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中等收入群體的產生機制、特征與功能
——基于四川林鎮(zhèn)的田野考察

高 萬 芹

( 武漢科技大學 文法與經濟學院，湖北 武漢 430062;武漢大學 中國鄉(xiāng)村治理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 430072)

一、問題的提出

隨著市場經濟發(fā)展和貧富差距的擴大，大量學者開始關注和研究中國的“中等收入群體”(也有人稱為“中產階級”或“中間階層”)，以探求中國社會的穩(wěn)定力量[1]。這些學者受西方“橄欖型結構”“中產階級”理論和經驗的啟發(fā)，認為“中等收入群體”是彌合階層分化的穩(wěn)定力量，是未來中國社會應該推進和發(fā)展的方向[2]。特別是黨的十六大、十七大、十八大連續(xù)提出擴大和培育“中等收入群體”以來,學界對中等收入群體的研究更加火熱[3]。目前，學界對中等收入群體研究多是基于國外“中產階層”的內涵和標準，集中研究城市小資產階級和白領階層[4]，認為“中產階層”并不等于中等收入群體，應該對“中產階層”進行嚴格界定，把一些不符合標準的“中等收入群體”剔除在外[5]。一些學者也指出，這種以國外的經驗和標準來研究中國社會結構和中等收入群體的做法并不符合中國的國情和現實，中國的社會結構以農民和工商業(yè)個體戶為主體，他們在收入上難以達到國外“中產階層”的標準，也無法在短時間內涌現出大量的白領“中產階級”，因此，對中國社會穩(wěn)定力量的認識，無法完全按照國外的標準和模式[6]。有學者進一步指出，中國社會穩(wěn)定力量應當從城鄉(xiāng)二元結構和農村內部來理解[7]。中國是一個農村人口占主體的國家，農村社會更關涉到全局穩(wěn)定，因此，應當研究農村社會的結構及“中等收入群體”[8]。

由于受到國外“中產階級”理論和標準的影響，關于農村“中等收入群體”的研究成果比較少，且多采用國外“中產階級”的劃分標準[9]。但是，也有少量學者基于長期的農村調研，從村莊內部來認識農村中等收入群體，他們研究發(fā)現，當下中國農村社會正在形成中等收入群體占主體的村莊社會結構，農村社會的“去階層分化機制”，導致富人群體正大量離開農村[10]，中等收入群體成為農村社會的主導群體，這一群體年收入在5萬至20萬元之間，占到中國農民總量的80%左右[11]。這些研究集中于分析農村“中等收入群體”的概念、內涵和作用，但由于研究尚處于探索階段，對中等收入群體的內涵、類型缺乏清晰統(tǒng)一的標準，對中等收入群體的稱謂也不統(tǒng)一，有的稱為“中間階層”[6]，也有的稱為“中農”[12]、“新中農”[13]、“中堅農民”[14]、“中等收入群體”[15]等，并且，很少有把中等收入群體的政治傾向與基層治理聯系起來的研究[16]。

本文在概念和內涵界定上，沒有采用國際上通用的中等收入群體的劃分標準來認識中國農村社會的中等收入群體，而是側重于從農民的自我認知和客觀社會事實層面來進行劃分，這是因為，農民的自我認知是基于一定的文化、經濟、社會基礎上的政治心理，是基于農村經驗世界本位上的自我界定，更符合農村實際的經濟發(fā)展水平和社會地位排序。并且已有研究指出，中國民眾普遍存在階層地位認知偏差，超半數的中國城鎮(zhèn)居民低估自己的客觀階層地位，而超半數的農村居民高估其地位，農民在社會分化和流動之中更容易滿足[17]。階層地位認知的城鄉(xiāng)差異[18]，也進一步提高了從農民主觀世界來理解農村社會結構的必要性[19]，可以更好地理解“有階層化差別但無階層化意識”[20]的現象。因此，本文對中等收入群體的劃分標準，涵蓋了農民客觀的收入情況和農民自我認知，也就是說，農村中等收入群體是指以農民的經驗認知和農民的合法收入為標準居于農村社會中等收入水平的群體。 此外，在概念使用上，本文不采用具有明顯階級、階層意識的中產階級或中間階層，也不采用概念較為狹窄且僅限于經營中等規(guī)模土地的“中農”“新中農”等，而是采用“中等收入群體”的概念，以表現其中立性和豐富性。此外，本文論證的重點是空間在場的中等收入群體，亦即“在村中等收入群體”，他們因為長期生活在村莊中，在村莊社會中能發(fā)揮更為重要的功能和作用，給村級治理帶來了活力，也更適合充當村莊領袖。

為系統(tǒng)理解和分析農村社會的中等收入群體，筆者在川西平原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林鎮(zhèn)展開了為期三個月的調研，以充分了解和認識這個群體產生的基礎、經濟社會特征、參政動機及其在村級公共事務中的角色功能。

二、林鎮(zhèn)的基本概況和社會結構

(一)基本概況

地處川西平原的林鎮(zhèn)，總人口19 788人，轄一個居委會，9個行政村，134個自然村，面積32平方公里，東部淺丘約占總面積的64%，西部平壩約占總面積的36%。林鎮(zhèn)是個純農業(yè)型鄉(xiāng)鎮(zhèn)，地處偏遠、土地貧瘠、地塊狹小，農業(yè)收益低下，沒有較多的工商業(yè)機會和稅收收入，一直以來是全縣的貧困鄉(xiāng)鎮(zhèn)，主要靠上級政府轉移支付維持基本運轉。林鎮(zhèn)的青壯年勞力大多外出務工，但因為外出務工收益不高且不穩(wěn)定，難以支付其高昂的進城成本，農民仍需要依托農村和農業(yè)來維持家庭的生產和再生產。因此，家庭之中沒有外出務工的成員仍在從事農副業(yè)生產，大部分農民家庭形成了“半工半耕”的家計模式[21]，但也有少部分外出務工經商較為成功的農戶，經過一段時間的財富積累，成為村莊中的富人。隨著農民收入差異的不斷擴大，農民之間不斷分化，村莊社會結構也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呈現出龐大的中等收入群體占主導的階層結構。

(二)中等收入群體占主導的階層結構

在市場經濟的沉浮中，小農家庭的發(fā)展能力和機遇并不相同，一小部分外出務工經商的人憑借能力和機遇成為富人；一小部分農民則因為家庭變故、身體疾病等原因無法外出，只能依賴自己的土地保證溫飽，他們逐漸淪為村莊下層。然而，大部分村民既不是富人，也不是貧困人士，他們靠著務工和務農兩份收益在村莊中過著溫飽有余的生活。因此，村莊社會結構總體上形成了上中下三個層次(見表1)。

表1 林鎮(zhèn)的階層結構

資料來源：結合鄉(xiāng)鎮(zhèn)統(tǒng)計站數據和村民采訪而來。

上述階層劃分是筆者結合當地人均收入水平、村民的實際收入和村民自我評價來界定的 。按照國際標準，中等收入階層收入的下限應該是平均水平的 2 倍左右，上限應該在 15 倍左右[22]。按照這一標準，當地農戶收入在6萬～45元萬之間的屬于中等收入階層。但在農民的認知中，一般收入在3萬～10萬元才算作中等階層。收入超過20萬元的就是富裕群體，因為他們與普通農戶有著明顯的階層區(qū)隔，在生活方式、消費行為和社會交往等方面存在較大差異。因此，本文主要從農民的經驗世界和在村莊中的社會地位出發(fā)，把大部分農民家庭的平均收入水平(3萬～10萬元)作為基準線，包含收入在10萬～20萬元的中上階層。

從表1我們也看出，無論是較為富裕的H村、P村，還是中間水平的D村和Y村，乃至最差的C村和G村，這些村莊的社會結構呈現出一定的相似性，都分為上中下三層。上層主要是外出務工經商比較成功的群體，這部分人的收入在20萬元以上，主要是一些辦廠、包工程或做生意的，是村莊中的富裕群體，他們當中有百萬甚至千萬富翁，這部分群體在村莊中占3%左右。他們一般在城里買了房子，實現了城鎮(zhèn)化，屬于“不在村精英”，對村莊的人情往來和村莊公共生活參與比較少，但因為父母或親戚仍在村莊，仍保持一定的聯絡，必要時還會對村級公益事業(yè)作貢獻。

中等收入群體的收入在3萬～20萬元之間，這一階層在村莊中達到80%左右，這一階層又可以分為中上階層(10萬～20萬元)和中下階層(3萬～10萬元)。中上階層所占的比例在10%左右，這類群體主要由一些外出務工的技術人員、種養(yǎng)殖大戶、有經商頭腦、家庭壯勞力比較多的人員組成，他們因為知識、技術和勞動力的優(yōu)勢而成為村莊中收入較高的群體。這部分人除個別人定居在城市外，大部分人由于工作不穩(wěn)定、無保障，吃“青春飯”，難以支付在城市定居的成本，仍然選擇在農村建房定居，他們的人情往來和公共生活仍然是在村莊中展開的。中下階層是村莊的普通農戶，一年收入能達到3萬～10萬元，大部分農戶位于這一層次，占全村70%左右，由于技術性較強的務工群體、能夠獲得較好市場機會的村民在村莊中畢竟是少數，大部分農民仍然是靠進廠務工或出賣體力勞動來獲得收入。這部分農戶一般是年輕夫妻外出打工獲得家庭運轉的主要資金，父輩留守村莊務農，或者丈夫外出務工，妻子在家照顧老人孩子，他們對土地的依賴性比較大，尤其是老人，他們要以此作為養(yǎng)老的保障，務農的收益雖然不大，卻能夠保證農民以較低的成本生活在農村，“進城務工”和“在村生活”作為一種“開源節(jié)流”的生產生活方式，保證了農民家庭能夠體面地完成家庭生產和再生產。

村莊中還有一部分底層人員，他們收入在3萬元以下，這部分人占到15%左右，他們大多是一些老弱病殘或是游手好閑之士，只能依賴土地或是在附近打零工解決溫飽問題，但他們難以體面地參與村莊社會競爭和公共生活，人情社會往來比較少，他們當中也有少量喪失勞動力的貧弱農戶，溫飽也有問題，需要國家提供救濟。

綜上，林鎮(zhèn)形成了中等收入群體占主導的村莊社會結構。這部分中等收入群體除了常年外出務工獲取收益之外，還有一部分農戶在村莊中獲取收益，他們在村莊中所獲得的收入并不低于外出務工經商。為什么在人財物外流的情況下，村莊中仍有一部分“在村中等收入群體” 呢？

仔細觀察“在村中等收入群體”的收入構成，我們發(fā)現，林鎮(zhèn)尚存一定的資源空間和經濟機會，而不像已有研究所展現的那樣，中西部是人財物高度流失的地區(qū)。事實上，中西部農村生產要素的流動也帶來了新的契機，城市化和農民外出務工帶來農村人口的減少，同時也意味著留守農戶土地經營規(guī)模的擴大，農村的生產資料和經濟機會逐漸匯集到少部分人的手中，這就使“在村”農戶有了如陳柏峰所說的成為“農村中間階層”[23]的經濟基礎。并且，農村也并非單純的失血，在城市反哺農村、工業(yè)反哺農業(yè)及資源輸入的大背景下，農村的基礎設施不斷完善，城鄉(xiāng)之間的人財物流動和交換也逐漸增多，這充實了農村的經濟市場空間，提高了農民的收入。

三、“在村中等收入群體”產生的基礎

(一)“在村中等收入群體”產生的經濟基礎

林鎮(zhèn)在村農民群體的生存機會分為兩大類，一類是與農業(yè)生產有關的農副業(yè)機會，一類是農業(yè)生產的上下游環(huán)節(jié)以及一些與農民生活有關的商服項目。一般來說，在村莊范圍內，主要是存在一些農副業(yè)機會，林鎮(zhèn)幾乎每個村上都有自發(fā)流轉土地的情況，有一部分是耕種適度規(guī)模土地的種植戶，還有一部分是搞副業(yè)的養(yǎng)殖大戶；在鄉(xiāng)鎮(zhèn)層面上，商機主要是在流通和消費環(huán)節(jié)上，滿足村民在農副業(yè)生產上下游環(huán)節(jié)和基本的生活服務需求，表現為鄉(xiāng)鎮(zhèn)的商業(yè)網點和服務體系。林鎮(zhèn)大約有230多個“法人” ，主要是個體工商戶，其中集貿市場有108家商戶(有固定攤位，從業(yè)人員來源于鄉(xiāng)鎮(zhèn)各村的村民，以種養(yǎng)殖大戶和老年群體為主)，此外，還有一百多家商戶，分別經營服裝、手飾、理發(fā)、干洗、副食早餐、茶館飯店、農資日雜、超市、醫(yī)藥、裝修、家電、車行、通訊、手機、打印、網吧、麻將館，等等。因此，林鎮(zhèn)的經濟體量雖然不大，但仍有一部分資源和經濟機會讓農民獲得生存和發(fā)展的空間，對于留在村莊的青壯年來說，他們有能力在農業(yè)生產之余，利用閑暇時間從事其他業(yè)務，例如“半農半副”“半糧半經”“半耕半雇”“半農半商”，形成了“半農+”的多元家計模式[24]。

以D村為例 ，D村有19個小隊，3420人，1023戶，全村可耕地有2700畝，還有一些荒地和低洼地，加起來土地規(guī)模達到4000畝。這些土地足夠讓留在村莊的青壯年形成規(guī)模經營。D村的種植大戶有10來戶，一般的種植規(guī)模是7～20畝，有3戶達到40～50畝，主要種植糧食，兼種一些蔬菜、大豆、土豆等經濟作物，農業(yè)管理以自家勞動力為主，種收環(huán)節(jié)雇少量工人。此外，還有養(yǎng)殖戶10多戶，其中4戶養(yǎng)豬、5戶養(yǎng)牛，個別農戶承包魚塘和養(yǎng)羊。養(yǎng)豬農戶除了一個養(yǎng)殖戶的規(guī)模在100～200頭之間，其他大多在20～30頭。養(yǎng)牛農戶的規(guī)模也都在20～80頭不等，不會超過家庭勞動力承受的范圍。D村還有26個商業(yè)網點，包括麻將館、副食品、理發(fā)、修車、糧食加工、蔬菜收購等。這些利潤機會讓留在村里的青壯年有足夠的收入。據統(tǒng)計，D村每個隊有十個左右20～50歲的青壯年勞力，全村差不多有200個，大約50戶～60戶，這部分勞力占到全村的5%～6%，占到留守群體中的10%左右。除了個別身體殘疾、智障人士外，這部分青壯年大多成為留守在村莊的經濟能人，他們有些是適度規(guī)模的種養(yǎng)殖戶，有些在村莊和集鎮(zhèn)范圍內從事多種副業(yè)，成為“在村中等收入群體”。

(二)“在村中等收入群體”產生的社會基礎

除了具備一定的經濟空間，“在村中等收入群體”的產生也與農民特有的家庭生命周期有關。每個農民家庭都有自己的家庭生命周期，家庭要經歷成長、壯大、衰落和死亡的過程，在很多時候需要家庭青壯勞力留守在家中，特別是對于上有老、下有小的農民家庭，以及家中有得大病或精神疾患的家庭。此外，還有一些早年在外務工、四五十歲以后回村發(fā)展的中年勞力，這部分人家庭養(yǎng)老的任務繁重，而他們作為勞動力的市場價值在降低，但尚有一定的勞動能力，他們回村種植一定規(guī)模的土地，再搞點副業(yè)，也是不錯的選擇。

對于這些人來說，他們留在村莊中，就會積極主動地尋找一些經濟和政治機會實現家庭的發(fā)展，而且他們看到了自我發(fā)展的空間和機會，也愿意留在村莊中，他們會根據自身勞動力的市場價值、家庭成員的需要和村莊中的發(fā)展機會，來合理安排家庭內部的勞力和分工，在進城還是返鄉(xiāng)之間作出合理的選擇。但無論如何，農村中總有一部分青壯年勞力因為家庭生命周期和勞動力市場價值降低的情況而選擇返鄉(xiāng)，這就保證了一部分青壯年在村的穩(wěn)定性。

四、“在村中等收入群體”的特征與社會功能

農村的生產資料和基層市場機會保障了一部分在村青壯年獲得家庭生產和參與村莊競爭的資本，他們與大部分外出務工經商的農戶一樣，成為村莊中的中等收入群體。不過，對于這部分“在村中等收入群體”來說，他們與土地、村莊的關系最為密切，他們自身的利益關系和社會關系決定了他們的經濟社會屬性乃至政治傾向。理解這部分“在村中等收入群體”的特征和在村級治理中的角色，對于理解村莊社會的權力結構乃至村莊治理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一)“在村中等收入群體”的經濟社會特征

“在村中等收入群體”大多是一些青壯年勞力，正處于生產能力和勞動力價值較高的階段，也處于家庭生活開支和消費最大的階段，他們由于各種原因沒有外出務工，只能在村莊范圍內尋求各種經濟機會。他們要獲取不低于外出務工農戶的收入，才能比得上村莊大多數人的生活消費水平，過上基本有尊嚴的生活。外出務工或經商農戶所帶來的村莊階層位置排序，讓留守在村莊中的青壯年有壓力，他們經常與外出務工的同齡人和親朋好友進行比較，只有收入不比他們差，甚至比他們還要好，才能心安理得地在村莊中生活，否則，他們會尋找各種機會來擴大自己的收入，提升自己的經濟地位。

與村莊中的老人群體靠務農來滿足自給自足的生活不同，他們進行農副業(yè)生產表現出很強的經營性，追求利潤成為他們的目標[25]。他們不滿足于僅靠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獲得收入，會不斷拓展經營規(guī)模和收入渠道，他們在種養(yǎng)的規(guī)模、兼業(yè)的種類和數量上要超出老人群體。他們可能是承包大戶，撿種或租種村莊中空閑的土地，進行規(guī)模種植(一般是十幾畝～幾十畝左右)，或是搞一些特色作物。他們也可能是養(yǎng)殖大戶，或是拓展收入渠道，搞一些運輸、農機和中介服務，開商店、茶館等。總之，靠著自己的閃轉騰挪、不斷拓展，他們的收入不低于外出務工農戶，他們是留守在村莊中收入還不錯、有一定才干的群體，屬于“在村能人”，他們的人數、表現在各村不一，一般能占到全村的5%～10%左右 。

(二)“在村中等收入群體”的參政動機

第一，“在村中等收入群體”的經濟社會屬性，決定了他們有一定的動力來參與村級治理，特別是當村干部。“在村中等收入群體”長期生活在村莊，他們跟普通群眾沒有什么差異，只是頭腦比較靈活，或是在某方面比較突出，在收入水平上稍高出普通群眾。從普通農民到當選村干部實際上是一種社會地位的上升。他們大多年富力強，承擔著家庭生產的任務，也渴望通過村干部的平臺和社會關系來不斷壯大經濟實力和提升社會地位。

第二，村干部的工資收入雖然不高，但仍能獲得一定的工資收入和福利保障。與大部分中西部地區(qū)的村干部收入一樣，林鎮(zhèn)的主職村干部月收入維持在1300～1500元，書記1590元，主任1490元，文書和婦女主任1300元 。對于中等收入群體來說，沒有這部分收入，也能維持家庭日常的運轉，加上了這部分收入，日子就過得更寬松些。除此之外，主職村干部還有社會保險，而村民對社會保險的期待甚至超過對工資的期待。

第三，村干部能夠借助體制性身份有效地幫助中等收入群體結識村莊內部和鄉(xiāng)鎮(zhèn)層面的精英，從而在土地資源的流轉、市場信息的獲得方面優(yōu)于普通村民，從而獲取更多的家庭發(fā)展機會。一些有頭腦的村干部就可以抓住這些機會，獲得更高的收入。當然，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積極培養(yǎng)和動員也十分有必要，后稅費時期的農村面臨日益嚴重的空心化問題，中西部地區(qū)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培養(yǎng)后備干部的訴求也比較強烈，他們無法留住強人精英，只能積極培養(yǎng)在村的青壯年。一方面，鄉(xiāng)鎮(zhèn)干部利用自身體制性的身份和資源，通過各種手段來動員、培養(yǎng)和選拔一些在村的中等收入群體成員，使他們不斷提升自己的經濟社會實力和政治地位；另一方面，“在村中等收入群體”也確實需要鄉(xiāng)鎮(zhèn)政府的幫助，由于在村的青壯年大多是一些普通農民，并沒有雄厚的經濟實力和特殊的社會關系，只有在鄉(xiāng)鎮(zhèn)政府的幫助下，他們才能逐漸發(fā)展壯大，因此，他們的積極性和能力的提高離不開鄉(xiāng)鎮(zhèn)政府的培養(yǎng)和選拔。

第四，當村干部也能提高自身的社會地位和增添面子榮譽。在農村社會中，村干部畢竟是有一定地位的人，而中等收入群體有可能只是普通村民，從普通村民到被村民和鄉(xiāng)鎮(zhèn)干部認可的村干部，他們能從中獲得地位感和身份感，他們當中一些經濟實力強、公心較好的人也愿意當村干部。因此，我們看到林鎮(zhèn)的村干部，特別是主職村干部，大部分是“在村中等收入群體”(見表2)。

表2 林鎮(zhèn)主職村干部的基本情況

注:數據來源于對各村村干部和村民的實地調研

(三)“在村中等收入群體”的社會角色功能

第一，“在村中等收入群體”的經濟社會特征決定了他們無法脫離土地和農村，仍然需要依賴農業(yè)，需要在村莊中生活，他們的利益關系和社會生活全部在村莊中展開，又由于對土地等生產資料的依賴性，決定了他們對農業(yè)生產和村莊生活更加關心。因此，他們能夠代表大多數人利益，有效地反映群眾訴求，并有一定能力參與村莊公共事務和村級治理。

第二，“在村中等收入群體”更有動力、能力和精力參與農村公共事務。他們自身的發(fā)展與村莊、基層市場密切相關，因此，十分關心村莊事務和國家政策，他們在文化水平和膽識能力方面的優(yōu)勢，使之成為村民接觸外部世界的主要窗口。他們把握資源和市場機會的能力較強、收入水平較高，是基層市場生產、生活服務的主要提供者，在老弱群體占村莊主體的情況下，他們成為村莊公共生活的中心和村級治理的中堅力量。

第三，“在村中等收入群體”十分重視與大多數村民的社會關系。在“半工半耕”的家計模式下，由于大多數村民的收入來源比較相似，他們依賴血緣地緣紐帶，在生產合作、資源和機會共享、生活幫扶等方面有著較強的互助往來。“在村中等收入群體”需要從外出務工群體手中流轉土地等資源，外出務工群體也需要他們照顧家里的土地、房屋和老人孩子等，村民之間也需要在道路、水利等基礎公共品建設上開展廣泛的合作。對于“在村中等收入群體”來說，他們長期生活在村莊中，受到村莊輿論規(guī)范和人情面子的約束力也比較強，比較在乎自己的面子身份，也十分重視與村民的社會交往和人情建構，對留守老弱群體也較為照顧。可以說，“在村中等收入群體”是村莊公共生活和社會關系的重要建構者。

第四，“在村中等收入群體”與村莊的老弱群體形成了緊密的互惠關系。從留守群體的年齡結構來看，林鎮(zhèn)大部分村莊形成了少量青壯年群體+留守老弱婦孺的結構。老弱婦孺群體受限于自身的體力、技能、文化水平和學習能力，在農業(yè)生產、市場對接和村莊公共生活上需要依賴在村的青壯年，而在村青壯年也需要他們的配合來開展農業(yè)生產和公共事務。

第五，“在村中等收入群體”起著緩沖階層分化的重要功能，他們作為中間階層，往往與富人群體、村莊精英、村莊底層人士都保留一定的社會往來。在富人已經實現城鎮(zhèn)化的背景下，他們成為村莊人情往來標準的主要制定者，他們不會像富人群體一樣制定過高的人情標準和社交門檻，能夠讓底層群體有一定的緩沖空間和參與公共生活的能力，并能傾聽他們的訴求和意見，從而緩和村莊內部的社會分化和競爭分裂。在村莊公益事業(yè)上，他們也可以去爭取富人群體的幫助，讓他們參與到村莊建設上來。

五、結論和討論

改革開放以來，農村的生產關系和階層關系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從新的生產關系和階層關系上來認識農村階層的分化，探究不同階層參與鄉(xiāng)村治理的動機，以及階層分化對鄉(xiāng)村社會和治理產生的影響，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目前，關于中國農村階層結構的劃分和認識，學界并未形成共識，大部分研究以馬克思的階級理論和韋伯的多元分層理論作為劃分依據，并以此來考察不同階層的利益訴求和行為動機。馬克思注重生產資料占有關系上的利益相關性，韋伯更注重市場機遇相同基礎上的利益相關性。西方階層理論對我們劃分中國農村的階層結構和理解農民之間的利益關系和政治訴求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但都難以準確理解當下中國農村的階層關系，也難以準確界定中國農村的“中等收入群體”。中國的經濟政治制度決定了中國階層關系的劃分要更加多元。具體說來，中國是一種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體制，有著特殊的經濟政治制度安排，農民的收入構成不能簡單地以擁有土地和生產工具的多少來劃分，也不能單純地以職業(yè)和市場機會作為劃分標準。農民生存機會和收入來源的獲得并不是完全遵循市場機制，也不是國家制度性安排，而是在國家制度性框架和安排下的市場分配機制，是一種雙重的資源和機會分配機制，即從制度性的安排(農村土地經營制度)上來獲得土地等生產資料的使用權，也從市場上來獲得生存和發(fā)展機會。因此，本文在劃分農村的階層結構和認識中等收入群體時，同時吸取馬克思和韋伯的階層劃分方式，既從生產資料的占有和使用關系上，也從市場機遇與職業(yè)分化上，來劃分農民的階層關系，以此來重新認識農村的階層分化和中等收入群體的類型特征，并依據他們的階層位置和經濟關系來認識他們的社會關系和利益關系，考察不同階層的利益訴求、政治主張及其在農村社會中的功能地位。

從農民的市場機遇來看，改革開放以來，市場經濟的形成盡管造成了農村勞動力的大量外流，但也帶來了新的機遇，以市場為主的資源配置方式，讓農村的人口、土地、勞動力、資本等生產要素逐漸在不同層次、范圍內流動。農村基層市場的發(fā)展讓沒有外出務工的在村農民，能夠從基層市場提供的經濟機會中獲得家庭收入來源。小農家庭在參與市場的過程中，不斷根據自身條件進行勞動力優(yōu)化配置，從土地上獲得生存保障的同時，通過市場機制來擴大自己的收入來源，以實現家庭經濟社會效益的最大化。此外，在村莊中，還有相當多的農民依賴土地這一生產資料來保障家庭的生產和再生產。在農業(yè)收益較為低下的情況下，土地之所以能夠成為一個家庭收入的重要來源，主要是因為農民大量外出，農村的生產要素得以重組，土地逐漸匯集到一部分“在村”青壯年手中。當下的城鄉(xiāng)二元體制和以血緣、地緣為紐帶的村莊共同體，保證了小農家庭可以在城鄉(xiāng)之間和村莊范圍內進行土地、勞動力等資源的優(yōu)化配置。“在村中等收入群體”就是在生產要素重組的過程中，一些在村的青壯年通過擴大土地的經營規(guī)模和占有一些基層市場的經濟機會而產生，這些資源和機會也是他們獲得自身經濟社會地位和公共影響力的基礎。

實際上，不僅是林鎮(zhèn)，中西部的很多農村地區(qū)也出現中等收入群體崛起的現象。很多學者在其他地方也發(fā)現這種現象，例如江西[23,26]、湖北[27-28]、湖南[29]等地。也有一些學者從縱向的歷史維度和社會變遷來闡釋中等收入群體崛起的趨勢和必然[30]。中西部的大部分農村既不是經濟比較發(fā)達的城郊村，也沒有陷入普遍的空心化狀態(tài),根據陳錫文的調研數據分析，中西部地區(qū)農村空心化的狀態(tài)只占10%左右[31]，大部分地區(qū)仍然有一定的經濟空間保證一部分青壯年成長為農村中等收入群體。在富人已經離去、中等收入群體占主體的情況下，“在村中等收入群體”在村莊社會中的角色和作用越來越重要，“在村中等收入群體”的經濟社會屬性也讓他們成為農村發(fā)展、村莊公共事務治理的重要力量。因此，應當積極培育中等收入群體，保護在村青壯年獲得生計來源的經濟機會和資源空間，進一步加大對農村的財政扶持，改善農民生產生活的基礎條件，完善社會化服務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