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乾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信息中心,北京 100010)
數字經濟已經成為當下最熱門的話題。自從2016年G20杭州峰會通過《G20數字經濟發展與合作倡議》以后,數字經濟立即成為人們重點關注的內容,一時間各種分析、論述數字經濟發展戰略和政策的學術論文以及一些地方和企業促進數字經濟發展的新聞報道突然間便多了起來,各級政府也開始抓緊研究起草促進地方數字經濟發展的政策措施。從這些現象來看,數字經濟似乎作為一種新興經濟形式,開始對我國的經濟社會發展產生日益重要的影響。
然而,回顧過去20多年的發展歷程,我們發現,因為類似“數字經濟”的諸多新興概念而興起的經濟社會熱潮實在是不勝枚舉。在過去的20年時間里,新技術新業態不斷涌現,與此同時,各種名詞和說法層出不窮,讓人應接不暇。特別是從2008年開始,物聯網、云計算、大數據、移動寬帶等技術幾乎同時密集地出現,近年來又冒出了區塊鏈、新一代人工智能等最新技術。在這些新興技術和概念的觸動下,先后誕生了眾多看似雷同的產業、經濟詞匯。例如,2000年前后,受美國互聯網泡沫的影響,人們喜歡討論信息經濟或互聯網經濟;在2000年之后,“數字城市”成為人們討論的熱門話題;2008年之后,智慧城市的概念大行其道,智慧產業、智慧經濟、智能產業等又跟著登場占據媒體重要版面;2015年,數字經濟興起之后,人們又著手研究各行各業的數字經濟;2018年又興起所謂“城市大腦”的說法……
如何認識這些專業的高新技術概念、如何理解這些技術概念與這些經濟產業詞匯之間的相互關系,不僅考驗著普通民眾的科學素養,也考驗著一些行業干部甚至是工程技術人員的專業認知能力。實際上,目前人們在如何認識這些產業詞匯上是很不一致的。這些“不一致”不僅表現在對于同一個特定現象、特定主體的不同稱謂的不同認識上,也表現在對于同一個稱謂的不同認識上。例如,盡管數字經濟已經成為全社會的一個很常用的概念,但大家對于數字經濟的認識還是有很大差別的,目前能夠找到的數字經濟的定義不下10種。概念和說法上的這種模棱兩可、不斷反復的混亂局面表明,當前我們不僅對單項信息技術本身的特性、作用和影響缺乏深刻認識和理解,更對這些技術對于經濟社會發展的綜合作用和影響缺乏深刻認識和理解。
出現這種混亂局面的根本原因在于,我們未能始終如一地堅持和創新“信息化”的思維和理念。為此,我們有必要簡要地回顧一下人類的信息化認識過程以及我國20多年前所建立的具有中國特色的信息化發展理論的基本內容。
1963年,日本學者梅棹忠夫(Tadao Umesao)第一次提出“信息化”的概念,他在題為《論信息產業》的文章中提出,“信息化是指通訊現代化、計算機化和行為合理化的總稱”,社會計算機化的程度是衡量社會是否進入信息化的一個重要標志。之后,梅棹忠夫的“信息化”概念引起西方社會各界的高度關注并產生了廣泛影響。這種影響可以從兩個方面去認識:從“形而上”層面看,“信息社會”成為西方學界分析工業化社會之后的一個基礎工具,信息社會被認為是工業社會之后人類社會的未來發展形態,成為“后工業社會”“后現代社會”的代名詞;從“形而下”層面來看,信息化被認為是信息技術改造企業業務、提高經營績效的基本過程,CAD、ERP、電子商務等成為企業信息化的基本內容。
“信息化”的概念在傳入我國的過程中,發生了不少有趣的變化。在20世紀80年代,信息化對我國的影響相對有限。一方面,由于我國工業化水平比較低,對于所謂的“后工業化”缺乏必要的認識和理解,因而“形而上”的“信息社會”在我國很難產生多少影響;同時,由于當時我國企業應用信息技術的能力相對較低,信息化“形而下”的表現仍然不甚理想。然而,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隨著“三金”工程的實施,信息化的巨大作用得到認同,促使我們必須從理論上提高和深化對于信息化的認識和理解。為此,1997年的全國首屆信息化工作會議從國家戰略層面提出了我國對于信息化的認識框架,其主要內容包括:信息化是指培育、發展以智能化工具為代表的新的生產力并使之造福于社會的歷史過程;國家信息化就是在國家統一規劃和組織下,在農業、工業、科學技術、國防及社會生活各個方面應用現代信息技術,深入開發、廣泛利用信息資源,加速實現國家現代化進程;國家信息化體系由6個要素組成,即發展信息技術和產業,建設國家信息網絡,開發利用信息資源,推進信息技術應用,培育信息化人才,制定和完善信息化政策(如圖1所示)[1]。(考慮到當時信息技術與信息化應用尚處于初級發展階段,當時信息網絡安全問題尚未凸顯出來,現在來看,國家信息化體系應該加上一個新的要素,即信息網絡安全。為此,后面統一使用“信息化七要素論”的說法。)
與西方國家的信息化認識相比,我國的信息化認識框架更加科學合理:一方面,從國家層面去界定信息化屬性,克服了在發展初期信息化的高技術門檻對于企業信息化建設的巨大障礙,有利于釋放信息化的巨大技術紅利;另一方面,“信息化七要素論”讓我們能夠全面、系統地去綜合認識、規劃和建設信息化,有利于實現平衡發展。回顧20多年來我國的信息化發展歷程,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信息化七要素論”是一種科學合理的信息化認識框架,是我國信息化得以快速發展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

圖1 信息化七要素
然而,最近10年來,作為一種科學合理的信息化認識框架,“信息化七要素論”未能得到一以貫之的堅持和有效的貫徹。雖然信息化也常被人們提及,但其影響國家政策的指導性作用已經大為減弱。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主要有兩點:首先,大概從2008年開始,物聯網、云計算、大數據等新一代信息技術密集涌現,由于每項技術都帶有某種革命性的功能,因而沖淡了人們原有的對于信息化的熱情。例如,從2010年開始,一些地方政府熱衷于所謂的智慧城市建設,紛紛發布當地的智慧城市建設規劃,并以此取代其信息化發展規劃。其次,信息化的理論沒有得到及時更新。面對新一代信息技術作用下的信息化發展局面,傳統的“信息化七要素論”的解釋能力大為減弱,迫使人們另起爐灶、再賦新詞。因此,如何構建新一代信息技術作用下的信息化認識框架,也就具有特別重要的理論與現實意義。
重構信息化認識框架的核心是深刻認識新一代信息技術對“信息化七要素”的作用。實際上,以物聯網、云計算、大數據和移動互聯網技術等為代表的新一代信息技術從架構框架、基礎設施建設、業務應用范圍、參與主體等諸多方面不斷顛覆傳統的信息化建設面貌。具體來說,我們可以基于圖1的“信息化七要素”去詳細地分析新一代信息技術對于信息化建設的作用和影響(如表1所示)。

表1 新一代信息技術對信息化七要素的作用
從表1可見,新一代信息技術對于“信息化七要素”的影響,不僅全面,而且深刻,從而為傳統的信息化建設帶來根本的變化。我們可以從下面幾個方面來分析這種深刻的變化和影響:
首先,新一代信息技術基于信息生命周期重構信息化建設模式。
與以前的IT技術的創新發展不同,這些新一代信息技術具有一個最為顯著的特點,就是相互之間圍繞海量信息的產生、傳輸、處理、決策分析的,前后相互連貫的產業鏈條的形式集中出現(如圖2所示)。新一代信息技術所建立的信息采集、傳輸、處理與應用之間的統一,構建了一種嶄新的“信息化元模型”。而這種元模型也成為當前信息化發展的基本方向,各行各業得以借助信息化元模型的這種統一性去發展各自所需要的新型信息化業務體系,從而掀起新一輪威力更為宏偉強勁的信息化發展浪潮。

圖2 信息化元模型[2]
其次,信息化發展的“重資產、輕應用”趨勢得到不斷強化。
云計算技術和思維使得信息化建設領域出現新的分工、分化。在傳統技術條件下,企業需要自建內部網絡環境、建設專門機房和數據中心、購買各類服務器和存儲器等,耗資巨大,動輒千萬。但是,在新一代信息技術條件下,企業可以不再需要自己建設、購買那些需要巨額投資的東西了,而是向電信運營商或互聯網企業(如已經投資建設大型云計算中心的BAT(百度、阿里和騰訊三家公司的簡稱))租用相關技術條件、軟件業務系統和基礎設施;甚至是容災備份都可以不用管了,因為云計算企業已經具備了這方面的條件。在傳統技術條件下,這些投資占據企業信息化建設費用的絕大多數,給企業發展帶來巨大負擔。我們可以將信息化建設的這些內容看作是信息化建設的“重裝”的部分。
毫無疑問,由“自建”向“租用”的轉變大大簡化了企業信息化建設,企業得以“輕裝上陣”并節省大量的投資費用。在這種情況下,企業的主要任務是規劃合理有效的信息化建設計劃,建立、完善和管理業務數據庫,加強業務信息系統的日常管理與維護,建立相應的管理制度等。我們可以將信息化建設的這些內容看作是信息化建設的“輕裝”的部分①當然,對于制造業來說,與生產線相關的物聯網相關建設投資仍然應該被作為企業產品開發和設備投資建設的一部分。。
隨著信息化日益分化為“重裝”“輕裝”兩個部分,信息化建設日益出現兩種從未有過的現象:首先是各行各業應用信息化的技術難度日益降低、成本不斷下降,信息化日益融入經濟社會發展的各行各業;其次,“重裝”“輕裝”日益分化的趨勢,不僅加劇 IT技術產業、信息基礎設施建設行業的競爭與技術進步,也加快了各傳統行業的技術進步,跨界融合不斷出現,傳統行業面貌開始發生重大變化。為此,我們可以將信息化的這種新的發展趨勢稱為輕裝信息化。
第三,新一代信息技術催生新的信息基礎實施。
從實際應用情況來看,從信息化元模型出發,輕裝信息化開始形成新的信息基礎設施,即“云、網、端、臺”②有人也將這種情況稱為“云、網、端”。具體情況可參考阿里研究院的《中國信息經濟發展趨勢與策略研究》。。具體來說,“云”即是指云數據中心,指基于云計算、大數據技術所建設的基礎設施;“網”即是指物聯網,不僅指互聯網,也包括以感應技術所出現的狹義的物聯網,物聯網將對物體的管理納入網絡化管理中,使得人與整個世界都融入一個統一的平臺;“端”則是指用戶所采用的電腦、移動終端、可穿戴設備、傳感器乃至于以嵌入式軟件形式存在的各種應用功能。而平臺要復雜一些,不僅包括一些基于核心技術和標準而形成的技術開發和運行體系(例如物聯網平臺),也包括經過充分的市場競爭而形成的行業性業務協作機制,例如各類電子商務平臺、社交媒體平臺(如微信等)等。“云、網、端、臺”也成為新一輪信息化即輕裝信息化的信息基礎設施建設內容(如圖3所示)。

圖3 “輕裝信息化”與數字經濟[2]
作為超越模擬技術的一種創新經濟,數字經濟早在20世紀80年代便被提出來,到20世紀90年代得到歐美國家的使用,美國商務部就曾經在1998年發布《浮現中的數字經濟》①該系列有的已被翻譯成中文:姜奇平等譯,《浮現中的數字經濟》,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11月。的系列報告,此后“數字經濟”一詞傳入我國。不過,在2016年的G20杭州峰會之前,“數字經濟”的用法在我國一直未能產生顯著的影響。
“數字經濟”的用法已經跨越20余年,這20多年也正是信息化建設發生重大轉型的歷史時期。因此,“數字經濟”理應隨著技術革新和時代發展而被賦予新的內涵。實際上,G20杭州峰會所發布的《二十國集團數字經濟發展與合作倡議》就認為,數字經濟是指以使用數字化的知識和信息作為關鍵生產要素、以現代信息網絡作為重要載體、以信息通信技術的有效使用作為效率提升和經濟結構優化的重要推動力的一系列經濟活動。該定義實際上也與“信息化七要素”存在很大的相似性。從圖3可以看出,數字經濟其實就是新一代信息技術作用下的信息化的又一個具象化的稱謂和表述而已。從這個意義上講,數字經濟的實質其實就是上述的輕裝信息化,圖3的“云、網、端、臺”即是數字經濟的基礎設施。
輕裝信息化為我們認識數字經濟提供了一個科學合理的認識和理論框架。這也使得我國的數字經濟政策得以建立在一個堅實的科學基礎之上,為我們制定有效的政策措施提供了有價值的參考依據。此外,基于輕裝信息化,我們也就可以比較合理地區分數字經濟與其他概念和說法之間的關系和區別,例如數字經濟與“互聯網+”“+互聯網”“消費互聯網”與“產業互聯網”,以及第三次工業革命、工業4.0、工業互聯網等[2]。
這些年來,就如何應用新一代信息技術促進經濟社會發展,我們首創和引用了諸多的詞匯并以這些詞匯作為戰略或政策,并在各個層面加以實施。一方面,從單個行業或領域來看,這些政策有力地促進了相關產業發展;另一方面,整體來看,一些戰略或政策之間也產生了矛盾和沖突,不利于政策的綜合協調和高效推進,亟待建立科學合理的發展理念、統籌各政策之間的相互關系。
(1)堅持信息化的理論基礎。“信息化七要素論”是我國政府首創的對于信息技術作用于經濟社會發展這一復雜系統的科學合理的認識框架,明確了各相關要素、主要內容及其相互關系、作用機制,并建立了與其相對應的國家信息化管理體系。實踐證明,這個認識框架是正確的、有效的。我們不應該因為某種新技術或新現象的出現而輕易地拋棄這個信息化認識框架。“信息化七要素論”的認識框架應該成為數字經濟、智能產業、“互聯網+”等諸多詞匯或說法的理論基礎。
(2)創新信息化理論。近年來,新一代信息技術的快速發展已經實現了信息化由重裝向輕裝的轉變。與重裝信息化相比,輕裝信息化在基礎設施(物聯網、云計算等)、網絡(移動寬帶)、大數據以及行業門戶網站治理等諸多方面都日益表現出多樣化特征,需要我們加強研究,從不同層面完善、豐富輕裝信息化的理論與實踐。當前,尤其要以輕裝信息化去綜合認識新一代信息技術對信息化建設的各種新作用、新現象、新業態、新形式,并根據輕裝信息化要求優化我國的信息化管理體制。
(3)規范、整合信息化政策體系。這些年來,我國的信息化政策變化太快,各種概念太多,讓人有點兒眼花繚亂的感覺,今后應該對此進行規范、整合。為此,可以考慮以輕裝信息化為理論基礎,以“互聯網+”為政策總綱,以數字經濟為發展方向,構建科學合理的信息化政策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