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美芳
(云南師范大學,云南昆明,650500)
1991年,張承志《心靈史》由廣州花城出版社出版。誠如王安憶所言,“一般來說我們都是在刊物上先發表,然后再出書,但它沒有,這也看出它不被理解的遭遇”[1]。《心靈史》從出版就伴隨著非議,足以想見這部作品的異質性。又如張承志今日所說“它經受了褒貶毀譽的各種頂級的遭遇”[2]。《心靈史》集含混性與特殊性于一體,通過梳理該作品歷來的研究,對于把握、理解作品無疑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作家的個人歷史與思想動態,與其在特定時期的文學創作,密不可分。《讀奇文,話奇人——張承志〈心靈史〉贅言》一文中,以張承志寫作歷程為切入點,梳理張承志的心路歷程,認為張承志從依戀“母親”的小孩,長成追尋“父親”的少年,從個體英雄蛻變為群體的英雄,并得出《心靈史》承載張承志本人的心靈轉變的結論。這篇文章是最早以張承志的精神歷程來闡述寫作歷程的研究成果,這一角度用全景式的視角考察張承志的思想脈絡,有助于我們窺探《心靈史》實質上蘊涵的張承志的動態思想。但是文章在梳理的過程中略顯乏力,在表述方面不夠用力。相反,程光煒在《〈心靈史〉的歷史地理圖》則以更為理性的思維,條分縷析張承志內蒙插隊、新疆考古和寧甘青走訪三段經歷對于他創作《心靈史》的重要影響,認為張承志決定創作《心靈史》最重要的精神誘因也在于此。梳理一個作家的生活方位,以此進行歷史定位的做法,在經典作家研究上曾經多次被應用過,如對魯迅、沈從文等作家的研究,并形成了相對穩定的學術史成規。顯然,程光煒是將張承志的寫作納入主流漢語寫作的研究話語內考察,打破少數民族文學與主流漢族文學的壁壘,相互借鑒。這是一個值得借鑒的研究思路,有助于正確理解及公允評價張承志獨特的文學現象,最終取得對《心靈史》更為深刻的作品闡釋力及見解力。同樣,我認為,張承志作為少數民族文學的大家,梳理他個人的歷史地圖并對其進行歷史定位的做法,對于少數民族文學史的發展和建設同樣具有重要意義。從作家的個人歷史切入,考察特定時期的文學創作,以點帶面,理清作家的寫作文脈和思想動態,防止斷章取義,甚至是將寫作與經歷割裂開來。考察作家各時間段的創作對于文學史的意義,可以得到較為精確的作家作品評價,同時,也為少數民族文學史的構建提供了一種思路。
結合張承志的創作及精神變遷來考察《心靈史》,以文本闡釋文本,而不是將其視為一個孤立的文本,這是對其經典性解讀的認可。將《心靈史》放入張承志的寫作歷程來考察,以點帶面,對張承志的寫作有了較為全局的把握。然而,若是僅僅停留在作家空間位置的轉移,而未將筆觸涉及作家思想發展變化的動因,無異于隔靴搔癢。
以《心靈史》為切入點,探討張承志的文化身份,也是學界持續的關注點之一。《〈穆斯林的葬禮〉〈心靈史〉芻議三題》和《讀張承志的“心靈史”》是最早談及此話題的論文,前者認為《心靈史》是一部宗教文化的史詩,是張承志的信仰自白。《讀張承志的“心靈史”》中,王鋒則認為《心靈史》書寫了回族民族精神和民族特性,且論及“人應該如何生存”的哲學命題,因而有走向世界文學的意義。挖掘《心靈史》的民族特質,闡述該作品對于少數民族文學作品具有重要意義。在《略論張承志的回族文化觀》中,白草則深刻地指出張承志的血統力量和民族學者身份對于回族文化的論述更具情感化和理性化的特點,由此得出既堅實又具有說服力的結論。在“理解宗教型人類的狀況及其精神”的前提下,把握住“存在于研究對象擁有的方式中”的正確方法,張承志一方面論述回族文化與中華文化的同質特點,另一方面又重點剖析了回族文化自身的特質,是一種難以把握的宗教心理。這種宗教心理雖然形成回族文化既有較深刻、美好的文化心理,但同時,又受制于回族的鄉約傳統和小商傳統的外界制約。楊懷中在《回族史論稿》后記中對張承志的研究方法及觀點表示了肯定,但白草在贊同的同時也提出了“如果缺乏心靈體驗,這種研究方法還是有局限”的質疑。在《論〈心靈史〉的宗教母題敘事》中,譚桂林認為《心靈史》延續了20世紀中國小說宗教母題敘事的發展,使伊斯蘭宗教文化第一次在中國現代文學中獲得詩性的闡釋與定位,并且體現了當代知識者對宗教價值取向自由言說的追求。在文學價值及文學史意義層面,肯定《心靈史》的重要文學地位。在《民族情結與人類情結——讀張承志的〈心靈史〉》一文中,楊繼國則將張承志視為回族代言人,認為張承志對民族題材的選擇和大膽表現,對民族史的勇敢探索和民族命運的忠實描寫,是受強烈的民族感情驅動。張承志的寫法打破了文學常規,借鑒了回族哲合忍耶民間記述家的寫作手法,真實而本原地講述了哲合忍耶的歷史故事,特別突出地表現了堅韌、敢于受難的回族民族精神。楊繼國評論道,《心靈史》的出版是中國回族文學和中國少數民族文學新起點的標志,高度肯定了回族作家張承志所代表的回族文學水平。
除了從張承志的回族身份和民族文化來分析《心靈史》,張承志的另一重身份——知識分子,也相繼進入研究者的視野。在《〈心靈史〉與知識分子形象的重塑》一文,王勇認為《心靈史》文本奇特,將研究視點轉向知識分子形象的“我”,認為“我”站在民間立場,是民粹主義的知識分子、有機的知識分子和立法者的組合體。張承志轉向關注底層生活,創作《心靈史》,是對傳統知識分子的反撥。傳統知識分子依賴于體制,站在精英立場上審視問題,忽略了底層深處的生活,在張承志看來這樣的探索是不夠深入和徹底的。蘇濤在《一部知識分子的心靈之史——重新理解〈心靈史〉》一文中,進一步指出《心靈史》是解讀知識分子和民眾關系的重要文本,將其視為反思和批判知識分子話語的重要著作。由此,張承志的知識分子形象,在學者的辨析中得到明晰。
張承志作為回族作家的翹楚,探討回族的文化身份,確有必要進行系統而深刻的研究。研究中,應避免僅僅停留在靜止地看待張承志的民族身份,甚至是淡化少數民族身份和文化背景,刻意把張承志的創作變化當作主流漢文學語境中的特殊現象進行考察,而應在特定的文化背景下考察特殊的文學現象。在全球化、信息化、網絡化背景下,對于作家文化身份的探討尤顯重要。不僅可以探源作家作品文化特色,且對于近年來文化身份焦慮的討論而言也同樣具有必要性。
全球化對中國的影響始于20世紀90年代初,“全球化話語是對全球關系的不斷變化的結構——新的統一和新的斷裂——的回應”[3]。《心靈史》正是在90年代的新思潮傳入中國時應運而生。在《“全球化”語境下的文化抵抗:張承志個案》中,龔剛認為不能斷裂地看待張承志的“抗戰文學”,要將其異國的受“歧視”經歷與他抵制的“新殖民主義”結合看待。張承志認為“全球化”的“世界體制”意味著“西方列強”主宰全球格局,而主宰方式則由“暴力控制”轉化為“文化、經濟征服”,這種體制的時空對應物就是“新殖民主義”。張承志將“全球化”的“新殖民主義”與“本土文化”放置在緊張的二元對立中,他認同自己的少數民族身份、文化——疆域,以及民族、國家身份,并以“抗戰文學”這一話語層面的文化精神來抵制“新殖民主義”。龔剛在這里補充了不僅要以話語來對抗,還應落實在制度。他認為張的自我中心思想有些理想化,應當理性看待其文本文化的對抗方式,還需要警惕其惡化為文化民族主義的傾向。筆者認為,龔剛指出了面對現實問題的張承志,所倡導的“理想主義”是不成熟且狂熱的,容易轉變成極端主義。曠新年《從〈心靈史〉看張承志的寫作》一文,“把《心靈史》放到資本主義全球化的語境中來加以理解,我們才算是走到了《心靈史》的入口”[4]。把張承志《心靈史》放在全球化語境下考察,探討張承志的反抗氣質及其在尋根文學上的意義。他認為張承志的寫作是對全球化的反撥,將哲合忍耶的歷史作為反抗的有力武器。《心靈史》實質上是一種底層立場的充分表達和反抗姿態的高昂展示,同時包含了張承志對“尋找文明的出路”的努力。本質上牽涉到人類追求自由這一個普世性的命題。姚新勇在《呈現、批判與重建——“后殖民主義”時代中的張承志》一文中,進一步剖析《心靈史》所承載的批判力及戰斗意識以及所發揮的作用。姚新勇從“后殖民主義”的角度重點考察張承志《心靈史》、《神示的詩篇》、《荒蕪英雄路》、《清潔的精神》中六種文化精神的基本構成要素,通過功能關系分析,這些要素由形式要素(理想主義)與內容要素構成。其中內容要素構成了“破—立”的關系,漢文化和西方文化在張承志看來屬于需要批判的“破”方,而民族文化、宗教信仰、治學方法屬于“立”方,而形式要素則為張揚少數民族文化的理想。姚認為張的理想主義具有結構功能的整合性,這種整合不僅使張的文本呈現一體性,還整合了張思想中的批判和戰斗意識,使“破”與“立”成為有機共同體,而非單一的二元對立,因此在這組對立關系中還包含著張的一種創新的整體性,姚認為張想在“建立起堅實的新文化的基礎上展開對漢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批判”[5]。由此,姚新勇分析出張承志眼中的中國文化在后殖民主義中背腹受敵的困難處境,需要與少數民族文化平等交流并注入異質成分來保持鮮活的生命力的理想。當然,姚的觀點也是毀譽參半,認同者有之,反對者也有之。
無可否認,《心靈史》很好地闡釋了全球化時代的民族性這一命題,探討全球化語境下的《心靈史》是觀察、理解《心靈史》思想上“孤立一隅”的一個重要視點,具有相當程度的理論參考價值。由此可理清張承志的創作思想,得出一條清晰的流脈,即對抗——追求自由——創新建設。然而,全球化是一個動態的進程,“多義性”的《心靈史》所蘊涵的批判力仍有無盡寶藏,有待更多學者挖掘其中的可解釋性,產生更多的文本意義。
《心靈史》應歸屬哪種文體,哪個文類,自出版以來,一直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命題。張承志本人認為“它同時是歷史,是文學,是宗教著作”[6],徹底否認了這部作品是純粹的小說或是歷史,或者是宗教著作,“也許它的著作性質就如同它的書名,它只是我本人以及千百萬信仰的中國人的心情”[7]。張承志仍舊是以文學性的回答對《心靈史》的文體文類作了說明,對于《心靈史》的體裁沒有給出一個定論。關于《心靈史》文體與文類的觀點,學界大致可分為三種立場。其一是以王安憶為代表,堅定地認為《心靈史》的文類是文學,并且涉及到了文學的本質,“它直接就是一個心靈世界”[8]。但在文體方面,王安憶等以張承志的作家身份為根據,認為《心靈史》是長篇歷史小說,而李詠吟等以敘述方法與語言為參照點,認為《心靈史》是敘述體史詩。其二是以陳思和為代表,認為《心靈史》是帶有文學性的宗教著作,是以文學筆法寫成的教史。其三是以姚大力為代表的歷史學者,將《心靈史》納入民族史的范疇,認定其為歷史學書籍。《心靈史》涉及哲合忍耶大量的教史,關注的焦點主要是歷史性著作。在《非虛構—抒情歷史小說—〈心靈史〉》一文中,黃忠順從中國現代長篇小說文體發展史的意義角度,試圖強調《心靈史》應該得到學界應有的重視。他認為《心靈史》具備嚴密的史學著述方式和強烈的抒情欲望,由此推斷《心靈史》是新型文體, 即非虛構——抒情歷史小說。此篇論文試圖對《心靈史》含混不清的文體作出一個清晰的回應,將《心靈史》視為一個雜糅體,為其命名為以非虛構——抒情歷史小說,這個說法值得借鑒,但仍未能從根本上解決關于《心靈史》文體的爭論,得出定論。
1991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心靈史》第一版。2009年,張承志著手重寫了《心靈史》三分之一的篇幅,以《心靈史(改定版)》(2012)的名義重新出版。但改定版沒有正式出版,而是選擇了印刻收藏紀念的方式。改定版的問世,引起學界對張承志的又一次熱烈討論。張承志坦言,自己花了2O年的時間在各處穆斯林的土地上奔走,修改和重寫《心靈史》用了三年。“對世界形勢、共同體內部之結構、趨向及學術的思考”[9]2015年《文藝爭鳴》第1期開辟了獨行者·張承志研究專輯,其中同時刊登了兩篇關于《心靈史》新舊版本的論文。一篇為姚新勇與林琳的《激情的校正與堅守——新舊版〈心靈史〉的對比分析》,該文指出新版刪除了大量插入性的抒情和議論文字,刪除或弱化了不少涉及宗教方面的激烈性的詞語。另外,學術性第三人稱的敘述得到加強。更重要的是新舊版在思想內容、精神氣質的對比: 一是中國性的增強,宗教性的弱化;二是對“血統論”的批判;三是對體制批判性的增強;四是建構人民共同體。新版《心靈史》較之舊版有了深度修改,修改后仍舊存在的一些問題,則與張承志所內在的一些痼疾相關聯。對比新舊版本,對于《心靈史》這部作品而言,是一種新的探索和研究視點的轉向。社會變遷的大環境下張承志的思想流變與創作的關系,又會延伸出一系列新的研究問題。
同樣是新舊版本的對比研究,楊曉帆則獨辟蹊徑,重返歷史,以改定版的《心靈史》重新闡釋“走異路”的張承志,認為這也是張承志革命思考的延宕。在《“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改定版〈心靈史〉與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轉折”》一文中,楊曉帆認為初版《心靈史》是張承志攜60年代革命理想進入80年代的思考。進入90年代,社會轉型帶來的沖擊以及海外旅居而培養的國際視野,讓張承志對80年代知識框架和文學觀念感到失望。走異路,逃異地,才能重新闡述歷史與個人。為了把他認可的文學觀念延續到90年代,他與80年代分道揚鑣,在國際政治局勢中清理60年代革命遺產,尋找革命的可能。改定版《心靈史》,文風變得平和審慎,注重與民眾的聯系,體現了他自我認同方式的調整(從“人民之子”到“荒蕪英雄”),以及從“人民”到“階級”概念認可的轉變。他認為歷史研究,應該是爭奪文明闡釋權的行動,創造文明共同體的實踐,而階級情感則是共同體達成的基礎。改定版《心靈史》,進一步體現了張承志在意識形態論爭下,避免成為某種體制或意識形態制約下不自覺的發言者的自覺意識。
兩篇論文都涉及到張承志。《心靈史》新舊版本問題值得我們關注、討論,這是作家思想新動態的又一表現。這種“新”也代表著“變”,新舊版本之間的差異,意味著同一作家對同一對象的認知和敘述在不同時間段的變化。這種變化既體現著時代大背景的變化,也體現著作家自己的認知變化。筆者認為,作家的作品不僅僅是作家對世界認知的產物,更是對自己內心深度發掘的體現。因此,《心靈史》不僅是對宗教和信仰的解說,更是張承志對自己內心的獨白解析。由此可見,研究新舊版本的區別和變化,是研究張承志的心路歷程至關重要的基石。
張承志《心靈史》經過學界數十年的研究淘洗,研究者對其進行多角度解讀。某種程度上,正是作品的含混性與獨特性造就了作品可闡釋性空間之大。在作家精神發展歷程的角度,不僅有《讀奇文,話奇人——張承志〈心靈史〉贅言》全景式視角解讀張承志從“個體英雄”到“群體英雄”的精神蛻變,也有程光煒以定位作家歷史地圖的方式來分析其精神的發展與變化。從文化身份的角度,有王鋒、白草的回民身份認同,也有王勇、蘇濤等人的知識分子身份解讀。在全球化的大語境下,也有姚新勇、龔剛等人深度剖析張承志在《心靈史》中反抗了全球化帶來的“文化殖民”,而試圖另尋他路保留少數民族文化的特性。而在文類文體以及新舊版本方面,亦有百家之言來探索《心靈史》的文學價值。當《心靈史》從初版時褒貶毀譽,熱議紛紜,到如今近30年,始終是一個未竟的話題。雖然毀譽參半,但通過列舉這五種不同的解讀方式,也恰恰證明了《心靈史》在少數民族文化、乃至中華文化著作中蘊含著巨大的精神財富供讀者、研究者發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