向上的犯罪客體分為一般客體、同類客體和直接客體。一般客體在立法中的體現并不明顯,刑事立法中主要依據同類客體和直接客體來分門別類各項罪名。依據同類客體、直接客體分別對侵害相同社會關系、侵害主要社會關系的行為進行分類。其中,同類客體對不同類罪名進行區分,當犯罪行為侵害了復雜客體,則依據直接客體進行劃分。由于犯罪客體是犯罪構成的必備要素之一,并且其范圍和性質是明確的,因此可以成為罪名分類的基礎。刑法分則的此種分類體系,將紛繁眾多的刑法罪名統類為十章,每一章都體現了對某一類社會關系的侵害,這種分類科學且便于司法機關的實踐操作。以第三章為例,其同類客體為“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罪”,該章第四節以“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為次同類客體,同類客體與次同類客體屬于一般與特殊的關系,如第三章下還包括“生產銷售偽劣商品罪”“走私罪”“妨害對公司、企業的管理秩序罪”,同類客體包含次同類客體。然而,第三章第五節為“金融詐騙罪”,其在位階關系上仍然屬于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罪,但是其與第四節“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存在從屬關系,易言之,以同類客體、次同類客體的劃分標準在第三章并沒有得到統一貫徹。
綜觀國際上金融犯罪刑事立法,其分類方法主要包括以下幾種:
1. 客體分類法
客體分類法是指依據金融犯罪侵犯的客體對金融刑事罪名立法進行分類。誠然,所有的金融犯罪侵犯的客體均是金融管理秩序,但是各國的形勢政策存在差異,對于金融犯罪的規制也存在區別。也就是說各國依據金融管理秩序這一同類客體所進行的分類并不全然相同,有些國家是對具體的金融管理制度予以分類,如法國刑法典中將貨幣類犯罪都規定在妨害貨幣制度罪中。
2. 行為分類法
行為分類法,顧名思義,按照犯罪行為手段來對罪名進行區分。我國刑法第三章第五節的“金融詐騙罪”的共同特征是均采取了“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行為方式。西班牙刑法典中對于金融犯罪的分類即是依據其行為手段。
3. 混合分類法
前述西班牙刑法典在整個刑法分則體系中采取的就是混合分類法,以客體為依據作為普通罪名的分類,以行為方式為依據對金融犯罪進行分類。這種混合客體與行為的分類方式,在大多數大陸法系國家被應用,我國刑法采取的即是這種分類法。
簡要分析以上三種分類方式,不難發現,客體分類法能夠徹底貫徹分類的統一性,在邏輯上也相對較為嚴密。我國刑法分則大體上采納客體分類法,但是在金融犯罪中又同時運用了行為分類法,并且是通過章下設節的方式,與“次同類客體”分類標準相并列,混為一體,造成了體系上的雜亂,實在不可取。行為分類法從犯罪的行為手段出發,能夠清晰地反映出各個罪名不同的行為特征,然而行為分類法存在的一個問題是:無法揭示社會危害性。筆者認為,依據我國特殊的刑事政策,根據行為的社會危害性不同,將犯罪體現在不同的社會關系侵害行為上,也就是說客體不僅能體現行為的當罰性,同時也能反映我國對不同犯罪的打擊力度,我國刑法分則的十章罪名是依據社會危害性的高低來分布,這一點也能夠驗證筆者前述所言并非妄言。混合分類法是我國目前刑法分則所采取的刑事立法分類標準,如前所述,無論是從對金融領域犯罪的特殊打擊還是金融詐騙侵害了不同客體的角度出發,這種分類標準破壞了法的秩序性。
現階段,針對我國現行金融刑事立法的分類標準,主要有以下兩種觀點。劉憲權認為,從立法統一性的角度分析,應當將第五節的金融詐騙犯罪統一歸納至第四節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中,以犯罪行為手段為分類的標準立法違反了我國客體分類標準,并且這種做法與國際上關于金融犯罪的立法不相吻合,理論與實踐均不需要這種突破[1]。與之相反,陳興良從客體的角度出發,主張金融詐騙犯罪本質上更偏向于詐騙犯罪而非金融犯罪,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侵害的客體是金融管理秩序,也就是說金融詐騙犯罪和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無法兼容。鑒于此,金融詐騙犯罪應當被納入“侵犯財產罪”[2]。當然,也有學者贊同我國現行金融刑事立法標準,認為我國金融市場中的金融秩序由建立在金融機構與客戶之間的金融交易秩序和建立在國家宏觀調控之下的金融管理秩序構成,易言之,刑法在規制金融犯罪時應當將兩種秩序分開。雖然金融詐騙罪在侵犯金融交易秩序的同時也侵犯了金融管理秩序,但是金融交易秩序是作為其侵犯的主要客體,因此可單獨設節。究竟采取何種金融犯罪刑事立法標準,才能在有力打擊金融犯罪的同時也不破壞立法統一性,是當下學者亟需解決的難題。
筆者認為,金融詐騙罪下的九個罪名,在犯罪行為手段上均采取了“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方式,即對于金融領域的詐騙行為單獨設置章節。按照傳統刑事立法分類理論,次同類客體也如同類客體能夠直接體現犯罪所侵害的社會關系。而“金融詐騙罪”侵害的客體是金融管理秩序,卻因其行為手段的特殊性從“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中被分離出來,違逆統一的分類標準。并且,“金融詐騙罪”與其他次同類客體相比,無法直接體現行為侵害的主要社會關系。如“妨害對公司、企業的管理秩序罪”“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就能夠很好地體現行為侵害的直接客體?!敖鹑谠p騙罪”從字面上看只是在強調金融領域的詐騙行為,不如其他次同類客體具有高度的概括性與范圍性,對該類罪名的分類仍然需要借助于上一位階的“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也就是說,“金融詐騙罪”缺乏作為單獨設節的合理支撐。有觀點認為,“金融詐騙罪”侵犯的是金融交易秩序而非金融管理秩序,因此將其單獨設節不違背我國刑事立法的統一分類標準。筆者并不贊同這種觀點。金融管理秩序與金融交易秩序,從范圍上解釋,管理秩序的內涵與外延均包含交易秩序。這就決定了在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的主客體下只能設立破壞金融管理秩序一節,而無法再設立與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并列的金融詐騙罪。涉及金融類的犯罪只能發生在金融領域內,而金融領域內的活動包含金融市場準入階段和金融活動交易階段,簡言之,刑法通過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對金融活動領域的所有階段進行規制。金融詐騙行為常發生于金融交易階段,侵害的社會關系主要是金融交易秩序。由于金融管理秩序位階高于金融交易秩序,因此侵犯了金融交易秩序一定侵犯了金融管理秩序,但其反命題則并不成立。即金融交易秩序與金融管理秩序無法并列成為罪名分類標準,其不屬于同一位階的客體。另一方面,立法者將“金融詐騙罪”單獨設節也并非因其侵犯了金融交易秩序這一特殊性的考慮。第四節“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下也設立了“內幕交易、泄露內幕信息罪”等侵犯了金融交易秩序的罪名,從這個角度上講,立法者基于對金融交易秩序的特殊性保護而單獨設節,但又不將所有以金融交易秩序為犯罪客體的罪名歸納在一起,因此,對于金融詐騙罪單獨設節的辯解更加不具有說服力,這種立法模式不僅與以客體區分的刑事立法分類標準相悖,從客體的特殊性保護上進行分析,也使得這種立法方式有不倫不類之感。
縱觀金融詐騙犯罪的歷史由來,1979年刑法中并無金融詐騙犯罪。隨著我國經濟社會的轉型,1995年全國人大常委會出臺《關于懲治破壞金融秩序犯罪的決定》,以此回應實踐中頻繁發生且頗具社會危害性的金融犯罪,將集資詐騙、信用卡詐騙、貸款詐騙、票據詐騙、信用證詐騙、保險詐騙等行為設置成獨立的犯罪,1996年的刑法修訂稿又增設了有價證券詐騙罪和金融憑證詐騙罪,據此,1997年新刑法的出臺將八項金融詐騙罪名獨立設節,納入“金融詐騙罪”。應當說,金融詐騙犯罪立法更大程度上是出于立法者在特殊的刑事政策下給予金融領域的特殊保護,體現出打擊金融詐騙犯罪的趨向性。時至今日,我們無法揣測立法者的原意。但是前述已經分析我國現行金融反刑事立法的不合理性,應當將金融詐騙罪統一至“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對于這種統一,有觀點認為,統一之后,是否會影響金融詐騙犯罪的打擊力度?
其實,這種擔心是沒有必要的。首先,將金融詐騙犯罪單獨設節,反而會造成金融詐騙犯罪不屬于侵犯金融管理秩序之錯覺,金融詐騙犯罪侵犯客體到底是金融管理秩序還是金融交易秩序,但其實兩者都是其侵犯的客體。若將兩者統一,則更能體現金融詐騙犯罪的客體,從而加深人們對金融詐騙犯罪社會危害性的認識;第二,根據設立金融詐騙犯罪的特殊背景,立法者已經在法定刑上對金融詐騙犯罪給予高度嚴懲,因此又將其單獨設節實為畫蛇添足,更何況這種做法違背了刑事立法分類標準的統一性。第三,從金融犯罪本身的特征來看,金融犯罪領域由于牽涉到資本、交易市場等眾多復雜因素,任何一個階段的紊亂都會導致金融市場失控。金融詐騙犯罪只是1997年刑法立法時特殊的社會轉型背景下最為嚴重的一類犯罪,隨著大數據時代和互聯網科技的發展,金融詐騙犯罪相對于其他金融犯罪并不具有超然的嚴懲性,將其納入“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將更有利于從整體上對金融市場進行規制。最后,金融詐騙犯罪的客體是復雜客體,但是我國刑法中通常是對主要侵犯客體進行評價,金融詐騙犯罪同時侵犯金融管理秩序與金融交易秩序,統一金融犯罪立法,以內涵外延較寬泛的金融管理秩序去規制金融詐騙犯罪,不僅有利于金融市場的有序性調控,也意味著立法者對整個金融市場秩序的重點保護。當然,對金融管理秩序的特殊保護并不意味著對次要客體的保護缺位,金融詐騙罪一旦納入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下即會造成對次要客體的忽視,這種擔憂是沒有根據的。并且,我們不可否認的是,盡管我們認為現行金融犯罪刑事立法破壞了立法的一致性,但在實踐中,司法工作人員在適用金融犯罪罪名與法定刑去規制相關行為時并不會因為立法方式的矛盾而出現困惑。
1. 統一金融刑事立法是法秩序的統一性的必然要求
法律是規范公民行為、調整公民生活的重要手段,法秩序統一性對于法律體系的穩定具有重大意義。因此,法秩序的統一性也是人們普遍認可的公理[3]。其不僅體現在不同法律領域之間應當保持配合,在同一部法律中也應當被貫徹。就刑事立法分類標準來說,既然我國刑法采取以客體為標準的分類方法,就不應該在金融詐騙領域再采取行為分類法。因為我國并不存在“以客體為主,以行為為輔”的分類標準。刑事立法在金融詐騙領域開了違背客體分類法的先河,并且從未對此作出任何合理解釋,很難確保今后的刑事立法不會再出現與金融詐騙罪單獨設節類似的新立法例,或者當越來越多的刑事立法分類在以客體分類時雜糅行為方式標準時,則我國確立的客體分類法地位將徹底被混雜的其他分類方式顛覆。因此應當將金融詐騙犯罪統一進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尊崇法秩序的統一性。
2. 統一金融刑事立法是打擊金融犯罪的必需選擇
隨著互聯網技術的發展,金融詐騙方式早就突破了傳統的“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直接方式,而是結合互聯網技術在金融活動的各個階段以非常隱蔽的方式實施詐騙。通說認為,金融詐騙罪侵害的社會關系主要是金融交易秩序,基于這種前提,實踐中行為人以隱晦的詐騙手段干涉金融領域的基本秩序時,以外延相對較寬的金融管理秩序去規制,能夠比金融交易秩序這一客體更好地體現立法者對金融詐騙犯罪的打擊力度。即擴大金融詐騙犯罪的客體外延范圍①,不僅符合客體分類法的內在統一性,也為金融犯罪的評價刑法畫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3. 統一金融刑事立法是與國際接軌的必然趨勢
不管是大陸法系國家還是英美法系國家,均十分重視對金融犯罪的打擊。大多數國家規定金融詐騙的方式包括三種:第一種是設立專門的金融詐騙罪條文,以與普通的詐騙犯罪相區別;第二種不專門規定金融詐騙犯罪,將金融詐騙犯罪囊括在普通詐騙的罪名中;第三種是在金融領域的相關行政法規等附屬刑法中分散規定金融犯罪。也就是說,世界各國的刑事立法均沒有對金融詐騙犯罪單獨分類設立[4]。筆者認為,由于我國經濟發展較其他發達國家較為緩慢,因此他國的金融犯罪實踐可以很好地為我們規制金融犯罪提供參考。各國并沒有將金融詐騙犯罪單獨設節,我國反其道而行之,盡管可能有許多支撐理由,但這種立法方式并不符合金融犯罪國際刑事立法趨勢。
應當肯定刑事立法者基于追求科學合理的立法分類標準在金融犯罪領域所做的新嘗試,但是這種嘗試至今也僅止于金融犯罪領域。這一分類標準不僅沒有為實踐帶來更有價值的意義,在理論上也對刑法體系的統一性造成了破壞。對一個法律體系的突破和否認,必須謹慎權衡,不可依據特殊背景下的特殊立法而將特例當作原則。金融詐騙犯罪單獨設節實無必要。鑒于此,應當早日讓金融詐騙犯罪回歸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犯罪,在實現對金融犯罪嚴懲的同時,維持刑事立法分類標準的統一性。
注釋:
①金融詐騙犯罪的客體為金融交易秩序,金融交易秩序隸屬于金融管理秩序,因此金融詐騙犯罪的客體實際上也為金融管理秩序,擴大金融詐騙犯罪的客體即以金融管理秩序作為金融詐騙犯罪的客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