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者/ 但昭義
但:進入大學以后,雖然你的學習和思想有了更大的變化,但以我的觀察和感覺來看,你的大學生涯也還是在一種迷茫、矛盾和動蕩中度過的,是嗎?
杜:其實進入“川音”讀大學的第一天我就后悔了。一方面內心渴望能去氛圍更好的地方學習,另一方面依然苦于無法解決內心揮之不去的痛苦而矛盾。由此便對大學生活的環境、氛圍、開設的課程等一切都產生了厭倦和抵觸,既不愿接受現實,又沒有勇氣做出改變,加上處在整個社會浮躁的大環境中,還受到一些低俗價值觀的影響,便想將一切棄之不顧,以追逐名利的行徑來改變自己的現狀。
但:難怪,從大學三年級開始,我感覺你好像在為自己以后的去向做些摸底和嘗試,那時你常有請假,去外地參與一些活動,談談那段時間你忙了些什么?
杜:如之前所說,那時我妄圖做一些追名逐利的事來擺脫自己的處境。我當時做了些商業上的嘗試,找經紀公司炒作,參加社交各類活動,如為一些品牌去各地商演,甚至還去了北京“鳥巢”表演。客觀地說,商業層面做的一些事還是有所成效。但我覺得這仍然不是自己想要的,于是更激進地去投資做生意。當時的我不僅缺乏理論指導,還缺乏理性的思考,更沒有做事業的那種虔誠,所以最終必定失敗。現在想來,這種結果對我反成了一種僥幸,是我的運氣。若是當時我做成功了,我的生活或許會走向另一個未知的深淵。
在這里我想感謝我的爸爸,不論我做怎樣的嘗試,遭遇怎樣失敗和后果,他都沒有一句責怪,總是為我“兜底”,給我鼓勵,對我的無知和沖動行為給予了最大的寬容!
但:其實,天奇,你是非常幸運的人,一直有父母的疼愛,你應該感激他們。
生意失敗了,你也在迷茫中走完了大學的路程,來到了人生的一個轉折關頭,在這歷史性的轉折時刻,是什么讓你突然決定赴美國讀研?你知道,我得知你有這個意向的時候,是何等意外!希望你結合真實經歷來談,走到現在應該沒什么可回避的了。
杜:大學畢業那年,我交了一個女朋友,她陪我經歷了畢業的迷茫、生意的失敗(我當時開的三家餐廳都面臨倒閉),陪我度過了那段艱難的時光,并無意中帶我去了我該去的地方——趁我送我妹妹和她去上學的機會,我們一同到了美國。此前父親就希望我能出國讀書,但我因為叛逆和缺乏勇氣一直拒絕。在當時那種迷茫的狀態下,為了擺脫近乎處于崩潰邊緣的生活,我決定選擇了留在美國考研,繼續學習。
但:這么倉促的時間,需要考托福和準備專業考試曲目,來得及嗎?
杜:在美國做了繼續讀書的決定后,我便打電話告訴了爸爸,他毫不猶豫的表示支持。飛回北京準備轉機時,我給您打了電話,電話里聽得出來,您非常驚訝,也非常興奮!立即答應我,“好,回來我給你準備!” 記得當時從9月20日到12月1日,兩個多月的時間里,我足不出戶,廢寢忘食地努力補習英語、練鋼琴,最終不僅托福應試過關,也順利考上了新英格蘭音樂學院。
您在關鍵時刻又一次用您的經驗和智慧,高屋建瓴地把握住方向和曲目質量,在我回歸正途的道路上給了我戰勝自我的力量,實現了重新追求自己本真的音樂理想。其實這種支持、幫助和教導也是您和高老師多年來一直不曾間斷給予我的,讓我終能在身處最低谷的時候,重新燃起強烈的心愿去追逐自己的夢想!
但:看起來,你的女友的出現和她“無意中帶你去了你該去的地方”幫助你擺脫了畢業后深陷茫然泥潭的困境,在你的生命歷程中因勢利導地幫助你開創了一個了不起的轉折點。那就讓我們一起來聊聊,從迷茫黑夜中走出來的杜天奇,全新而充滿陽光的學習生活吧!
杜:來到美國,入讀新英格蘭音樂學院,我開始了全新的充滿陽光的生活。但是,開始的學業并不太順利。分配給我的專業老師Chodos教授剛上了一次課就因摔傷而停課了,第一個學期由代課老師執行教學。由于代課老師沒有長期的規劃和考慮,我只能靠自己自由發揮。世界上,凡事都具有兩面性,沒有人為我規劃,我可以自由選擇學習內容。學什么呢?這時腦海里閃現出一些過去的回憶,小時候我經常聽巴赫,他的《哥德堡變奏曲》是我特別喜歡聽的曲目,不知為什么,那些音樂總能在我最煩悶的時候給我安慰。考學過程中我就有找到“哥德堡”的譜子來嘗試練習,但彈幾個音、翻幾頁譜就發現太難了,于是作罷。這時,我又一次想起了巴赫,想起了他的《哥德堡變奏曲》。
當時我又一次拿起樂譜坐到鋼琴面前時,我根本不曾意識到,彈下Aria的第一個G音,并沉浸于巴赫音樂中時,我終于被引領到我應該在的地方,那多年不解的心結和痛苦凝成的冰川就要從這里開始融化了。
但:你考入新英格蘭音樂學院,從某種意義上說,并不是你刻意的選擇,而恰恰像偶然觸碰到的機緣,是上天之意。當你又一次重新拾起巴赫“哥德堡”時,你已遠遠不是以前“彈幾個音、翻幾頁譜感覺太難”就罷手放下,而是“彈下第一個G音就沉浸于巴赫音樂中”,就感覺自己被引領到應該在的地方,產生出“心結”即解,“冰川”即融的預感,你崇尚、喜愛的巴赫音樂將治愈你精神和情感的傷痛,帶來你新的人生轉折真是意義重大!談談你是如何正式開始學習“哥德堡”的吧!
杜:正式開始學習這部巨作時,首先遇到的艱難課題就是識譜、記譜。自從日本那次比賽因忘譜而失利之后,我徹底放棄了從前被動依靠手指動作來記憶的背譜方式,開始苦練更難,卻更可靠、有效的方法,即在識譜的同時就用大腦記譜。從開學9月到11月底,我用了三個多月時間才勉強第一遍背完全曲。可是在這期間,我還沒有開始做樂譜以外的案頭工作,練琴時也沒顧上按您一向要求我們學生遵照的“動腦用耳”來思考和傾聽。因此,其中的許多變奏既彈不清楚,也沒弄明白。
當我意識到以后,便開始嘗試梳理其中的線條,逐漸發現“卡農”變奏間互相追逐的美感;發現“哥德堡”以“三”為基礎的形式;發現一度二度卡農一直伸延至九度的生長等規律。這種智慧具有像磁場一樣的魔力,吸引著我向前繼續探索,讓我領悟到天才巴赫作品中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用心的精巧設計,要了解和認識它需要勇氣和毅力!
一個學期以后,我順利轉入劉孟捷教授門下學習,起初并不敢彈“哥德堡”給劉老師聽,他對我也另有計劃,其中包括必須按學校規定學習的考試曲目等。于是,我面臨的作業是舒曼《交響練習曲》、肖邦四首《敘事曲》,以及一些莫扎特的奏鳴曲。在沉重的曲目壓力下,我私下默默繼續著對“哥德堡”的學習和探究。
但:在這么大量的課業壓力下,你“私下”堅持研究學習這部巨著,能行得通嗎?是什么契機讓你最終決定演出“哥德堡”?
杜:有幾件事成為我決定練好“哥德堡”并在音樂會上演奏它的關鍵因素。
第一件事,是在剛跟劉孟捷教授學習不久,我參加了學校的“Honor比賽”,這是學校內部學生之間的比賽,比賽以一首曲目設為一組,我參加的是肖邦“第一敘事曲組”。這首作品我彈了許多年,可謂滾瓜爛熟,加上學習巴赫以后,我又重新分析處理過,發掘了許多不曾注意和聽見的和聲,竭盡努力地構造更立體的音響效果。但結果卻沒能進入第二輪。我很不解,便詢問劉老師,他說“你的音樂缺乏藝術性,里面只有你曾經固有的學習的影子。你需要去聽歌劇,去看舞蹈,去聽不同的樂器演奏”。之后經過一番思考,我決定再也不彈自己不喜歡的作品,因為其中沒有我想要的東西。那段時間我聽了一場馬友友的音樂會,深深地被他演奏的埃爾加《大提琴協奏曲》中動人的音樂性所觸動,但我認為自己不是那樣的音樂家,我做不到。
另一件,是那年暑假我回到國內,很想找您聽聽“哥德堡”,聯系到您后,也是來到您在蘇馬蕩的一個臨時住地,將“哥德堡”彈給您聽。
但:是啊!我記得當時聽你彈了以后,第一感覺是非常吃驚。
杜:對!您當時說,“我很驚訝你能學這樣的曲子,并且我認為你彈得很符合巴赫的風格”,并建議我“明年你研究生畢業,就用‘哥德堡’開音樂會,回國來演出”。 我備受鼓舞。我還清楚地記得初中時彈巴赫平均律上冊《C大調賦格》曾被您大加贊揚道,“在我所有學過這首賦格的學生中,你是彈得最好,聲部最清晰的一位”。這或許與我的天分和熱愛巴赫有關。那一次又得到了您的首肯和鼓勵,我開始相信自己有能力演奏“哥德堡”。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緣由。那年暑假我在國內一個科普公眾號上看到了一篇題為《什么是卡農》的文章。文章里的視頻引用了加拿大動畫大師羅曼麥克拉倫的動畫,并且用《音樂的奉獻》中的螃蟹卡農展示出卡農與莫比烏斯環的關系。這讓我大受啟發,之前感受到巴赫作品中隱藏的智慧的魔力與歷史上諸多偉大的思考十分契合,它們在我眼前驀然有了具體的呈現,激起了我想要全方位理解“哥德堡”的興趣!
在我全身心投入“哥德堡”的鉆研學習和刻苦練習之際,女朋友跟我分手了。盡管學習“哥德堡”后我逐漸走出陰霾,但內心的空洞并不是瞬息間就能被撫平的,更別說表達愛、讓別人感受到愛了。這件事成了迄今為止最后一件令我痛苦的事,在一起時我卸下了所有的盔甲,將一切寄托在這段感情上,分手后便如同赤身裸體般面對現實世界,需要重新一件件穿上心理防御機制的外衣來恢復。在那之后我決定再也不把自己寄托在任何感情或任何我無法控制的人、事、物上,我要寄托在自己身上,寄托在追逐巴赫、追逐智慧的征程中,同時毅然決定,我要演出“哥德堡”,開自己的獨奏音樂會!
但:一路走來何其不易!在聽過你作為一個年輕鋼琴家對巴赫這部巨作的成功演繹之后,業界許多鋼琴老師都十分期待了解你是如何真正深入其音樂內涵的?非常希望你能講講在學習研究的過程中所經歷的真實故事,分享你最受啟發的感悟和收獲。
杜:從2017年的暑假到2018年的暑假,是我真正仔細研究巴赫的一年,也是真正填補自我“黑洞”的一年。在美國學習的這兩年,通過在學校的學習和對大環境氛圍的感受,讓我更深地認識到鋼琴不是一門孤立的藝術,它是傳達音樂的載體,音樂是藝術的一類,而藝術則是一門深厚的人文科學。它承載了對過去的沿襲與對未來的判斷,以及對當下世界的哲思,是嘗試描述世界的其中一種語言。所以要想解讀巴赫、詮釋巴赫,就要對巴赫身后的世界有所了解。
但:在探尋“巴赫身后的世界”時,你做了哪些工作?
杜:首先我通過不同版本的巴赫傳記對其生平有了大致了解,然后閱讀了一些有關研究巴赫的書目和文獻,比如施韋澤撰寫的《論巴赫》、Christoph Wolff的The Learned Musician和趙曉生先生早期關于巴赫與十二音列的論文等,對我后期演奏“哥德堡”的進步或升華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還有一些涉及巴赫與藝術周邊的書籍,比如GEB(書名中的“G”指數學、數理邏輯專家哥德爾、“E”指當代杰出的畫家埃舍爾、“B”則是最負盛名的古典音樂大師巴赫。書中指出有一條永恒的金帶把數理邏輯、繪畫、音樂等不同領域間的共同規律連在一起,構成了人工智能和生命遺傳機制的基礎,從更深的層次上將巴赫的音樂與自然相聯系。——訪者注)、《現代藝術150年》(涵括近百位藝術家及其代表作,梳理了二十多個現代藝術流派的淵源流變。——訪者注)、古爾德的傳記與文集等,對于調性與無調性組成的音樂世界在我腦中的構建,以及認識音樂、認識藝術,最終回到對巴赫的思考也具有重大意義。
但:除了書本、文獻中的資料,你還曾通過什么方式了解巴赫?
杜:在美國攻讀研究生的兩年中,我除了必修的音樂史與音樂理論課,還側重選修了不少有關研究巴赫和巴洛克音樂的課程。音樂史課,從中世紀到現代音樂,甚至非洲音樂都有一定的涉獵,這些教會我對待任何時期的音樂都不能孤立看待,而要把它放入相對應的歷史中去,根據前因后果來判斷。音樂理論課,讓我不僅補齊了之前欠缺的基礎知識,還系統的認識了勛伯格的理論。其他諸如巴洛克演奏風格、創意曲與賦格的作曲技法、亨德爾風格研究、管風琴、聲樂等課程,都為我搭建了更全面深刻理解巴赫音樂的階梯。
但:看來,你已經建立起非常完善的自主學習和研究的能力,非常棒!從外界的指導來看,在你研究巴赫“哥德堡”的過程中,劉孟捷教授給了你怎樣的幫助和指導?
杜:劉孟捷教授的三次關鍵指導,是我研究巴赫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第一次是我在演奏《意大利協奏曲》的時候,他告訴我所有的句法——Articulation(國內譯為 “運音法”)等都有來源,并非按譜子、按常規就可以得出結論,有時甚至需要研究聲樂的發聲技巧、弦樂器的弓法等,才能得出解決方案,這為我的學習指出了一個精準的方向。第二次是劉老師為我上“哥德堡”中的幾個變奏時,他并沒有在我彈完后立刻給出評價,而是講了一整節課Expressionism(表現主義)的來源與特點。開始我還很詫異劉老師為何要講這個?聽完之后才恍然大悟,因為我之前聽了太多古爾德的錄音,下意識對他產生了模仿。而古爾德演奏巴赫極具表現主義風格,他打亂了巴赫音樂中的傳統關系,依照自己對每個音符的感覺重新處理,所以才有那么多與眾不同的奏法與和聲線條,這和表現主義放大內心感受、忽略現實形狀的特點如出一轍。而劉老師在這節課上從始至終沒有提過古爾德的名字。其實是想告訴我,彈琴需要有藝術原創性,需要有意識地去學習、思考,總結出自己獨立的觀點與風格,不要有對任何藝術家的盲目的全盤模仿。第三次是在演出前,我向劉老師請教,作為演奏者怎樣才能完整、完美、萬無一失地演奏音樂。在日本的失利一直是我的心理障礙,那之后我每次上臺總會提心吊膽,也總因此而緊張出錯。他告訴我,要建立起大腦與聲音的聯系,而非手指和鍵盤。所有的音樂,不是手彈出來了才聽到,而是彈奏之前早已存在于腦海中,這使我受益匪淺。其實您也是這樣指導我們的,比如學習音樂的對比——斷連性變化時,您也曾要求我們要先于手在腦中就建立起音樂與聲音變化的想象。可惜那時自己不在狀態,現在回想起來是同一個道理!
但:經你講述,我相信這些感悟將對你學習、研究其他作曲家的作品也會有所助益!
鋼琴演奏是實踐性的表現藝術,任何理論性的研究必須在實踐操作中通過刻苦的訓練,才能最終以完美的演奏呈現在聽眾面前。那么在實踐操作訓練過程中,你有怎樣的收獲體會與大家分享呢?
杜:我用極強的目的性來安排每天的練琴內容,比如今天要處理三個變奏的聲部區分,這周要將十個變奏的每段線條分別提出來單獨記憶,這個月要重新精細構建整曲的結構,等等。如同建筑一棟大樓,哪天澆灌水泥,哪天粘貼幕墻,甚至某一天發現圖紙有誤需要推倒重建。當我需要讓這些音樂全部生長在大腦里的時候,便對音樂的印象有了要求。而很自然地,為了達到大腦中的印象,技術上就會做相應的配合、調整和訓練。所以我在后來的演奏中能整體上保持較高的質量,并不是單純刻意去追求音質或機能放松的結果,而是在追求大腦中對音樂的印象。當那些三聲部、四聲部復調對位的完美出現讓大腦分泌多巴胺,獲得快感的時候,練琴就變成了練大腦,而不僅僅是練手。這個過程讓我學會真正聆聽自己的琴聲,不是彈出音符后被耳朵聽見,而是通過在腦海中提前建立的完整音樂與聲音,去指導和調整手上的彈奏。如此,自然就會用心關注自己彈奏的到底是怎樣的聲音? 是不是腦中想要聽到的!
但:對于怎么練琴,你剛剛講的正是“動腦用耳”的道理。你說得那番感悟,證明了內心聽覺對演奏質量和效果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
杜:的確,生活中無時無刻的感悟正是我走近巴赫的另一大重要途徑。我在海邊聽“哥德堡”,在白雪皚皚的雪景里聽“哥德堡”,在火車上、飛機上,在波士頓的查爾斯河畔、在紐約的高樓叢林中…… 在任何我覺得美的場景里聽“哥德堡”,就是為了無時無刻不在真實可見、可感受到的現實世界中,去尋找它鮮活的、有生命的律動。
但:聽了你的講述,我被這些有血有肉的故事所吸引,其中大多純粹屬于你特定經歷后的個人感悟和認知,我覺得很有價值,相信它對學習音樂,尤其是熱愛巴赫音樂的人群也是有借鑒意義的。現在,我們再回過頭來關心一下你內心情感方面的變化。我想了解,在你追逐巴赫音樂的過程中,是何時發現自己開始被治愈了?
杜:我真正感受到解脫,是在這期間的一個深夜。那晚我正在翻看朱曉玫教授的經歷與資料,看到她曾經從國內輾轉來到美國,來到波士頓,在一位朋友家的車庫練琴時無意看到了“哥德堡”的譜子,從此迷上了巴赫。后來她考入新英格蘭音樂學院,跟隨Chodos先生學習。這故事驀然觸碰到我那根最敏感的神經,引發強烈的感受遂使我失聲慟哭。因為我走過坎坷和痛苦之后來到美國,來到波士頓,來到新英格蘭音樂學院跟隨Chodos先生,直到最后也決定付出自己的人生來演奏巴赫,成為迷戀巴赫的同路人……這一切竟完全是種巧合!當我得知幾十年前,一位備受尊敬的前輩在同樣的地方,同樣無意識地被引領著走上這條路時,真正發現一切都事出有因,不得不感嘆世間的神奇,感嘆秩序的偉大。那一瞬間,我感覺到那消融的冰川化作一股流淌在山間的清泉,滋潤了我之前人生所有的膠片,所有的痛苦都得到了救贖。
但:這真是你最真切感人的省悟。對于一個如此有思想并經歷了情感磨難的人來說,這就是人生最寶貴的財富!相信正是這些精神財富化作取之不竭的能量,拓展出了你天才人生的更多潛能,使你做成了這件——僅僅是第一件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事。說到這里,似乎可以收尾了,但我依然有好些感興趣的問題,能繼續嗎?
杜:當然!
但:在音樂會開始前,你精心制作了一段視頻。聽說完全是由你自己策劃,自編自導且自己演奏的。我想這是同巴赫、同“哥德堡”、同你緊接著的音樂會一同構建的一個整體。為什么會有這種思考和策劃?你想在演奏開始之前通過這個視頻告訴聽眾什么?
杜:拍攝制作視頻,主要有兩個目的,一是作為除了音樂以外另一種形式的藝術表達,二是在音樂會開始前,對聽眾做一些巴赫音樂的功能性普及。早在大學二年級我就第一次嘗試著拍攝短片,彼時我是個狂熱的弗洛伊德崇尚者,拍過一個實驗短片名為《里比多的幻想》,雖然現在看來略顯幼稚,但確是一次藝術嘗試的萌芽。后來一次偶然的機遇,讓我再次燃起了拍攝視頻的想法,那是在波士頓,我的一位理工科朋友因為好奇來到學校琴房聽我練琴,他對古典音樂一竅不通,我怕他無聊便與他講了很多有關巴赫的內容,而后他聽我練了兩三個小時的“哥德堡”。翌日清晨,我收到朋友發來的微信,他說昨晚聽我練琴之后,回到家又聽了很多巴赫的音樂,興奮到難以入眠。這對我有所啟發,心想若能在音樂會前先向聽眾介紹巴赫及其音樂,或許會對大家接下來的聆聽有所幫助。視頻短片無疑是這種意圖最好的承載方式,遂開始著手制作。
但:在你的整個巡演開始前,我第一次看到你發來的視頻,便對你會把“哥德堡”演奏成什么樣有了概略的知曉,因為視頻當中流露出了你的一些態度和帶有深刻含義的認知。我還發現了你視頻中一些巧思,比如,那三個不同性別、不同年齡的人的旁白相互穿插暗示著復調的意義。再比如,你的選景、圖示,等等,能具體說一下嗎?
杜:在視頻制作中,我貫穿始終的態度就是要追求心中最真實的表達。我想,如若充分照顧了短片的功能性,這些表達能否被觀眾所理解就不那么重要了。其實演奏“哥德堡”時也是如此,許多花心思、花工夫、花時間去雕琢的東西都細微至極,聽眾幾乎不可能第一次聽就有所察覺或深解其究,但我并不愿意刻意做一些內容以求被輕易破解。我相信最真實的表達,哪怕微小,也能夠在潛意識中被傳遞給聽眾。就像這次的短片,我最注重功能性與儀式感,淺一層的內容是在介紹巴赫、介紹“哥德堡”,以及我對他們的一些理解,而深一層的內容,則是在表達儀式感。
比如您剛剛說到的“復調式的旁白”,是我以“三”為基礎,用女人、小孩與我(男人)的聲音撰寫的六組旁白,每個聲音各自講述不同類別的內容,依次出現,甚至有時候為了節奏感而相互疊置,但整體上,所有的聲音又講述著同一個故事,就像復調那樣。關于視頻畫面的設計,我用三個不同的演奏場景將整個故事大致分為三段,剪輯其中一些鏡頭時,甚至用尺子在電腦屏幕上測量調整,要求絕對的平均與對稱。這些心思很難被觀眾捕捉到,但抽象上卻可以讓大部分人覺得很美、很舒服。
但:非常欽佩你有這樣廣博的知識,以支撐如此不同凡響的心理構建,包括你所預見的,人們能或不能理解的意圖。我還想進一步了解你演奏“哥德堡”的過程,有何種思考?有怎樣的情感體驗或表達?技術上又做了哪些設計?在二度創作的過程中,你最大的收獲是什么?
杜:其實我在臺上演奏時,全心投入對聲音的記憶與追隨,腦中并沒有一個具象的畫面。而演奏時情緒則是被忽略的東西,沒有興奮,也沒有畏懼,唯獨在北京的最后一場,彈到曲終的Aria時,我內心充滿了感激,感激巴赫帶給我的所有快樂時光。除此之外,臺上的一個半小時對我來說快如十分鐘,完整講述完故事便退場,所以演奏時對于手上的技術完全注意不到。其實這些都要經過一個“融化”的過程,把思想、情感、技術全部化作大腦中對聲音的想象,當然,這個過程是通過不斷熔煉、不斷演奏、不斷練習、不斷上臺演出來達到的。
但:能不能總體的概括一下你對“哥德堡”的理解與詮釋的內涵?
杜:巴赫對于我的現實意義猶如一劑良藥,治好了我將近十年的痛苦、迷惑與混亂。若從根本上看,則可以認為是巴赫賜予了我思考、處理一切問題的方式與規則。在我的理解中,巴赫的音樂是對事物與情感的客觀描述,這個特征是從他的生平中可以看到的,并非僅憑我的直覺。他的大部分人生都在為宗教服務,創作了諸多的宗教音樂、眾贊歌、康塔塔、清唱劇、受難曲等作品,往往都是以原著或經過改編的宗教著作為歌詞,音樂創作完全以描述宗教為目的,不能加入過多的主觀感情因素。由此,為了理解“哥德堡”,我學著理智客觀的觀察、分析和應對這個世界,像個“機器人”。
在學習理解巴赫音樂的過程中,我終于意識到,巴赫的偉大,就在于那永不枯竭的創造力與對自我挖掘的渴求。巴赫是一個虔誠的路德教徒,所以他的音樂中常有描述圣經里的畫面,比如受難、倒下、復活、嘆息、天國的快樂、罪孽的痛苦,還有海洋、風、波浪……這些宗教元素都需要他用音樂來客觀描述,其中不乏一些獨特的、固定的音樂語言,例如,連續二度下行重復第二音的小連線常用來描述嘆息;連續上行的附點跨行六度則用來描述復活和堅毅的力量,等等。正是這種奔騰不息的創造力和對探索音樂本身的自我要求,使巴赫的音樂無限接近宗教所需的莊嚴感、儀式感,正所謂“接近神”。即使在創作無須遵循宗教限制的器樂作品時,這種特性也依然清晰可見。巴赫一直在嘗試發掘更寬廣的音樂語言,尋找音樂更多的可能性,比如調性的邊緣到底在哪里?除了倒影、鏡像、反向,音樂的進行邏輯還有哪些形式?大腦對于多聲部的處理能力到底在什么范圍,是否可以為六聲部、七聲部?在他的各部作品中,都能捕捉到對于此類問題的思考。
巴赫用多年的實驗研究探索著音樂本身,用他明晰透徹、不摻任何雜質的音樂語言描繪萬事萬物,盡可能地還原著這個世界。用怎樣的對位表達快樂?用怎樣的旋律描述波浪?用怎樣的氛圍能讓聽者得到上帝的救贖?甚至風的速度、云的韻律、水的流動,快樂的明暗度、悲傷的緊張度,等等。在我的認知里,巴赫就是這樣的一個音樂家。而我對巴赫的演奏和詮釋,正是在他的音樂中探尋這些問題,追求這個世界的本質。
但:經你解讀的“哥德堡”為大家帶來了一次全新的感受,引人在音樂中無限遐想,有情感的、畫面的、意境的……許多情緒是人生經歷中衍生出的感悟,這更像是巴赫在宇宙中給我們的引導。對于許多聽眾在聽你演奏后涌發的萬千感觸,你怎么看?
杜:對于從大家那里得到的反饋,我也有所思考。我在演奏巴赫的過程中無數次落淚,但這種感動并不是由任何人、行為、感情或事物觸發引起的,而是毫無理由的。比如我獨自在邁阿密夜晚無人的海灘上聽著“哥德堡”時,被波浪的韻律所感動流下眼淚。再比如一次演出前彈到最后的Aria時,我轉頭看見窗外草坪上孩子們的嬉戲打鬧,為美好的生命力所感動流下眼淚……這些體驗并無道理可言。而為什么我的演奏可以打動一些人,或許是因為我將這些對自然觀察、對情緒捕捉的感動,盡力的還原到了音樂廳,還原到舞臺上。所以我想,并不是我的演奏打動了人,甚至不是巴赫的音樂打動了人,而是自然,是這個大千世界承載的萬事成長令人感動罷了。
但:這就是巴赫的偉大之處!巴洛克時期,受到歷史和樂器的諸多局限,表達音樂的載體也相對落后,但巴赫的創作完全是為了音樂本身而非某種樂器。所以到了現代,在經過歷史磨礪鍛造出精良完善的鋼琴樂器上也能演奏出另一番全新的詮釋版本為眾生所接受。可見,巴赫的音樂的確是描述這浩瀚宇宙、神秘世界的其中一種語言!
杜:是的,我只是盡力表達著在我眼中巴赫想要表達的東西,巴赫卻是在盡力地表達著這個世界,他的音樂在時間和空間的維度上都可以說是永恒的、無限延展的。勛伯格受到巴赫的啟發大膽跳出調性世界,又得到其傳承,致力于讓音樂回歸音樂本身,推導出了十二音體系,這是不是巴赫百年后依然影響著世界進程的體現呢?抽象主義先鋒康定斯基聽過勛伯格的音樂會后創作出《印象3號》,決心大膽重新定義藝術,這是不是巴赫的美學追求在跨越著門類間的阻礙呢?大部分的音樂家只是在音樂里享受、發泄、游離,而我認為真正的藝術家,是肩負著時代、藝術所賦予的責任的,如同巴赫那般,對于音樂本身進行真正的創造與探索。如果說音樂是一門語言,有的人用來寫小人兒書,有的人用來寫肥皂劇,有的人用來寫言情小說,而巴赫則是在譜寫著對于藝術、美學、人類與世界的哲思。這正是我追逐巴赫,同時也是巴赫值得被追逐的原因。
但:最后,我想知道,對于巴赫的繼續研究,你有什么進一步的打算?
杜:我希望未來能夠成為一個研究巴赫、復調,以及特殊風格時期的鋼琴文獻的研究者。巴赫值得研究的內容浩瀚如星辰,所以在接下來的規劃中,我想一步步學習他的作品,彈奏、演出、錄音……這起碼要花費幾十年的時間。
但:人的一生能做好一件事就很不簡單了,更何況這是個如此大的命題。可惜我對巴赫沒有很深入的研究,所以無法向你提出更具體的建議。但我相信,你以這個規劃為切入點,從極富價值的《哥德堡變奏曲》引導深入,再延伸學習其他作品時一定會得到更加難以意料的收獲。在我看來,你的演奏中已經有了屬于你個人的內容,不同于前人,但現在結論還為時尚早。既然已經有了很好的開始,我希望你能夠在這條路上繼續前進!
杜:謝謝您!我一定會繼續前進。
杜天奇的巴赫《哥德堡變奏曲》專場音樂會巡演經由美國波士頓、紐約,到中國北京、上海、深圳、成都,于2018年7月圓滿收官。一路走來好評如潮,國內四地現場聆聽的人,無論內行外行、男女老少,都為之感動并且流連忘返,久久不愿散去。于我而言,感慨與贊賞尚不足以平息內心的激蕩,遂對其進行了訪談,以求深入其心了解他坎坷的學習經歷和研究巴赫“哥德堡”這一曠世杰作的心路歷程與感悟收成,現已將這次訪談整理交付《鋼琴藝術》發表以饗讀者。并將摘來的部分評論收編于結語之后。
“在整晚的演出中,你能聽見天奇在自己的舒適區內外自由穿越……在其天馬行空的同時,又能安然著陸。”“它喚醒了我們的心靈和精神的那個更美麗的天使,在這首神圣而權威的樂曲里,彼此交織,交相輝映。”
——美國文化藝術樂評人David Cieri
“我83歲了,慶幸我活了那么長,今天能聽到你的演出。”
——在波士頓演奏會上的美國聽眾
“他被音樂之神所觸動。我對他非常自豪。”
——杜天奇的導師,著名鋼琴家劉孟捷
“嚴肅而充滿智慧的表演,展示出極強的(演奏者)個體同該音樂的聯系,祝賀其巨大的成就!
——新英格蘭音樂學院評委組
“不得不將杜天奇同最偉大的鋼琴天才古爾德進行比較。在來來去去的鋼琴天才的藍海中,杜天奇已經鍛造了自己的身份。他擁抱前衛的實驗和現代視覺藝術,遠遠超出古典音樂會鋼琴家的職業發展路線。”
——《戲劇時代》(The Theatre Times)
“他的演奏未必會是所有演奏家同行或巴赫專家們聽了都會認同,而我則非常欣賞,敬佩他敢于在被無數名家彈成了不同經典和權威演繹的作品面前勇敢和自信地展示自己的全新原創詮釋”“他這種獨立的詮釋(Original Interpretation)是建立在尊重原作作品的結構(技術層面)和風格基礎(藝術層面)上,用巴赫的音樂語匯表達了自己獨立的音樂藝術思考和獨立的藝術審美。”
——蘇立華《中國又誕生了一位非同尋常的巴赫〈哥德堡變奏曲〉詮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