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靖雯
摘 要:社會主義城市在過去的一百年間經歷了從無到有和一次重大的變革。后社會主義時期的東歐各國作為社會組織、結構和城市空間與物質的各種復雜關系的卓越觀察場所,一直備受學界關注。Cities After Socialism一書聚焦后社會主義的東歐城市,本文簡要評述該書,討論社會主義城市與資本主義城市有何本質不同,后社會主義城市經歷著怎樣的變革,在變革中又存在哪些差異和問題等議題。其中,由于住房的私有化在變革中所呈現出的復雜局面,住房和其私有化的研究是其中的一個重點。
關鍵詞:后社會主義城市 變革 住房 新馬克思主義
自1917年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成立開始,社會主義國家登上了歷史舞臺。二戰后,東歐諸國、朝鮮、中國、古巴、老撾和越南先后加入了社會主義國家的行列。四十年前,中國開始了國家主導的政策改革,中國進入了改革開放時代,成功建立起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而蘇聯和東歐等前社會主義國家則在近三十年前走向了資本主義,許多擁有悠久歷史的城市在不到一個世紀甚至更短的時間內,兩次經歷驚心動魄的變革,還有許多在社會主義時期按照其理想建造起來的城市忽然面臨了與其建設初衷大相徑庭的道路。
工業化城市與社會組織緊密聯系在一起,而社會主義城市作為社會主義活動的空間,其必然包含著大量豐富有趣的社會現象,社會主義中的新的社會關系與社會組織也會在社會主義城市中得到充分體現。究竟社會主義城市是怎樣的?社會主義城市是否存在不同于資本主義的特質?社會主義城市有沒有解決資本主義城市中存在的問題,又是否產生了新的問題?這些問題都值得學者們去回應。
本文將主要關注東歐的后社會主義城市,通過Cities After Socialism: urban and regional change and conflict in post-socialist societies這本論文集簡述并探討在這一領域比較主流的研究成果和觀點,以及其中的一些爭論。
Cities After Socialism 由英國的城市研究學者Michael Harloe 和 Gregory Andrusz 以及 Szelenyi 主編。他們原計劃在1980年代末出版一部社會主義國家的城市化研究的論文集,然而還沒來得及出版,蘇聯解體,他們的研究對象發生了劇烈的變革,這本書的內容也因此被再三斟酌、修訂,直到1996年正式出版為 Cities After Socialism。如書名所示,這本論文集的重點在于這些原本的社會主義城市走向資本主義的社會經濟政治秩序的巨大轉變上,其論文大多撰寫于1993年至1995年[1]。
資本主義城市和社會主義城市的城市的社會空間、它們的政治與管理,住房和產權市場,社會互動模式都直接與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主要特點聯系在一起,一方面形塑著其各自的經濟組織、階級構成和政治結構形式,一方面也被形塑著。這本書所關注的就是確認和分析其中的一些聯系以及在當時(90年代)的東歐和前蘇聯領域,這些改革如何發生著。
Harloe特別指出,對正在發生且極速變化著的現象和進程做出結論是不容易的,然而對于社會主義城市及其變革的研究十分重要,因為這些城市在變革中簡單粗暴地拒絕甚或忽視仍有重大影響的社會主義時期遺留,并過于急切地采納假定的資本主義經濟和城市制度的特點。前社會主義城市不可能一夜之間轉變為一個符合西方想象的資本主義城市。比如這些前社會主義城市中的私有化不一定會導致西方式自由市場經濟的建立,一個國有企業的前領導可能在改革中搖身一變成為企業主,形式上是私有化了,然而這個過程并不符合任何西方的自由市場經濟原則。這種遺留的影響不僅表現在在經濟制度上,在階級的重構、政治制度的改革和城市社會空間上同樣顯著。比如在變革的過程中,前社會主義城市中的住房隔離與住房和土地的私有化中的復雜局面交織在一起,展現并參與形塑了新的社會階級與階層秩序。因此這種忽視和急切是危險的。這本論文集所展示的研究成果,正是希望社會科學研究可以貢獻于政治辯論與方案,有益于這些城市的發展。另外一個更為宏大的目的是能夠更好地理解在不同社會形式下的城市和城市化的獨特性質。[2]
Peter Marcuse對住房和土地的私有化做了詳盡的分析。他提出社會主義城市住房和土地的私有化是極為復雜矛盾的重新分配過程。私有化說起來很簡單,是指所有權由國家轉移到個人或私有企業的過程,然而所有權不是一個簡單的概念。盡管社會主義國家給人一種國家壟斷所有權的印象,然而實際上,一些土地和住房的產權還是保留在了個人手里,但又同時受到國家強力的管控,所有權與實際使用權的長期分離也使得產權的私有化更為復雜。在住房和土地私有化中,有一些可總結的利益矛盾:1)現有居住者和之前的擁有者之間的矛盾,他們都聲稱自己的所有權;2)國有住房和企業租房的承租者與地方當局和其他地主間的矛盾,一方想要維持現有的穩定居住和低房租,而另一方想要增加房租且降低租房保證。同時,在社會主義城市,由于住房與土地的產權由政府政策控制,有關產權的法律是非常缺失的。并且,在不同的社會主義國家城市中,住房所有權的分配情況是各異的。這都造成了改革中的私有化過程矛盾重重。Marcuse據此認為產權轉化中,社會主義城市的遺留影響重大,所謂“傳統智慧”,即按照資本主義已有的模式進行私有化是行不通的。[3]而同樣研究住房私有化的Raymond J. Struyk則支持迅速建立起一個西方式的房地產市場。盡管他也承認私有化帶來的不平等后果和種種問題,然而他認為解決之道就是快速建立西歐式的私有住房市場制度。他建議實行房產選擇性私有化,只將好地段的、租戶興旺的好質量的房產私有化。[4]然而Struyk似乎忽略了資本主義城市中長久以來存在的問題。
新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之一,大衛·哈維(David Harvey)利用列斐伏爾的“資本的第二循環”[5]的概念,通過在巴爾的摩的對城市房地產的研究,他提出房地產賺錢的過程十分復雜,是既涉及金融制度又涉及政府補貼的多因素的一個結合情況,從區位到區位之間不相同。 這樣,他通過房地產市場的結構以及對利潤的尋求解釋了人口區位的差異。哈維將巴爾的摩分成了八個房地產次級市場,這些次級市場中的每一個都有其自己的投資和銷售動態。他通過1970年的數據仔細地考察了資本家階級在城市空間內如何賺錢,并且提出資本的第二循環由許多安排構成,在每一次投資中,都有其自己的一套社會因素、沖突和可能;資本的第二循環不是一個純粹的私人企業情形,而是直接牽涉到政府,是私人經融機構、社區銀行和配合的政府計劃的結合。他還觀察到美國的房地產市場對非洲裔美國人和窮人的歧視,銀行不愿意給他們貸款。在這種情況下,房地產市場進一步鞏固了社會的不平衡發展。并且,資本的第二循環也加強了這種不平衡的發展,因為第二循環的資本總是拒絕投資在較為貧困的地區而尋求較高租金的城市地區。[6]盡管Struyk認為支持的是西歐式的而不是私有化程度更高的美國式私有住房市場制度,然而無論是哪種房產私有制度,其帶來的更嚴重的不平等后果都是注定且不應該被選擇性忽視的。雖然在某些西歐國家,比如荷蘭和英國,有相當比例的國家津貼支持的社會住房,但是這并沒有阻止這些資本主義國家的城市集體運動,如同在美國的情況,集體消費危機[7]在西歐同樣存在。因此,快速建立西歐式私有住房市場制度大概很難成為一劑速效靈藥。
David M. Smith和Gyorgy Enyedi都描述和分析了社會主義國家城市中的一些原則性特征。Smith描繪了一個社會主義城市的理想模型:經濟高效;對于城市供應和服務應該講求社會公正;城市人口有著很高的生活質量。然而現實往往并非如此,社會主義城市的理想在新的小城鎮中較容易獲得,在有歷史的大城市中,資源很難平等地分配。他特別提到住房成為了精英與受偏好群體的獎勵結構的一部分。然而,Smith認為社會主義城市存在的不平等相對于資本主義城市是很有限的。[8]而Enyedi認為社會主義城市的城市化和資本主義城市化并沒有本質不同,只是一個普遍的工業化城市進程的一點彎路。[9]
本書其他的學者都對Enyedi的這種觀點持反對意見,其中,Szelenyi在本書的總結性文章中直面這個爭議,提出社會主義城市和資本主義城市存在本質的不同。
Szelenyi認為社會主義城市的差異是由于其制度設計本身的矛盾,而并不是西方式市場進程的顯現。在早期的社會主義改革中,社會主義國家意在平等的住房政策依據需求原則分配住房給無房可住或房屋瀕臨垮塌的人群,是提升了住房平等的。但房屋作為私人生活消費品,在在當時的東歐社會主義國家中,必須為工業化進程讓路;其作為必需品的特性又使得房屋脫離于市場。房屋既不是市場商品,又不能作為生產性投資,所以政府在住房上的投資普遍低于住房需求增長所需,住房建設緩慢,房屋短缺。在這樣的整體需求的失衡中,國家無力完全依照需求原則分配住房,便引入了價值/功績成了另一個分配標準。而正是這個標準,造成了住房差異,并促使了進一步的實際收入差異。他總結性提出三個社會主義城市相較于社會主義城市的區別性特征:1)“城市化不足”,在相似的工業化程度階段,相比資本主義城市,社會主義城市的人口較少且人口的空間集中程度較低;2)較少的城市性,也就是多樣性較低的市中心密度以及較少的城市邊緣性;3)這些城市擁有獨特的城市生態結構。同時,他也指出,在變革中,這三個社會主義城市的特征都在消解:“過度城市化”出現,城市性增加,城市生態結構也發生了改變。但是,他認為并不能因此認定這些社會主義城市都必然成為位于世界體系核心的發達資本主義城市,相反,有些城市可能成為第三世界那種邊緣化的資本主義城市甚或成為一種混合型城市。Szelenyi同樣強調變革中的自然路徑原則,并認為產權轉換在其核心。[10]
盡管這本論文集包括的不同文章在具體的觀點上存在一些爭論,但是大體上,通過豐富的資料和詳盡的分析,大部分學者們認為社會主義的城市和資本主義的城市存在本質不同,而后社會主義城市的改革必然受到社會主義時期遺留的影響。在改革中,如果忽視這些遺留,機械地復制已有的資本主義制度,是十分危險的。這本論文對許多具體的問題,尤其是住房和土地私有化做出了細致的研究并提出了一些政策上的建議。其中的結論、觀點和材料對于想要從事研究這一領域的研究者而言,都是十分有益的,值得重點閱讀。但是這些分析與建議都不同程度地忽視了資本主義城市所存在的本質問題,沒有和新馬克思主義城市研究進行充分對話。這些不足之處則有待讀者思考。
注 釋
[1] Harloe M, Andrusz G & Szelenyi I. Cities After Socialism: Urban and Regional Change and Conflict in Post-Socialist Societies, Preface
[2] Harloe M, “Cities in the Transition”, In Harloe M, Andrusz G & Szelenyi I.(Eds), Cities After Socialism, pp1-29.
[3] Peter Marcuse, “Privat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 Property Rights in Land and Housing in the Transition in Eastern Europe”, In Harloe M, Andrusz G & Szelenyi I.(Eds), Cities After Socialism, pp119-191.
[4] Raymond J. Struyk, “Housing Privatization in the Former Soviet Bloc to 1995”, In Harloe M, Andrusz G & Szelenyi I.(Eds), Cities After Socialism, pp192-213.
[5] 馬克·戈特迪納:《新城市社會學》,第69-71頁:“資本的第二循環”是列斐伏爾提出的一個重要概念,他引入了資本循環的思想,認為房地產業是一個獨立的資本循環,是“資本的第二循環”。資本在生產領域(如制造業)的流通,對商品生產的投資是“資本的第一循環”,例如汽車生產;而房地產投資是“資本的第二循環”,是指剩余價值從財產所有權投入中的產出。
[6] 馬克·戈特迪納:《新城市社會學》,第73-74頁Saunders P. Social theory and the urban question[M]. Routledge, 2003,pp180-195
[7] Castells M. The urban question : a Marxist approach, MIT Press, 1977: 曼紐爾·卡斯特爾(Manuel Castells) 提出,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國家政府負責維持工人的生活質量以維持社會關系再生產,從而為資本主義提供“擴大條件。然而,由于提供像失業保險和住房補貼之類的社會保障福利的是政府,因此,城市居民斗爭目標常常是針對城市政府,而非資本家。這種特殊沖突,沒有匯入傳統的馬克思主義的勞動力與資本之間的爭端。集體消費危機頻繁出現在現代的資本主義國家的城市中,例如住房供給短缺、醫保不足、社會設施缺乏。為了維持社會穩定,政府不得不對這一勞動力再生產過程進行干預,也就是越來越多的社會保障性消費由國家來負擔。然而實質上,政府對集體消費的干預本質上是服務于私人資本的。也就是說,政府支付了資本主義社會關系再生產的成本,而這些勞動力創造的利潤卻被私人資本獲取了。城市政府在集體消費中負擔的責任越來越重,最終導致收支不平衡和城市的財政危機。城市政府在當今的資本全球化情況下,無法通過向資本提高征稅來補充財政,只有削減開支、減少對工人集體消費的支持。這就導致集體消費危機最終還是會出現。為了通過對集體消費的現有模式來進行抗議斗爭以改善城市生活條件的城市社會運動是由福利資本主義(資本主義社會組織的現代形式)產生的一個新的沖突。
[8] David M. Smith, “The Socialist City”, In Harloe M, Andrusz G & Szelenyi I.(Eds), Cities After Socialism, pp70-99.
[9] Gyorgy Enyedi, “Urbanization under Socialism”, In Harloe M, Andrusz G & Szelenyi I.(Eds), Cities After Socialism, pp100-118.
[10] Ivan Szelenyi, “Cities under Socialism - and After”, In Harloe M, Andrusz G & Szelenyi I.(Eds), Cities After Socialism, pp286-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