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瓊(蒙古族)
2013年,我第一次從海拉爾駛向根河。我們走的是老路,過了額爾古納之后不久,車就從平坦的草原駛入大興安嶺林地山區。汽車在山路行駛,路兩側一側是山,一側是水。路依山而彎曲多變,傍水則風景旖旎而秀美。山并沒有名字,是連綿起伏的高地,水則是根河,一條剔透的河水穿行在灌木林中時隱時現,在拐彎處沖出茂密的林木,淙淙的流水清澈見底,即使是在車上的快速一瞥,也能看見河底的鵝卵石。河水把我們帶向城內,城市以河水的名字而命名,根河是蒙古語“葛根高勒”的諧音簡稱,意為“清澈透明的河”。我們的腳步并沒有在城市過多停留,城市三面環山在吸引著我們,那么多神秘的綠色一貫而終,釋放著負氧離子暢快的邀約。
2013年,瑪里亞·索老人還在根河阿龍山的臨時居點散放馴鹿。那一年,我第一次聽說關于她的傳奇?!爸袊詈笠晃慌蹰L”的頭銜就已經頗具氣度與神秘。她童年隨家人,追尋馴鹿的腳步從俄羅斯遷入呼倫貝爾,在廣袤的大興安嶺森林里游獵,敖魯古雅鄂溫克部落與馴鹿為伴,又被稱為“鄂溫克使鹿部落”。以上口口相傳,沒有細節的介紹如同人物簡介,干癟地如同被霜打了的山丁子。在我握住她的手的瞬間,一切改變了。生命的質介通過觸摸而傳遞,干枯的手被歲月吸干了油脂,缺鉀的原因,薄薄的一層皮膚锃亮,老年斑也赫赫發光。她只是握住我的手,一瞬間就撤走了,我卻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的溫度和力量。但那力量中似乎透著一股怒氣:握手的時候她并不看我,把頭側向一邊,臉上也沒什么表情。一定是太多人帶著好奇和觀望的心態,伸出他們并不誠懇的手,他們被“中國最后一位女酋長”的名號吸引,被古樸原始的生活方式吸引。不知道從哪年開始,瑪麗亞·索老人同游客的合影再沒有看過鏡頭。我心里的別扭,老人一定不會知道,就像太多人不顧及她的別扭一樣。
時隔五年,我在某地的一場影展上見到她。她和眾多老者被請去當嘉賓,影展陳列的照片拍攝的就是他們。我看見她坐在眾多民族同胞的中間,身著綠色的鄂溫克敖魯古雅部落長袍,頭上的銀絲被綠底兒粉花的頭巾仔細地包裹起來。她顯得更小了,臉上的溝壑像河底的水草愈發茂盛。大家讓她說兩句感言,于是如詩般的鄂溫克語從她的嘴里滑出,她的女兒翻譯了大概,她說:“家鄉的雛鷹翅膀都硬了,飛回來報答家鄉了。”后來,她從容地唱起了鄂溫克民歌,很長,在空曠的大廳里回蕩。我終于看到她淡然處之的模樣,在族人中間,被母語包圍。所有的看客都在外圍,在她看不見的背后。
2018年,我再到根河,是為了參加內蒙古第二十一屆鄂溫克、鄂倫春、達斡爾民族文學創作筆會。難得請來了嘉賓烏熱爾圖先生,他是鄂溫克族在中國當代文壇的一面旗幟。曾經在八十年代初連續三年獲得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對于這些褒獎,烏熱爾圖總是謙遜地笑笑,一揮手。對于他,我于陌生的邊緣徘徊,卻又有幾分熟悉。2014年大年初二,我在單位值班,和值夜班的大爺交接,他告訴我烏主席在樓上?!笆裁礊踔飨l是烏主席?”我詫異。他扯著沙啞的大嗓門說:“烏熱爾圖主席,你不知道???”我知道烏熱爾圖,但卻不知道他在我的樓上。工作一年,從未與他照面。烏熱爾圖,是呼倫貝爾文學青年都想見上一面的神秘偉人。于是,我拿著過年的糖果,只有可憐的兩塊,爬上三樓,不多的樓梯記錄了我沉重又輕快的腳步,遲疑又決絕,激動又喜悅。我當時的樣子靦腆極了,語無倫次地表達了崇仰之情,把兩塊糖塞給了他??磥砦疫€是有一點教養的姑娘,知道不能空手拜見,兩顆糖竟然換回了一本他的著作《呼倫貝爾筆記》!他在扉頁上簽上名字遞給我,囑咐我,年輕人要多讀多寫。我忘了是以怎樣的心情走出了他的辦公室,下了樓。從此,我的頭上多了一位神明。
如果不是刻意拜訪,仍然很難遇見天天來單位的他。那時候他已經退休了,每天避開我們上下班的時間,去到他的辦公室讀書寫字。從第一次拜訪后,三樓他的辦公室,是我想象的烏托邦。兩人座的真皮沙發上,左邊高高堆起了兩摞書,《南方周末》《參考消息》《文藝報》隨意地放在右邊平而寬的扶手上,近期閱讀的書中間都會夾著一根紅藍鉛筆,他應該是一個邊讀邊記的好讀者吧,紅色勾畫喜歡的字句,藍色用來標注自己的感想,雖然我從來沒翻開過這些夾著紅藍鉛筆的書。他有早上先看報的習慣,坐在有點塌陷的沙發上,翹著二郎腿,戴著老花鏡,把報紙全部打開,離自己老遠。他抖動報紙換面的時候,動作很硬朗,像他和我們打招呼一樣,大臂帶動小臂有節奏地一抖。如果在十點之前去他的辦公室,就會看見一個和書坐在一起,脫離了繁復行政工作的老作家的悠然。
來到根河,參加筆會。開幕式上,安排了烏熱爾圖講話。他語氣和緩,眼神誠懇,他說根河是他文學起步的地方,告訴大家文學創作要擺脫偏見,營造平穩善良的心境,開拓自己的視野,持有豐富的想象力。他謙虛地說這些是通識,其實是他看穿了大多數人在創作中誤入的歧途,他像路標一樣,及時攔截在錯路上越走越遠的人們。臺下的作者,安靜屏息側耳傾聽,很多人舉起手機,十幾分鐘一動不動地錄下他的講話。其中一位作者發了微信朋友圈,他的話令我印象深刻:“每個民族都有在暗夜舉起火把的人,都有在精神高地上默默堅守的人,這是一個民族的品格。在當今這個時代,這種堅守更艱難,也更有意義……烏熱爾圖先生就是這樣一個人。”
根河,給了曾經迷茫年少的他成長的機會?!拔母铩逼陂g,他從家鄉輾轉來到父親工作的根河敖魯古雅鄉,成為了一名獵民。族人沒有過多的言語,把他視為自己人,完全地接納了他。給他一把獵槍,從此他與茂密的森林為伴,把敖魯古雅人當成親人。后來,在村邊的小河旁,他意識到自己還有另一種生命,他如饑似渴地閱讀一切帶文字的東西。他嘗試用文字表達來路紛雜的思想和理不出頭緒的情感,他的故事簡短而雋永,語言簡單而有力。慢慢地,他的名字同那條叫敖魯古雅的小河聯系在一起,還有居住在小河邊人們的命運也融入他的藝術聯想之中。1978年《人民文學》雜志發表了他反映鄂溫克族獵民生活的短篇小說《森林里的歌聲》,他由此正式走上文學創作之路。
1978年,瑪利亞·索老人還是一位五十歲上下的中年人,她的孩子們和烏熱爾圖相熟,是獵場上的伙伴。她看著這名慣于沉默、眼神清澈的男孩成長。他放下獵槍,在心里揣滿對文學的渴望和對鄂溫克人的愛戀,拿起一支筆走出敖魯古雅走向更廣闊的天地。
整整四十年過去了,曾經的少年已經年近古稀,他生活過的敖魯古雅鄉幾經搬遷,如今在根河市不遠處定居下來,成了收門票的景點。新敖魯古雅鄉里沒有瑪利亞·索,也沒有獵槍。家家住在芬蘭設計師設計的北歐風格別墅里,開設特產商店或家庭旅館。過去流動的敖魯古雅鄉,流動的獵民生活在烏熱爾圖小說里安靜地沉睡,又被讀者一次次的閱讀喚醒?,斃麃啞に饕矎陌埳降木铀徇w下來,聽人說她在莫爾道嘎出現過,那里曾經是敖魯古雅人的獵場,只是槍聲不再響起,只有鹿鈴回蕩,馴鹿定期從林中回到老人身邊,貪婪地舔舐鹽巴。
根河也變了,變成了國家一流的旅游小城,在入城的路口處設有旅游服務中心,沿河的堤壩修建了漂亮的公園。通往根河的一條新修的公路繞開了連綿起伏的地勢,變得筆直而平坦,一切都在為速度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