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從文自傳》中的殺戮書寫看沈從文的自我認知

內容摘要：《從文自傳》是沈從文自我剖白之作，寫作傳記時，他在文壇已小試牛刀，寫下《蕭瀟》、《三三》等文章，但尚未創作藝術水平更高的《邊城》《湘西散記》，有學者指出《從文自傳》銜接沈從文后來的創作，自傳敘述的表層下隱含作者的“自我認知”，[1]但他并未詳細敘述自傳中沈從文的自我認知是什么，他如何實現了這樣的自我認知。而本文正是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殺戮書寫貫穿沈從文青少年時期，尤其能展現敘事自我與經驗自我形象，展現“當下”沈從文對“當時”沈從文認知的變化。本文將通過離析《從文自傳》殺戮場景中的敘事自我和經驗自我敘述，觀察沈從文的自我認知：冷靜對待自己曾不自知的愚昧，同時宣揚與愚昧混雜的人性之美。

關鍵詞：沈從文 《從文自傳》 殺戮書寫 人性之美

一.從《從文自傳》討論沈從文自我認知

1.殺戮書寫展現了敘事自我與經驗自我形象

敘事自我是以現在的、或者說后設的視角敘述的敘述者自身，經驗自我指的是模擬記憶中的自我來敘述的敘述者。《從文自傳》在敘事自我和經驗自我兩個敘述視角之間切換，交織塑造了當下沈從文和當時沈從文的形象。

《從文自傳》中的殺戮場景尤其能展現敘事自我與經驗自我的形象，展現“當下”沈從文對“當時”沈從文認知的變化。原因有以下幾點，其一，《從文自傳》的殺戮書寫貫穿沈從文早年生活，可以連貫地展現沈從文自我認知及其變化。其二，殺戮場景中，敘事自我和經驗自我都在場，但兩者作用與狀態不同，經驗自我從對殺戮好奇的少年成長為對殺戮從殺戮中看到人性美的青年，還原了沈從文成長歷程中對殺戮態度的變化，而敘事自我曾殺戮是愚昧的，展現了三十歲的沈從文對回憶中的自己面對殺戮時的態度的思考。其三，殺戮書寫幫助沈從文凸顯其鄉下人身份，凸顯自己與城里人的不同。他以經驗自我還原面對殺戮時自己的種種反應，以確立自己是“鄉下人”的同時，確立了自我。

所以，本文將梳理《從文自傳》的殺戮書寫，以觀察初露頭角的沈從文的自我認知。

2.以敘事自我與經驗自我——展現自我認知

寫下自傳時，沈從文僑居城市十年，其間，他的創作曾流露出鄉下人在都市的卑微感。在《自傳》中，他首次以“鄉下人”自謂，[2]并將“鄉下人”與“城市人”對比，肯定“鄉下人”本真、古樸、順應人性的人生形式。

沈從文曾宣稱：“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可見他醉心于人性之美。回想起少年時目睹的殘忍的殺戮，他也盡量還原當時質樸的、未開化的視角。

沈從文還原少年視角意義何在？自傳中，沈從文開掘青少年時期自己的真實感受，塑造一個獨特、尚武、高大的自我形象。張新穎認為，沈從文自傳的完成，意味著找到了獨特的自己，達到了更高的文學境界，代表作《邊城》就呼之欲出。[3]

作者醉心于湘西人性美，其實也深諳湘西的愚昧與落后。自傳中的敘事自我發出對愚昧殺戮的哀嘆，也感慨湘西質樸的人們命途多舛。由此看來，他確立自己是歷經殺戮的“鄉下人”，并不是為了盲目吹噓自己作為湘西人血液中的勇猛，而是冷靜對待其中的人性美。接下來，筆者將結合文本具體分析《從文自傳》殺戮場景中敘事自我和經驗自我體如何體現沈從文的自我認知。

二.敘事自我與經驗自我——從沈從文對殺戮場景的觀感看其自我認知

1.兒時沈從文——好奇、勇敢

《辛亥革命的一課》講述面對戰爭引發的殺戮時，兒時沈從文表現出好奇和勇敢，這是經驗自我，而作為敘事自我的沈從文，對童年經歷反應平靜，冷靜陳述如今自己對殺戮的理解和殺戮留給自己的觀感，不強加褒貶。

文中，經驗自我敘述兒時沈從文巴不得打仗，戰爭當晚，他半夜醒來問父親究竟殺過仗了沒有，[4]這時在他的認知里，戰爭符合家中尚武審美，不是殘酷無情的。即使擔心參戰表兄的下落，他聽說衙門口有很多人頭和人耳朵，還是“又歡樂又嚇怕，興奮得臉白白的，簡直不知道怎么辦”。[5]街道異常安靜，經驗自我認為“像過年一樣”，[6]這就將戰爭的肅殺氣氛比作過年喜慶氣氛外的空寂，道出兒時沈從文內心的竊喜，家門外的戰爭和殺戮，對他來說是值得探索的新世界，所以，張家老爺上街看熱鬧時，他父親也問他怕不怕人頭，他說不怕，還說“我想看看人頭”。[7]從經驗自我的敘述，可以發現敢不敢看人頭成了父親考驗兒子膽量的標準，年幼的沈從文也沒有辜負希望他成為軍人的父親的期望，表現出勇敢。

描寫兒時面對殺戮時，經驗自我和敘事自我交替構建沈從文的自我認知。看到人頭后，經驗自我和敘事自我觀感不同，經驗自我覺得稀奇，好奇又想不通為什么要殺這么多人，敘事自我則認為，被割下的一串人耳朵是一生再也不容易見到的古怪東西。對于這些人為什么被砍，經驗自我認為爸爸給他的答復不夠令他滿意，他想不通爸爸這么偉大、博聞強識，為什么也不明白這個問題；而敘事自我以現在的人生經驗體悟過去，道出“如今”對殺戮的理解：“到現在我才明白這是永遠在世界上不缺少，可是誰也不能夠給小孩子一個最得體的回答”。[8]對于這場殺戮，敘事自我認為是愚蠢的，經驗自我沉浸在看殺頭的喜悅中，他一有機會就去看殺頭，看殺頭、數人頭是他成長游戲是一部分。但敘事自我則不然，敘事自我“又看著些雖應死去還想念到家中小孩與小牛豬羊的，那分頹廢那分對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遠忘不了”，[9]又感慨“我剛好知道人生時，我知道的原來就是這些事情”，[10]語句中，可見沈從文回想起這段經歷，感慨湘西人民的溫弱，感慨自己成長經歷的離奇。

兒時沈從文面對殺戮場景表現出的好奇和勇敢，被三十歲的沈從文還原，他不美化自己年少時的無知無畏，也不未曾感受到生命重量的自己過分批判，只是以敘事自我的身份抒發對生命的更深層次的理解，感慨湘西人民的溫弱，感慨自己成長經歷的離奇，為他的“鄉下人”身份探尋精神根源。

2.青年沈從文——隱憂、尚美

《從文自傳》主要敘述作者兒時經歷和青年從軍時的經歷，《清響所見》、《懷化鎮》、《一個大王》都敘述了青年從軍時，沈從文在殺戮事件中煥發出自我認知。

《清響所見》記錄行軍至清響時，軍隊對當地人的殺戮以及當地人之間生死決斗。經驗自我平靜敘述到，殺人后，“大家欣賞一會兒，或用腳踢那死尸兩下，踹踹他肚子，仿佛做完了一件正經工作，有別的事情的，便散開做事去了”，[11]經驗自我還原了士兵們殺人后的愉悅，語調之平靜，可以看出沈從文把殺戮當做人性的其中一個面向記錄。其中還提到有兩件與死亡有關的事件在作者的記憶中不能忘去，一是兩個鄉下人當街決斗，直到其中一個人被砍倒，二是奸尸的青年男子覺得，得到了心愛的美麗女子可以無懼死亡，敘事自我說“我記得這個微笑，十余年來在我的印象中還異常明朗”。[12]這兩件事流露了沈從文對死亡的思考，湘西人民為了什么可以去死，他潛意識中認為，為了彰顯自己的力量、為了美麗的女子，湘西人可以不顧死亡，流淌著湘西人血液的沈從文，也是認同這種死法：為了人性中的力與美，是可以不顧死亡的。

《懷化鎮》的敘述中，敘事自我接受目睹愚蠢的殺戮經歷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經驗自我依然孜孜不倦地敘述著樂此不疲的殺戮。文中，經驗自我又敘述了軍人們殺人后的興味：談論殺人有趣之處，殺人以后開心吃肉……而敘事自我說，在懷化鎮看到了許多殺戮手段，“我皆懂透了，又看到許多所謂人類作出的蠢事，……我對于城市中人在狹窄庸儒的生活里產生的做人善惡觀念，不能引起多少興味，一到城市中來生活，弄得憂郁強悍不像一個‘人的感情了”[13]敘事自我雖認為殺戮是愚蠢的，但也接受目睹殺戮的經歷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是年少不自知時，不可自主選擇的生命中無法擺脫的一部分。他認定自己是鄉下人，是因為他的善惡觀念與城里人不同，這印證了上一段所說的，沈從文認為為了人性中的力與美，不需要害怕死亡。這表明這時在他的認知中自己是一個崇尚人性力與美的鄉下人。

《一個大王》中，大王醉心女色，行為出格，司令官不得不處死大王，行刑時，他與沈從文生命的聯系是“我拿護照上原有兩個人的姓名，大王那一個臨時用朱筆涂去，這護照一直隨同我經過了無數惡灘”[14]沈從文專以一篇文章記錄大王懂得欣賞美麗，最后為美麗獻出生命，藉由敘述的力量，為大王賦予了藝術生命，也表露了他認為自己作為鄉下人，想要以宣揚人性之美為任，雖然他知道這種人性之美暗含死亡沖動，但他并不煽動死亡沖動，只是平靜接受成長經歷塑造出的自己。

三.結語

面對殺戮，敘事自我敘述了幼年沈從文的好奇和勇敢，青年沈從文的隱憂和尚美，同時，自傳中的敘事自我發出對愚昧殺戮的哀嘆，也感慨湘西質樸的人們命途多舛。由此看來，他確立自己是歷經殺戮的“鄉下人”，并不是為了盲目吹噓自己作為湘西人血液中的勇猛，而是冷靜對待自己曾不自知的愚昧，同時宣揚與愚昧混雜的人性之美。

參考文獻

1.沈從文：從文自傳[M].湖南：岳麓書社，2010年4月.

2.沈從文：《給一個寫詩的》，沈從文文集[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

3.沈從文：沈從文全集[M].第十三卷：傳記：附記.

4.陳淞：它提供了幾條研究沈從文的重要線索——讀《從文自傳》[J].湘潭大學社會科學報，1984年第二期，81頁.

5.（意大利）羅莎：關于《從文自傳》的幾點感想[J].吉首大學學報，1995年第三期.

6.張新穎：《從文自傳》：得其“自”而為將來準備好一個自我——沈從文精讀之一[J].文藝爭鳴.評論》2005年4月.

7.向潔：《從文自傳》評述[J].求索，2011年11月，257頁.

注 釋

[1]向潔：《〈從文自傳〉評述》，《求索》，2011年11月，257頁.

[2]陳淞：《它提供了幾條研究沈從文的重要線索——讀〈從文自傳〉》，《湘潭大學社會科學報》，1984年第二期，81頁.

[3]向潔：《〈從文自傳〉評述》，《求索》，2011年11月，257頁.

[4]沈從文：《從文自傳》.湖南：岳麓書社，2010.4，56頁.

[5]沈從文：《從文自傳》.湖南：岳麓書社，2010.4，56頁.

[6]沈從文：《從文自傳》.湖南：岳麓書社，2010.4，56頁.

[7]沈從文：《從文自傳》.湖南：岳麓書社，2010.4，57頁.

[8]沈從文：《從文自傳》.湖南：岳麓書社，2010.4，58頁.

[9]沈從文：《從文自傳》.湖南：岳麓書社，2010.4，61頁.

[10]沈從文：《從文自傳》.湖南：岳麓書社，2010.4，61頁.

[11]沈從文：《從文自傳》.湖南：岳麓書社，2010.4，104頁.

[12]沈從文：《從文自傳》.湖南：岳麓書社，2010.4，105頁.

[13]沈從文：《從文自傳》.湖南：岳麓書社，2010.4，106頁.

[14]沈從文：《從文自傳》.湖南：岳麓書社，2010.4，173頁.

（作者介紹：韋丁華，香港浸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