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父親和母親的歌

薛文芳

在父母親身邊，每天都是節日，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吃得香吃得飽，睡得黑甜，說話膽氣壯，對人世和生活充滿向往。

在父母親身邊，愛看新聞，關心世界上的糧食和蔬菜，愛看各地農業園致富經，各類英豪光榮榜，愛聽歌，愛看舞蹈，有耐心看一部劇，跟隨著劇里的喜怒哀樂。也想做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過一番精彩紛呈的人生。

在父母親身邊，有時說話哇啦哇啦的，氣急敗壞;有時笑聲嘩啦嘩啦的，無遮無攔;更多的有時，是晴空朗月，通透皎潔。世上唯有父母親最懂你，永遠和你的心相應，句句話都妥帖，所有舉動都合宜，身份是父母，整個身心也在做父母，永遠“在場”，永遠不會”“疏離”，不會像我們這茬人對娃，一會兒像爹媽，一會兒像玩伴，一會兒要崽子反過來照顧。

就因為有完美的父母親，自己一直長不大。也不許長大。每次去探望，都好像是求照顧去了，才5歲。進門，拖鞋遞過來，包接過去，衣服掛起來，衛生間熱水足，廚房里飯菜香，立刻要我休息，喝水，吃飯，吃更多，再多些，再喝水，吃水果，看電視，瞇會兒，同時說話。惦記問詢沒來的兩口兒。問下頓下下頓想吃啥，冰箱里冷柜里還有菜場早上新來的好東西，務必吃到胃疼。胃疼也不許叫。

走到小區院子里即可仰望窗口那匹唐三彩的駿馬還在昂首嘶鳴。圍墻外依然有鍛煉的人在體育場里走圈兒。電廠的大煙囪發散了白煙無聲無臭。一行鳥兒在更肥的葉梢兒談論清晨的雨。樓道里香氣催人淚下，海拉爾鐵北地區菜市場、海三中旁邊海鮮店、友誼慶客隆各大超市的水陸精英，先于我登陸。姐姐姐夫哥哥嫂子大外甥大侄子至少早半天到，與生活同仇敵愾的人們。不像我永遠活得好似在云端。碧玉簪的葉子矢志不渝油綠得發黑，往往開出皎潔的花朵如白玉般的。母親殷切的笑容和父親合謀的瞇瞇笑，是每次聚會大餐的開胃菜，使我化身饕餮，舌卷風云。關鍵食材鮮滋味兒美，大廚們烹飪精細，舍得工夫，家宴顏色干凈，口感清新，色香味齊備而不油膩，調動的是歡喜感恩的心，而非腸肚貪婪的欲，所以沒感覺在嚼，就下咽了;沒覺得吃的多，就已經撐到了。

要是有事想出門，老爸一定邊聊天邊盯著墻上的石英鐘，怕我誤事;打電話訂車，同時備好打車錢，到我妥妥地上了車才去休息;計劃中的返回時間還沒到，就開始估算路程（老媽的熱飯熱菜在鍋里默默等候），掐分數秒，耽擱久了些，一定電話追問，好像人在外面容易被綁架或走失一般，直至我進了門，方才長出一口氣，兩顆蒼老的心兒歸位。

相見亦無事。要緩一會兒，母親才會絮絮說幾句近況，其實兩人也有點小恙，不叫我們知道，現在也都好了。再翻出添置的新衣，便宜而美麗，兩人穿上十分登對。要是一次購得了兩三件，更是歡喜。再講講家族里其余長輩，近況如何，人情咋樣。又怕我暈車累了，捧出云朵般輕柔的被子，叫我睡一會兒。

奈何每次時間短。像嬰兒對父母，或戀人對戀人，久別重逢，會浪費不少好時光。比如，宴會中段，父母親吃好了，大家談興漸濃，母親會輕輕拉一把父親，叫撤退，理由是大家可以坐得松快點，還不會太悶熱。我攔不住，怏怏地看父親藏起他的怏怏。最歡樂的時光其實是在盼望期等待期籌備期，在燉羊腿兒的鍋子的氣泡里。幸福的現實展開時，叫人如何承受這生命之重。花開一半酒至半酣，一切省著點兒用。心兒朝你打開，打開了又合上，皆因它太柔軟太柔軟，輕易受傷。

打開之后是焦慮。父親的方式是數落。這世界上有許多“應該”，大部分在我父親那里。意思是你本該，你有能力做到，能做到會多么好。昨天前我還年紀小，才五歲，誤把這數落當批評。一夜間忽然明了，世上有多少經由父親數落化成的星星，就有多少星星化成的愛。

母親的方式是展示她的孤單。太孤單了。雖然有白首同心的老伴兒。母親的功能是擴展她的無私與愛。愛的指向散落在四方，母親的愛就只有來處，沒了去路。被腰斬的愛，被折翼的天使，被拒絕的表白，不得不荒涼的黑土地。

我摩挲她后背。摟著她親吻她。使她漸顯凍結的笑容重又綻放。像嬰兒終于回到母親懷抱，戀人終于盼到戀人回應，她笑了一下如閃電照耀夜空，那么不由分說的母性的光輝。

然而這便是分離的前奏。

我們都硬起心腸，我們家的人都擅于假裝。最老的人假裝不害怕衰老，高興子女在天上飛，有風托舉著，彼此生命似都獲得了自由，多好;子女們假裝很享受飛翔，因為這自由里，裹著好些個渴望，好些個向往。

于是還是回到平靜吧！離開或再來。探望或不探望。愛一個家和愛許多人。把這一刻的生命拋出去，融入浩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