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新豪
(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北京 100190)
《便民圖纂》是在明代民間廣泛流傳的一部庶民日用生活指導手冊,該書以記載農業生產知識為主,兼及祈禳涓吉、陰陽占卜、醫藥調攝與飲食器用等各門類的實用技術知識,雖然四庫館臣因該書內容冗瑣復雜且不名一家,將其列入雜家類,但因為農業生產知識約占全書三分之一以上篇幅,且該書是鄺璠在吳縣任知縣時勸農的產物,因而農業生產知識是全書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也正因如此,《明史·藝文志》和《四庫存目叢書》均將此書列入農家類。萬歷年間于永清為該書所撰寫的序中,提及書中的農學知識,于氏總結道:“矱軌是書,飭三經而勤四體,然后谷畝數盆,一歲而再獲;然后瓜桃棗李果核,一本數以盆鼓;然后葷萊百蔬以澤量;然后六畜禽獸,一切而剸車;然后麻葛繭絲之屬不可勝衣……”[1],這段話基本點明了《便民圖纂》中農業知識的類型及其排列順序,即該書中的農學知識主要分為大田作物栽培知識、園藝作物栽培知識、畜牧獸醫知識和纖維作物栽培知識這幾種類型,對應著書中的“耕獲類”、“樹藝類”和“牧養類”,此外,書中涉及農學的部分還有“農務女紅圖”和“桑蠶類”。
前輩學者鄭振鐸、萬國鼎、石聲漢、王毓瑚、天野元之助、肖克之等都曾圍繞著《便民圖纂》的撰者、刻印過程、版本流傳等諸多問題進行過研究①,但對于該書占最重要地位的農學知識,卻鮮有學者關注,他們認為這些農學知識大多摘自其它農書,并無很大價值,如石聲漢先生在談到該書農業生產技術時說:“其余各方面的材料,小部分是根據元代的《農桑輯要》和《王禎農書》間接征引,大部分仍是引自《種樹書》與《多能鄙事》這兩部書”[2]。筆者在翻閱此書和與其他文獻比對的過程中,對此說法產生了懷疑,在本文中,筆者以其中的“耕獲類”(大田作物栽培知識)和“樹藝類”(園藝作物栽培技術)為例,來分析下《便民圖纂》中農學知識與先前文獻的關系,重點關注這些知識的原創性及其在農學史上的價值。
作物栽培知識集中在本書卷二“耕獲類”中,分別是開墾荒田法、耕田法、治秧田、壅田、收稻種、浸稻種、插秧、摥稻、耘稻、收稻、收麥、藏麥、種蕎麥、種大豆、種黑豆、種綠豆、種碗豆、種蠶豆、種豇豆、種赤豆、種白扁豆、種芝麻、種黃麻、種絡麻、種苧麻、種棉花、種紅花、種靛、種席草、種燈草、種杞柳,共計31個條目,都屬于大田作物栽培學的范疇。
水稻是江南地區最重要的糧食作物,在明代全國糧食作物中已占據首要的位置,宋應星曾說“今天下育民人者,稻居十七”[3],稻作在江南地區重要如斯,以至于在撰寫《太湖地區農業史稿》時撰者們將“以水稻為核心的糧食生產的發展”作為單獨的一章,并認為唐代以后太湖地區欣欣向榮的經濟,都是與水稻生產的發展相聯系的,[4]成書于太湖流域吳縣的《便民圖纂》中自然也烙上了稻作農業的印記。該篇首先介紹了開墾荒田和耕田的方法,巧妙地利用先鋒作物芝麻的種植來防治雜草和害蟲。耕治完畢后就要整治秧田,秧田須在前一年提前開墾,這樣冬天土地被冰凍過以后,春天田土就會變得酥軟,這種方法陳旉已經提及,“于秋冬即再三深耕之,俾霜雪凍冱,土壤蘇碎”[5];此外,做秧田的另一技術要點就是要平整,平整后才能保證撒種時“種不□土中易出”。在稻田施肥技術上,書中施肥條目放在治秧田之后,極可能是給秧田施底肥,在施加的肥料中,提到了河泥、灰糞、麻餅與豆餅,前三種肥料都由來已久了,但用豆餅來施肥卻是首次在農書中被提及,體現了明代江南施肥技術的進步。選擇稻種的方法仍如《齊民要術》中的方法類似,利用精選法來選擇良種,選好的種子用稻草包裹放在房梁上,防止被老鼠偷竊。然后是浸種,將稻谷放到河水里來催芽,如果還未生芽,就用草覆蓋繼續生芽。生芽后就準備撒種,撒完過兩三日后在上面再撒上稻草灰,這與之前農書中提到的下種后立刻撒灰的方法有所不同。等秧苗長成之后,即分科來插秧移栽,插秧后稻田中如若生草就用耘蕩除去,除草完畢后,再用灰糞或麻餅、豆餅給稻田施一次追肥,以便在底肥耗盡后可以繼續支持水稻的生長和分蘗,這是明代稻田施肥技術的又一個重大突破,之后便放水犒稻,待到土裂之后要再灌溉,謂之“還水”,嗣后就等待收獲,早稻一般在寒露之前收割,而晚稻則在霜降前后收割。
除水稻外,書中還記載了麥、大豆、黑豆、綠豆、豌豆、蠶豆、豇豆、赤豆、白扁豆和芝麻等雜糧作物的種植,麥的種植方法是于“早稻收割畢,將田鋤成行垅,令四畔溝洫通水,下種,以灰糞蓋之”,首先強調要與早稻進行連作,如若晚稻收割后再種麥,時間上就來不及;其次是要將收刈后的稻田整治成溝、壟相間的樣式,在壟上種麥,以防止降水過多澇死麥苗,這些技術措施體現了明代太湖流域稻麥二熟制的成熟和完善。我國東南地區受季風氣候控制,夏季雨量充沛,而麥子正好在此時成熟,所以收麥時要盡快搶占時間,避免被雨水淋濕而導致麥粒腐爛,《便民圖纂》的撰者呼吁農民在麥子熟時,要趁天晴趕緊收割,并宣稱“收麥如救火”,以此來突出它的緊迫性。種植大豆的方法也是“鋤成行垅,舂穴下種”,即將田地鋤成溝壟相間,在壟上點播播種,因為大豆不耐澇,這也是南方低洼地種旱地作物的特殊方法,在北方種在平地中即可。另外,在白扁豆條目,撰者寫道,白扁豆“一名沿籬豆。清明日下種,以灰蓋之,不宜土覆。芽長分栽,搭棚引上?!痹摋l目中有兩個問題值得注意:一是沿籬豆這個別稱,正是當地的土語,如嘉靖年間《常熟縣志》就說“白扁豆,吳人名為沿籬豆,有數種”[6],崇禎年間的《吳縣志》也說“白扁豆,俗名沿籬豆”[7]卷29.3a,證明《便民圖纂》中的知識確實是結合了吳地的農業實踐,其知識具有原創性;第二點是其種植方法中的分栽法(即移栽法)和搭棚引秧法(之前處理藤蔓類作物的方法都是沿著桿子、籬笆等物體在面上攀爬,而搭棚法使得藤條可以沿著一個立方體來攀爬,節省空間)是在農書中最早被記載的。
同時書中還記載了幾種纖維作物和染料作物的種植方法以及其他一些用于小商品編制的經濟作物的種植技術。種黃麻條先引用了元代《農桑衣食撮要》中的諺語“十耕蘿卜九耕麻”[8],來強調多耕、勤耕對黃麻生長的益處,在整地過程中,要將地鋤成垅,將種撒在壟上,且農人不能站立在壟上,因為這樣就會將土踏的太結實而影響作物生長。絡麻是制麻袋、麻布、造紙、繩索的主要原料,在中國古代也被廣泛種植,四月到六月間皆可種植,另外還有苧麻的種植方法,不同于以上兩種麻通過種子來繁殖,苧麻是多年生長的、用根來繁殖的,收割后應該將根留住,以便來年正月時來移根分栽,這些麻類對肥料的需求都極大,皆要在肥熟的土地生長,黃麻“布葉后以水糞澆灌”,絡麻須“地宜肥濕”,而苧麻在砍完植株后也須“以灰糞壅之”。棉花大約在十三世紀中葉被從印度等地引入到長江流域[9],以后便迅速擴展,元代至元年間政府就在浙東、江東、江西、湖廣、福建等地設木棉提舉司,并開始向民間征收棉稅,成書元代的《農桑輯要》第一次將棉花的種植方法撰寫在書中,即所謂的“新添栽木棉法”[10],明代棉花種植業愈發興盛,棉花要在谷雨前浸種拌灰,打算植棉的田地要預先用糞作基肥,然后挖穴播種,每穴五到七粒種子,出苗后間苗,每處只留兩三株,生長過程中要隨時鋤草和掐尖,八月份即可收棉花。之后是染料作物的種植,紅花需要在田垅上來穴種,靛下種前需要先浸種,它們都需要很多肥料,如靛“待放葉,澆水糞。長二寸許,分栽成行,仍用水糞澆活。至五、六月,烈日內將糞水潑葉上,約五六次”,隨著當時絲織業和棉紡業的發展,染造行業很是興盛,農民從中獲利較多,所以對它們的施肥就顯得更加用心。除此之外,還有編制席子的蓆草、制作燈芯或雨簑的燈草和制作柳編制品的杞柳的種植方法,這是明代中后期蘇南地區草編、制燭等日用百貨制作產業發達的一個真實寫照。[11]
《便民圖纂》中大田作物的栽培方法對前代文獻承襲較少,絕大多數都是撰者鄺璠根據自身心得和對當時農業狀況的調查所整理,“壟種”和“厚壅”這兩種農法在本節經常出現即可說明這點。雖然其中亦有一小部分知識是來自于前代的《陳旉農書》和《農桑衣食撮要》,但所占比例甚少,對它們的完全照搬更是鮮見,即使在引用古書時撰者也對原書中的知識進行簡化處理,以便能更好地服務于吳縣的農民,如對《陳旉農書》中的“今夫種谷,必先修治秧田。于秋冬即再三深耕之,俾霜雪凍冱,土壤蘇碎?!盵5]撰者進行了簡化性改寫,改為“須殘年開墾,待冰凍過,則土酥”,使得文字更加簡潔與通俗。此部分頗有意思的是對稻床這種江南農具的記載,在牽礱條目中,撰者記述了當地在稻登場后,要先用稻床這種農具來打下稻的芒頭,這個記載在農學史上有比較重要的意義,曾雄生對此總結說:“明清時期,江南地區的稻作農業基本上仍是沿用宋代以來的技術,但在一些細小的方面也有進步,稻床便是其中之一。稻床是稻谷脫粒工具,元代以前稻谷脫粒采用摜稻簞,到了明代便采用了稻床?!侗忝駡D纂》首先作了記載?!盵12]這點不但可以彰顯《便民圖纂》具有很高的原創性,而且可以從一個側面反映日用類書中的農學知識可以補充傳統農書的不逮之處。
園藝作物的栽培體現在本書的“樹藝類”中,書中“樹藝類”共分兩卷,卷上是“種諸果花木”,并附修、治、斫、伐果樹的諸法。果樹類有梅、桃、杏、李、楊梅、橘、梨、花紅、栗、棗、柿、金橘、銀杏、枇杷等,花卉類有牡丹、芍藥、木犀、海棠、山茶、梔子、瑞香、百合、罌粟、芙蓉等;另有藕、菱、雞頭、荸薺、茨菰、西瓜、椒、茶、棕櫚、冬青、槐、楊柳、松杉檜栢、榆和竹,此外還附著一些種植果樹、花卉的常用方法與技巧。卷下是“種諸色蔬菜”,包括姜、芋、蘿卜、胡蘿卜、油菜、藏菜、芥菜、烏菘菜、夏菘菜、菠菜、甜菜、白菜、莧菜、豆芽菜、生菜、苦蕒、萵苣、萵筍、冬瓜、醬瓜、生瓜、絲瓜、葫蘆、瓠、茭白、胡荽、蔥、蒜、韭、刀豆、茄、天茄、甘露子、薄荷、紫蘇和山藥等蔬菜的種植方法。
中國是世界上果樹種質資源最豐富的國家之一,先民對果樹的馴化可能比栽培谷物的時間還要早,果樹結的果實具有“熟則可食,干則可脯,豐歉皆可充饑”[13]156的優點,所以古人常把果樹稱作“木奴”,在傳統農業中占據重要的補充地位。吳縣擁有發達的果樹種植業,明代的縣志里稱該地“湖中諸山大□以橘、柚等果品為生,多至千樹,貧家亦無不種”[7]卷10.2a。梅是薔薇科杏屬植物,是中國非常古老的一種果樹,其果實可做果脯,或者佐料及染料,用途甚廣[14]220-232,它有兩種栽種方法:一是用種子來種植,即春天將梅核埋在施過肥料的土地里,等到長到兩三尺高的時候再進行移栽;另一種種植方法是移栽大棵的梅樹,這樣在操作的時候要遵從“去其枝梢,大其根盤,沃以溝泥”的原則,據稱移栽后的成活率極高。桃也是用核來育苗,但要注意桃核在泥土中的放置朝向,須“蒂子向上,尖頭向下”,不然就會導致不長芽。而李樹則是取樹上發起的小條來進行移栽,梨、花紅(即林檎)、棗等果樹也是如此;楊梅在種植前需要對種子進行處理,方法是“取糞池中浸過核”,橘要在冬天播種,所以“須搭棚以蔽霜雪,至春和撤去”。除了種植方法外,還有關于果樹嫁接的知識,一種方法是同一種果樹內部的嫁接,如栗樹要于二、三月間“取別樹生子大者,接之”,棗樹也需要在二月時“以生子樹貼接之”,書中對梨樹的劈接法技術描述的甚為詳細,經過嫁接的梨樹比通過梨核來繁殖的樹苗結果要快很多,即所謂的“插者彌疾”[13]270,可以更迅速獲得收益。另一種方法是把一種果樹的枝芽,嫁接到另一種植物的莖或根上,使接在一起的兩部分長成一個完整的植株。如桃樹可以通過嫁接杏樹和李樹培育出品質更優良的果實,“接杏最大,接李紅甘”,同樣的還有柿樹,“接及三次則全無核,接桃枝則成金桃”。此外,書中還記載了一種將棗樹和葡萄嫁接的有趣知識,在棗樹上鉆個窟窿,將葡萄枝牽引從窟窿中穿過,待到葡萄枝條長到塞滿窟窿,即可砍去葡萄的根,用棗樹根來當作葡萄的根,這樣做可使得結出的葡萄“其實如棗”,可見當時果樹嫁接技術的高超。此外,頗有意思的是關于蟲害的防治,橘樹和林檎如若生蟲,要等到摘了果實后,鑿開生蟲的地方,用鐵線將蟲子勾出。梨樹結果后,要用箬來包裹住果實,不然恐怕被象鼻蟲所傷,這類似于現在的水果套袋技術。栽果樹是一種極其賺錢的方法,如吳縣“凡栽橘,可一樹值千錢或兩三千,甚者至萬錢”[7]卷10.2a-2b,所以在種植的時候要注意不同品種的口味和存放時間,書中記載“橘之種不一,惟匾橘、蜜橘味佳,湘橘耐久”。
除果樹外,本章還載有一些水生植物和用材木的種植方法,江南水鄉河湖眾多,水生植物分布廣泛,其中的蓮藕、菱角、雞頭、荸薺和茨菰因具有較大的經濟價值而被本書記載。蓮藕、芡和菱早在王禎的《農書》中就已被提及,但鄺璠在王禎的基礎上提出很多全新的內容,倡導種藕要施肥,“或糞或豆餅壅之則盛”,雞頭的種植方法是“秋間熟時,收取老子,以蒲包包之,浸水中。三月間,撒淺水內,待葉浮水面,移栽深水。每科離五尺許。先以麻餅或豆餅拌勻河泥。種時,以蘆插記根處。十余日后,每科用河泥三四碗壅之”。不同于王禎《農書》中對菱的“散在池中,自生”[13]226的簡單種法,《便民圖纂》采取催芽后種植的方法,然后使用竹制器具來將已發芽的菱苗插入泥中,還可以使用打通節的竹管來進行澆糞施肥。本書還是最早記載茨菰栽培技術的書,其法為“臘月間,折取嫩芽,插于水田。來年四、五月,如插秧法種之,每科離尺四、五許。田最宜肥”,根據羅桂環的研究,現在南方栽培茨菰的方法大致還是如此。[14]165此外,還有茶、棕櫚、冬青、槐樹、楊柳、榆樹、松柏和竹等樹木的種植方法,這部分的知識基本上是引自《王禎農書》、《種樹樹》等農書,并進行了篩選和刪減,只把最基本的技術操作保留下來,當然也有一些新增的條目,如種植棕櫚的方法:“二月間撒種,長尺許移栽成行,至四尺余始可剝,每年四季剝之,半年一剝亦可”。
明代中后期,伴隨著經濟的發展和市鎮的興起,文人墨客多以蒔花為樂,江南地區的花卉種植業異軍突起,這使得花卉種植成為了一門專門知識,大量的花卉種植書籍出現,如《學圃雜疏》《汝南圃史》《群芳譜》《花史》《花傭月令》等,時人甚至覺得花卉書籍“當與農書、種樹書并傳”[15]。蘇州一帶是園藝業最為發達的地區,作為成書于該地區的農書,其中也包含著諸多花卉栽培知識。本書詳述牡丹、芍藥、海棠、百合等多種花卉的栽培方法,主要涉及嫁接、殺蟲和施肥技術,首先是嫁接,花卉的嫁接宋代就已有記載,通過與優質品種的嫁接,可提升花的品質,例如將單葉的山茶與千葉山茶嫁接,可以使得“其花盛,其樹久”;以芍藥根來接牡丹,則牡丹容易發;黃、白菊花披去一邊皮,用麻皮扎合,那么開的花就會半黃半白;用苦楝樹來嫁接梅花,開花時顏色如墨一般,煞是好看。其次是要注意防蟲害,牡丹如果枝上葉如針孔,就是害蟲的藏身處,花工稱作“氣瘡”,用花針點硫磺末插進孔內,蟲就會死亡。菊花經常會被黃泥蟲咬傷嫩芽,被咬的嫩芽要掐去三、兩分,這樣便不會蛀。此外,古人也將土里的蚯蚓視作一種害蟲,他們認為用小便或洗衣服的灰水來澆花,就能殺死土里的蚯蚓。種植花卉需要大量的肥料,如芍藥需要用糞澆兩三次,瑞香需要用梳頭的垢坭來壅根,因為“凡壅花以頭垢不生莠蟲”[16],菊花要用挦鵝毛浸水或糞水來澆灌。此外,為了賞愉或售賣之需,書中還記載了催花和養花的方法,催花法是用馬糞這種熱性肥料摻水來澆花,這樣原本三四日之后才能盛開的花,當日便可綻放;養花法是將牡丹或芍藥插在花瓶中,事先將它們的斷枝處用火燒后以蠟封存,那么將它浸在水瓶里可保持數日不枯萎。
卷下是“種諸色蔬菜”,古人認為凡草之可食者就叫做蔬菜。蔬菜“平時可以助食,儉歲可以救饑”[13]156,故而在我國古代有“菜不熟曰饉”的說法,可見其重要性。該部分有姜、芋、蘿卜、胡蘿卜、油菜、冬瓜、韭菜、茄子等36種蔬菜的種植技術,蔬菜的種植歷來比糧食作物要精細,王禎曾說“凡種蔬菜,必先燥曝其子。地不厭良,薄即糞之;鋤不厭頻,旱即灌之。用力既多,收利必倍”[13]60,筆者挑選其中所載的幾種蔬菜來簡單分析下其種植技術。油菜是一種具有良好耐寒性的作物,元代已降,江南農民往往將其與水稻搭配復種,這使得它的種植范圍得到了進一步擴大,吳縣種植甚廣,邑人徐應雷詩曰:“一溪流水鏡光綠,四野菜花云錦香”[7]卷29.3b,《便民圖纂》里提及油菜八月下種,九月或十月份來分栽、壓土和施肥,冬天不用管,待來年春天二月份再施肥,這和《沈氏農書》里十月至次年二月都有“澆菜”的任務甚為相似,但不同的是沈氏所描述的是浙江歸安,氣候稍暖可在冬季澆糞,而鄺璠所描述的是江蘇吳縣的農事狀況,緯度高而氣候稍冷,所以鄺璠警告“若水凍不可澆”。白菜古時稱為菘,到宋代才被叫做白菜,《便民圖纂》“白菜”條中記載了它的種植方法:“八月下種,九月治畦分栽,糞水頻澆”,此外,書中還記載了其他兩種白菜—烏菘菜和夏菘菜,烏菘菜即烏塌菜,這種白菜比普通白菜更耐寒,能延長冬季蔬菜的供應期,所以在南方頗為常見;夏菘菜就是夏天種植的白菜,五月上旬撒種,能夠應對夏季蔬菜供應的淡季,即所謂的“園枯”時期。冬瓜是一種常見的蔬菜,且具有諸多其他蔬菜所無法比擬的優點,王禎曾夸贊它:“蔬果中,瓜之謂種至夥也,獨此瓜耐久,經霜乃熟,又可藏之彌年不壞。今人亦用為蜜煎,其犀用為果茶,則兼果蔬之用矣”[13]203,《便民圖纂》蔬菜部分也以它的種植方法記述的最為詳盡,先要用稻草灰和細泥做成行壟,二月撒種后需要勤澆糞水,待到生芽,就將灰揭下后壅在根部,三月下旬移栽到地里,每穴栽種四棵苗。甜瓜在古代也被視作一種蔬果兼用的作物,“供果為果瓜,供菜為菜瓜”,王禎將其列作《百谷譜·蓏屬》中的首位,而把黃瓜僅僅當做附在甜瓜詞條后面的一個補充,但在《便民圖纂》中,黃瓜被單列出來,且位置在甜瓜之前,而甜瓜條被削減成一句話,其種植方法也被略而不談,僅云“種法與冬瓜同”,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是明代人們多將甜瓜視作水果而并非蔬菜,而黃瓜在飲食中開始變得重要起來。此外,宋代已降,豆芽成為了一種蔬菜,該書記載其制作方法為“□綠豆,水浸二宿,候漲,以新水淘,控干。用蘆席撒濕,親地,摻豆于上,以濕草薦覆之,其芽自長”,這比元代《居家必用事類全集》中的“掃凈地,鋪紙一重。勻撒豆,用盆器覆,一日灑水兩次”的制作方法更加合理,可以上下兩層都加濕,以增加豆芽的生長速度,而不用灑水如此頻繁。本部分有兩個問題值得注意:一是《便民圖纂》中約有一半多的蔬菜是通過育苗移栽的方法來培植的,而之前農書中只有芥菜、茄子等寥寥幾種使用移栽方法,這顯示了蔬菜移栽技術在明代江南已經得到了普及,是彼時江南土地利用率提高的一種側面表現。二是姜的種植技術被放在本卷卷首的最重要位置,不但講述了其種植和遮陰方法,還首次提出窖藏法,即“九、十月宜掘深窖,以糠秕合埋暖處,免致凍損,以為來年之種”,這種技術或許為后來傳入美洲作物番薯的過冬儲藏提供了啟發性經驗。為何姜的種植技術不見載于前代農書《農桑輯要》和《王禎農書》的蔬菜部分,而該章卻將其列在卷首?原因是姜在吳縣及周邊地區被廣泛種植和使用,在本書其后的占驗和涓吉的章節中,作者對宜種姜的日期和何時植姜能獲得豐收都有所提及,而本書卷十四涉及到的脆姜、糟姜、醋姜等食物制作方法中也顯示姜在當地民生日用中所占的位置。
《便民圖纂》中園藝作物栽培技術絕大部分為撰者根據吳縣的實地情況而撰寫的,體現了該書很強的原創性,如對水生作物的種植方法和施肥技術的描述即為本篇最具原創性的章節,它甚至在整個中國農學史上也應占據重要的地位;且這些園藝栽培技術真實地反映了明代中后期江南的農業發展水平,如作者提及的洞庭山用竹制器皿來套住梨果來防蟲、當時花卉的廣泛種植、棕櫚的種植和其取皮技術等,都是吳縣農業技術的真實寫照。但作為一本勸農性質的技術手冊,撰者難免會援引先前的文獻來為自己的寫作服務,在此部分,作者主要引用了《農桑輯要》、《農桑衣食撮要》、《王禎農書》、《種樹書》等歷代農書和《居家必用事類全集》、《多能鄙事》等元明時期的日用類書,但該書并不僅僅是簡單地抄襲它們,而是對其中的知識重新編排與整理,在某些情況下還融入撰者的一些獨特見解。
遍檢其農學部分可發現,《便民圖纂》中的農學知識除了來自宋、元和明代前期的《陳旉農書》、《農桑輯要》、《農桑衣食撮要》、《王禎農書》《種樹書》等代表性農書之外,還有一個來自日用類書的傳統,其農學知識的條目化和通俗化得益于《事林廣記》、《居家必用事類全集》和《多能鄙事》等民間日用類書,除此之外,撰者鄺璠還將很多先前沒被記載的新知識納入其中,這一點最明顯的體現在水生植物的栽培方面。以傳統農書或日用類書的視角來看,該書都有諸多創新之處,作為一本農書,它的知識涵蓋范圍廣,其引用的知識大都是宋元以來新增的知識,且撰者對這些知識進行簡化和分類,以條目為綱,將每條技術的操作方法講的明晰且簡要淺顯。作為一本日用類書,該書更加關注技術的操作性,而不像先前的日用類書多附有一些介紹植物名實考證、文人所題詩詞等虛的東西,在知識的務實性上得到了進一步提升;且之前的日用類書多是試圖涵蓋全國范圍內的總體情況,其農學知識繁多而雜亂,而《便民圖纂》作為一本成書于江南吳縣的文獻,其中涉及到的農業情況均屬于江南地區的地方知識,在內容上就會有的放矢得多。
《便民圖纂》中的農業知識也指導了后世許多農書的編纂。該書關于耕獲和樹藝的許多知識被《樹藝篇》和《汝南圃史》等農書所引用,其中成書于明萬歷年間的《樹藝篇》中明確標明來自《便民圖纂》“耕獲類”的有開墾荒田法、耕田法、治秧田、壅田、浸稻種、插稻秧、摥稻、耘稻、收種、牽礱、舂米、藏米、收麥、大豆等20余條;引自《便民圖纂》“樹藝類”的有梅、桃、杏、李、楊梅、橘、梨、花紅、栗、銀杏、枇杷等果樹條目和烏菘菜、夏菘菜、油菜、芥菜、芋等蔬菜條目。明代周文華所撰的《汝南圃史》中的李、梨、枇杷、楊梅、柰、棗、栗等果樹,荷、芰、芡、葧薺、茨菰等水生植物和海棠、梔子、芙蓉、薔薇、水仙等花卉的種植方法都明確注明是從《便民圖纂》中摘抄出來的。值得注意的是,《便民圖纂》對《農政全書》的編纂產生了超級深遠的影響,據簡單統計:“《農政全書》共引用四十七則,其中‘樹藝’三十則,‘牧養’十四則;‘耕獲’三則;而沒有說明出自何書,則轉引自《便民圖纂》共七十八則,另外兩則存疑,其中耕獲、樹藝、牧養等類,都是敘述農事的?!盵17]以“樹藝類”為例,《農政全書》卷之二十七《樹藝·蓏部》、卷之二十八《蔬部》、卷之二十九和三十《果部》引用《便民圖纂》中的條目有:冬瓜、茄、芋、蓮、菱、烏芋(即荸薺)、慈姑(茨菰)、菰、蒜、蔥、韭、油菜、菠菜、莧、甜菜、桃、李、梅、杏、梨、栗、柰、林檎、安石榴、櫻桃、葡萄、銀杏、枇杷、橘和金橘等30余條,在蓏部作物中,《農政全書》中的所有水生植物的種法全系引自《便民圖纂》,這正是《便民圖纂》原創性最強的部分之一,對如何給水生作物施肥、利用何種器具、如何進行移栽等進行了深入的技術闡述,但徐光啟或誤將其寫成引自《王禎農書·農桑通訣》,或者沒注明出處,從而使得后人嚴重低估了《便民圖纂》對《農政全書》成書的影響?!掇r政全書》中蔬菜和水果的種植方法很多也是來自于《便民圖纂》,徐光啟對半數以上轉引《便民圖纂》的條目都標明了出處,但有些是間接轉引的,有些前面僅加上“又曰”或直接不作任何說明,甚至有些條目被誤寫作“王禎曰”,此外還有原本是《便民圖纂》中的條目,被徐光啟抄錄后,繼而被整理其手稿的門生們冠以“玄扈先生曰”的名目,被后人視作為徐光啟的原創,如:
【蓆草】玄扈先生曰:小暑后,斫起以備織蓆。留老根在田,壅培發苗。至九月間鋤起,擘去老根,將苗去梢分栽,如插稻法,用河泥與糞培壅。清明谷雨時,復用糞或豆餅壅之,即耘草。立梅后,不可壅。若灰壅之,則生蟲退色。
——《農政全書》卷之四十《種植·雜種下》
【種蓆草】小暑后,斫起曬干以備織蓆。留老根在田,壅培發苗。至九月間鋤起,擘去老根,將苗去梢分栽,如插稻法,用河泥與糞培壅。清明谷雨時,復用糞或豆餅壅之,即耘草。立梅后,不可壅。若灰壅之,則生蟲退色。
——《便民圖纂》卷二《耕獲類》
《農政全書》中同樣類似的詞條還有【燈草】。這樣,《便民圖纂》中關于蔬菜育秧移栽等新知識直接或間接地被匯入到《農政全書》中,產生了更為廣泛的影響。在牧養知識方面,徐光啟也借鑒了《便民圖纂》中的多處記載,在該部分,他將《便民圖纂》簡稱為《便民圖》,引用了其中的看馬捷法、相馬毛旋歌訣、相母牛法、棧羊法以及關于馬、羊、狗、貓、鵝、鴨、魚等牲畜和水產的論述,看馬捷法就是“頭欲高峻。面欲瘦而少肉。眼下無肉多咬人。胸堂欲闊。肋骨過十二條者良。三山骨欲平,則易肥。四蹄欲注實,則能負重。腹下兩邊生逆毛到膁者良”[18],這條注明來自《便民圖纂》,實則是鄺璠抄自元代日用類書《居家必用事類全集》中的【王良看馬捷法】,而據徐氏標注來自《便民圖纂》的【相馬毛旋歌訣】實則是載于南宋日用類書《事林廣記》中的【相毛旋歌】,這說明通過對《便民圖纂》的引用,徐光啟的《農政全書》間接吸收了很多不載于傳統農書中的知識,而將日用類書中的農業知識引入到其中來,而徐光啟將《農政全書》關于牲畜養殖的章節稱作“牧養”,正是日用類書傳統滲入農書的一個直觀體現。②最后來看農業占候知識,《便民圖纂》中占候知識系鄺璠在元代以降流行于吳地的《田家五行》的基礎上刪減而成的,刪除了其中的許多無效信息,變得更加簡練,而《農政全書》中的月占類是徐光啟在《便民圖纂》的基礎上進一步精煉化的產物,并對其中的若干內容進行了重新整合,如【正月】先是將《田家五行》卷下“氣候類”中的“春寒多雨水”摘出作為正月部分的總論,然后敘述了上元日等特定日期的占候方法。將占候知識納入農學范疇,也是日用類書的一個顯著創新,《便民圖纂》將《田家五行》整合在其中是占候進入農書的一次創新性嘗試,而《農政全書》中的占候知識正是對此傳統的繼承??傊?,《便民圖纂》是徐光啟在撰寫《農政全書》草稿時參考、利用最多的明代農書,其中蘊含的經過鄺璠創造的農學新知識及新體例都被徐光啟所繼承,它對《農政全書》的貢獻幾乎可與《齊民要術》和《王禎農書》并駕齊驅。所以可以說《便民圖纂》上接宋元兩代的傳統農書和日用類書,下啟《農政全書》,在中國古代農學史上起到了承前啟后的作用,理應在農學史中占據更為重要的地位。[基金項目: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重大突破項目“科技知識的創造與傳播”]
注釋:
①管見所及,目前關于《便民圖纂》較重要的成果有:鄭振鐸的《鄺璠:〈便民圖纂〉》,石聲漢《介紹“便民圖纂”》,萬國鼎《鄺璠〈便民圖纂〉》,陳麥青《關于〈便民纂〉》,肖克之《〈便民圖纂〉版本說》以及王毓瑚在《中國農學書錄》與天野元之助在《中國古農書考》中對其的研究。
②日用類書將其中畜牧養殖的章節稱作“牧養”“牧養門”或“牧養類”,從第一本日用類書《事林廣記》中就如此,是日用類書的一個傳統;而傳統農書則不這么稱呼,如《齊民要術》直接稱為養羊、養豬等,《王禎農書》稱為“畜養篇”,《農桑輯要》叫做“孶畜”,顯然《農政全書》的稱呼明顯受到日用類書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