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 學 忠 趙 強 舉
(重慶師范大學 歷史與社會學院,重慶 401331)
楊萬里(1127-1206),字廷秀,號誠齋,吉州吉水(今屬江西)人,1154年進士,授贛州司戶參軍,調零陵丞。乾道年間,知奉新縣,擢國子博士,遷太常博士,權吏部右侍郎官,將作少監。淳熙間,歷知常州,提舉廣東常平茶鹽,遷廣東提點刑獄。十一年(1184),召為吏部員外郎。歷任樞密院檢詳官、尚書右、左司郎中以及秘書少監。作為南宋著名詩人,學術界對楊萬里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其詩歌創作,成果也極為豐碩,但對其軍事謀略少有涉及。其實,在楊萬里短暫的為官生涯中,其針對當時南宋朝廷日益嚴重的軍事問題,提出了眾多對金應對策略。他還曾上門拜訪大將張浚,獲得張浚的大加贊賞,稱其為“元符貴人,腰金纖紫者何隙,惟鄒志完、陳瑩中姓名與日月爭光”[1]12。本文擬對楊萬里的對金軍事謀略進行探討,以求教于方家。
宋室南渡之初,朝廷一直處于動蕩狀態,軍事上只能依靠岳飛、韓世忠等率領的軍隊維持南宋與金的對峙。到了高宗中后期,由于南宋對金和約的締結,使得宋金之間出現了短暫的和平。為了防止抗戰派破壞宋、金和約,宋廷開始了對武將權力的削弱。如將中興四大將中最堅決的抗戰將領岳飛殺害,其余將領或被調離,或被罷官。此后,南宋將領的軍事領導能力與軍隊的戰斗力便逐漸弱化。南宋朝廷在逐漸清除軍隊中抗戰派的元勛宿將后,重新任免了一批主和的較為老齡化的將領,使得軍隊日趨保守,失去了進取心。
南宋對金的軍事失敗,楊萬里指出其原因首先在于軍事將領的任免不當。南宋在對金的重大軍事行動中,其對將領的任用往往是以資歷年長者優先,“選將莫若宿望,而新進者未足用也”[2]173。表面上看,朝廷任用的是從軍時間長,軍事閱歷較深,同時也就理所當然被視為軍事素養較高的宿望者。其實,朝廷這樣的任命,主要是因為老齡化的軍事統帥大多主和,能忠實執行朝廷議和的決議,從而避免主戰的少壯派將領擁權坐大,導致尾大不掉的危險。楊萬里認識到將領的選拔關乎國家之興亡,“勝則興國,敗則亡國”,主張選將以新,任將以能,“選將不以新,不足以激天下之才”[2]173。如果所選將領有才干而年歲較輕,表明朝廷選人是重在以才是舉而非以資歷為據,則對其他將士是一種激勵,從而形成一種唯才是舉的風氣。楊萬里的論述,實則表達了對朝廷以宿望者為軍隊主將這一用人標準的否定和反對。
事實上,在南宋與金簽訂紹興和議前后,主戰的軍事將領均受到各種排擠和打壓,甚至主戰派領袖岳飛還被以莫須有的罪名處死,致使南宋軍隊的士氣大為削弱。將帥的選擇是君主控制軍隊的有效方式。其時,朝廷的重心由恢復故土變為穩固國土,因此為了防止再現“岳家軍”一類尾大不掉的軍隊,南宋的君主更多偏向于選擇保守派將領。楊萬里一針見血地指出任命軍隊宿望將領的弊端:“夫所謂宿將者,功業就矣,名位高矣,富貴極矣,腴田甲第金玉寶貨充乎其家,歌童舞女酣宴沉浸淚乎其心,昔之精明之謀者將暗然,而勇果之氣者將廢矣。”[2]173雖然元勛宿將多曾建功立業,但位高權重,難免有驕狂之心。隨著時間推移,其生活日益享樂腐化,軍事素養與勇果之氣墮落,一遇戰事,則“任其所甚憂,取其甚愛之身而捐之必死之地,彼則畏矣。以今之畏合前之驕,焉往而不敗”[2]173。朝廷一旦任命這種軍事將領,必然導致軍事失敗。因此楊萬里主張“拔將才于行伍之間”,“今日之取將,莫若以儒士之通敏沉雄者,行陣之嘗有聞者,武舉之有所蘊而不徒虛文者,士卒之有能自異者”[2]174。強調多方面選拔將才,儒將須通敏沉雄,武將須聞名行陣,武舉須有真才實學,士卒須有能自異,其核心是選將以新,任將以能。
楊萬里重視選拔將才,主張通過選拔將領來提升軍隊的士氣,同時又兼顧了南宋帝王的猜忌心理,偏重于選擇一些年輕有為但資歷尚淺的將領 。這樣既能鼓舞軍隊士氣,但又不會使軍隊成為私人的武裝,獨立于朝廷之外。實際上,楊萬里認為,只有選將以新,任將以能,才能保持軍隊的活力,才能維持國家的穩定,才能緩解南宋對金的軍事危機。
兩宋時期,軍隊的戰斗力一直是朝廷的痛楚。朝廷雖然花費大量的財政收入以之養兵,但在對外的戰爭中宋軍仍是敗多勝少。即使是少有的幾次軍事勝利,也僅僅是擊退敵軍,緩解軍事壓力,未能對敵軍造成毀滅性打擊。這一方面是因為兩宋軍隊多以步兵為主,面對北方游牧民族以騎兵為主的軍隊,往往處于劣勢;另一方面便是宋軍的戰斗力較弱,遇強敵一觸即潰。
針對南宋士兵戰斗力較弱的境況,有識之士多有揭露,宋末馬端臨指出:“將帥弗用命而委任不專也,卒既驕惰而不習知邊事也。”[3]1335這其實是兩宋時期宋軍的常態。對于此種狀況,楊萬里試圖提出解決之道:“天下之兵必有所斂,有所散。有所斂,所以集天下有用之士;有所散,所以去天下無用之人。”[2]174即采取類似漢初名將韓信的推陳出新之法,整頓軍隊,裁撤冗兵,改善吃空餉情況。此舉直接點出了兩宋軍隊為何數量龐大,軍費激增,卻在對外戰爭中屢屢失敗的原因。“天下之兵驕脆無用,召募日廣,而臨事不獲其力。”[4]438兵將驕惰無能,朝廷總感到兵力不足,于是募兵數量不斷增加,冗兵問題愈益嚴重,這已成為南宋軍事上的軟肋。
在募兵問題上,楊萬里知道朝廷的本意是召募各地兵源,以備邊患,但其效果卻差強人意,因此提出以邊地養邊民,淘汰冗兵。主要著眼于各地實際情況的不同,對于土地肥沃且樂于耕作地區的人而言,“民樂于為農而不樂于為兵,奪其所樂而強其所不樂,時則有擾民之害;以農為兵,非其習也,守則潰,戰則奔,時則有敗事之害”[2]176。因此在募兵時應注意召募“危地之民”,楊萬里指出:“今夫民之生有安地,有危地,生于安地者以危地為懼;而生于危地者亦不以安地為慕。”[2]177危地之民,迫于戰爭的壓力,時常“結營自衛,號為鄉兵”,其戰斗力比一般士卒較高。楊萬里以班固的“山西出將之說”言明其意:“隴西諸郡迫近羌胡,民習戰備,故風聲氣俗高尚武勇。此說得之。故夫山西出將,非天也,地也。地迫于夷狄而民習于戰備,則何地不山西也哉。”[2]177身處危地之人,其作戰積極性高于平常田地之人,“一夫者居必死之地,此其所必生也”,“故古之善用兵者以死求生,而不以生求生,邊地之民亦死而求生者耶”[2]178。在邊地鄉兵的設置上,楊萬里主張“私行”鄉兵而非“官行”鄉兵,即由百姓自己組織軍隊,朝廷負責提供支持,其目的是減少百姓的負擔且可以麻痹敵人。他認為“行鄉兵之法于邊地者,決不可自官行之。官行之則擾,私行之則樂;官行之則敵必疑,私行之則敵不知其所窺”[2]178。在具體的實施方面,楊萬里從靖康之難后區區鄉兵便讓金軍進退失據的事例中汲取教訓,主張以朝廷軍隊的軍事經驗培養邊民,同時從中選拔具有軍事天分的將領,使其統領軍隊,“不禁土豪之聚眾執兵,而又陰察其才且強者禮而厚之”[2]178。與此同時,“時有少蠲其征役,或因使之除盜,而捐一官以報其功,庶幾邊民之樂于戰”[2]178,使軍隊上下形成較強的戰斗士氣,從而改變軍隊作戰不利的情況。
在士兵的選擇上,楊萬里主張學習楚漢相爭時名將韓信 “推陳出新”的練兵思想,既對軍隊中戰斗力較弱的士兵加以淘汰,同時加入邊地能征善戰的將士。北宋中期,范仲淹便是依靠邊民練出了一支戰斗力較強的軍隊。而且宋朝的精兵強將多來自于陜西軍隊,其軍隊的構成也多以邊民組成。楊萬里有鑒于此,提出的“以邊地養邊民,以邊民成邊軍”,將軍隊的兵源改革作為軍事改革的一個重要方面,正是切中了南宋冗兵問題的一大要素,具有十分重要的現實意義。
由于宋、金之間頻繁的戰爭,使得兩淮流域附近的土地大半荒蕪,這一方面造成土地的浪費,同時也使邊地無險可守、無民可依。因此,如何讓邊境荒蕪之地得到有效開發利用,是南宋邊境急需解決的重要問題。
在邊地的兵制和屯田問題上,楊萬里有著獨到的見解。他建議:“莫若去屯田之名,舉兩淮之屯田,不授之兵而授之民,田以口授,業以世守,如唐太宗之授田,使兵與民分。”[2]198如果實施民屯,既能減輕朝廷的負擔,又可為戰爭屯糧,而兵則可以專兵。為了鼓勵農民去邊地屯糧,楊萬里提出“以地爭民”的方案:“詔于內地諸路之守臣,有民稠于地狹而愿遷則遷之。淮有水旱,饑民之就食則就于淮,使民得自言而聽其來,官隨所過而為之給,何患無能耕之民哉……其熟戶則蠲其幾年之租,其新民則蠲其幾年之租,何患無樂畊之人哉。”[2]198楊萬里對于“以地爭民”有著清楚的認識,也看到了邊地之民數量少的原因,正如他自己所論述的那樣:“以民爭地則地重,以地爭民則地輕。地重者賣之可也,地輕者授之可也。今兩淮之地,所謂地爭民者也,授之猶未必來,而況賣之耶。”[2]199以土地吸引人民,不僅使邊地得以開發,同時也充實了邊境的人口,增加了邊地的可用兵源。
兩淮地區的屯田之所以得到楊萬里如此重視,是由南宋朝廷所處的位置決定的。南宋立國東南,“無百二山河,唯曰長江為戶庭,兩淮為藩籬”[5]282。為抵御北方強鄰的入侵,沿長江一線布置軍隊,上起漢水,下迄淮河,將千里江面分為三個防御地區,形成川陜、京湖、兩(江)淮三大防區。三大防區因所處地理位置不同,承擔的軍事任務亦不同。其中又以兩淮防區最為重要,其所處位置直接掩護南宋在臨安和江浙重要的經濟區[6]。楊萬里稱此為“固國之本”,“蓋固國者以江不以淮,固江者以淮不以江”[2]153。“守淮善矣,其如淮地之空曠何?若夫江者……有淮而后江者吾之江也,無淮則江者非獨吾之江也,亦敵之江也。全而有之,猶恐失之,而況分之哉。且吾之有淮以為空曠也,使吾之不有而虜有之,彼以為空曠耶。”[2]154
在守淮策略上,楊萬里主張以長江為依托,沿江拒守。其對于戰略要地的選擇有著精準的判斷:“愿朝廷以光堯之塞逆亮而塞敵之貪。如蜀,如荊襄,如武昌……朝廷固嘗嚴守備矣。臣愿今日以待沿江之工而待淮,凡淮之要害之地,虜之所必攻者,巨鎮如廬、壽、廣陵者,則各擇一大將,委以一面而付之重兵。至于其它州郡,則多其壁壘而葺其城池。城池堅則可攻而不可下,壁壘多則寇有牽而不敢越,有大將重兵以居要,則沿淮之州有所恃而無所懼。兵法所謂常山之蛇者也。”[2]153實際上,楊萬里是主張籍淮保江。乾道十一年五月,楊萬里應詔上書云:“臣竊聞論者或謂緩急淮不可守,則棄淮而守江,是不然。昔者吳與魏力爭而得合肥,然后吳始安,李煌失滁陽二州,自此南唐始盛,今日棄淮而保江,既無淮矣,江可得而保乎?”[7]12864-12865楊萬里對于江淮戰略要地的選擇及其布防設想,顯得非常成熟與高明,對解決當時的軍事困境是有相當見地的。南宋以半壁河山對抗金國,軍事上多采取守勢為主,力圖控制戰略要地以有效地抵御金軍南下,從而確保國家的國防安全。
楊萬里為什么對江淮地區的戰略布防有如此獨到的見解,筆者以為這與虞允文有較大的關系。虞允文在采石之戰擊敗金主完顏亮而名聞天下。南宋紹興三十一年(1161)十一月,金主完顏亮集兵大舉南下。南宋建康都統制王權,聞金軍南下不加抵御而放棄淮西,而江淮、浙西制置使劉锜奉命退守長江,致使金軍順利渡過淮河。中書舍人、督視江淮軍馬府參謀軍事虞允文率領軍民于采石(今安徽馬鞍山市西南)阻遏金軍渡江南下,并取得以少勝多的采石之戰大捷,從而不僅解除了南宋的亡國危險,還引發金國政變。宋軍放棄守淮,導致朝廷的震動與驚慌,而虞允文文人知兵,依據長江天險,在采石據險防守并擊潰金軍,自當引起楊萬里的思考。1167年,楊萬里上《千慮策》時提出江淮的軍事設想,當是吸收了采石之戰的成敗經驗。當時,楊萬里至臨安,先后拜謁同知樞密院事陳俊卿和知樞院事虞允文,上書政論《千慮策》,充分顯示了楊萬里的政治才華與軍事謀略。虞允文讀后贊嘆楊萬里曰:“東南乃有此人物!某初除,合薦兩人,當以此人為首。”[1]113可見虞允文對同為文人知兵的楊萬里是非常賞識的,一見如故,并向朝廷大力薦舉楊萬里。
戰與和,一直困擾著南宋君臣。在戰與和的問題上,朝臣之間有諸多的爭議,導致宋金之間戰和不定。南宋與金之間有紹興和議、隆興和議和嘉定和議,即是現實的反映。楊萬里從南宋朝廷的實際出發,指出宋對金的軍事策略應是“和不如戰,戰不如守”,實際上即是“主守后戰”。南宋朝廷偏安一隅,統治區域以山川河流居多,河網密布,湖泊眾多,宜守不宜攻。而且,南方的漢人政權與北方的游牧民族政權軍事對抗時,南方政權往往處于劣勢而不得不采取守勢,秦朝與明朝的長城即為最好的明證。且中國自古以來,南北戰爭居多,東西戰爭為少,但南方漢人政權北伐少數民族政權,勝利者寥寥。楊萬里認為,朝廷應內修政事,外備邊患,但不應窮兵黷武,將國家的存亡置于一戰。同時也強調南宋不應“茍于安”而忘戰,“為今之計,和不如戰,戰不如守。和則懈,戰則力,故曰和不如戰。戰則殆,守則全,故曰戰不如守”[2]155。
對于其時的紛亂局面,楊萬里有著清醒的認知。他意識到宋金之間已成對峙之勢,雙方都無法短時間內吞并對方,而“守”則成為雙方的共同意愿。這從表面上看與楊萬里的軍事主張相矛盾,其實不然。“守”只是一種暫時的選擇,且金軍鋒芒正盛,朝廷僅憑此時的軍力是不足以擊敗金軍的,那么以守為主,可以讓宋軍在戰爭中占據主動,既可有效地抵御金軍南下,又可減少朝廷的軍費開支。在宋金對峙時期,宋軍加強軍事建設,一旦宋軍實力強大,對金戰爭有決定性優勢,則可進行北伐。從開禧北伐來看,楊萬里對金的軍事策略并未得到采納或實施。在楊萬里去世的前一年,即開禧元年(1205)五月,宋寧宗下詔北伐金朝,但由于準備不足,戰爭也未對金形成優勢,最后北伐失敗而被迫簽定了嘉定和議。南宋開禧北伐的失利,也從反面證明了楊萬里“主守后戰”策略是非常高明的,具有很大的可行性。
楊萬里之所以主張“和不如戰,戰不如守”的“主守后戰”策略,是因為當時北宋大面積的故土淪喪。南宋建立后,背海立國,國土面積狹小,朝臣陷入了對金軍的憤恨中,因此許多文武大臣都有“恢復情結”,主張對金開戰,以恢復失去的疆土。不可否認,許多大臣是有著強烈的愛國情懷,但這種情懷一旦被權臣所利用,匆忙對金北伐,對于南宋來說,將是巨大的災難。楊萬里以歷史上的顧雍和姜維為例,借古諷今,力圖說明其中所蘊含的巨大風險:“昔吳大帝時諸將各欲立功,多陳便宜,帝以問顧雍,雍曰:‘兵法戒于小利,此等欲邀功名,非為國也。’……蜀將姜維每欲大舉伐魏,費祎曰:‘吾等不如諸葛丞相,丞相猶不能定中原,不如保國治民,無決成敗于一舉。’嗟乎,吳其以雍為懦,而蜀其謂維為壯矣!雖然,未見其害,雍信懦而維信壯也。及諸葛恪以輕動無功而民怨,姜維屢出黷武而國亡,則顧雍、費祎之言猶信。”[2]155楊萬里這一番話,道出了南宋朝廷內部朝臣和與戰爭議所存在的問題,他擔心有朝臣欲借北伐之名而圖謀個人功名進階,而非真正建功立業以恢復故土。楊萬里的擔心是有遠見的,后來韓侂胄果然為了一己私利,沽名釣譽,謀求鞏固權位,未作充分準備就謀劃開禧北伐,最終導致南宋大敗。
和與戰的問題一直貫穿于南宋,朝臣爭議不休,使得南宋諸帝對和與戰的態度也不一。在此形勢下,楊萬里認為,朝廷應積極備戰,但不能主動對金作戰,因為南宋軍隊的戰斗力遠遠沒有達到可以和金軍進行大規模的決戰。一旦輕易用兵,將使邊境重新陷入戰火,因此南宋內部的穩定和軍隊的建設是亟待解決的大事。但令人遺憾的是,南宋統治者并未采納楊萬里的意見。在其去世前一年的宋寧宗時期,整個朝廷處于一種狂熱的“恢復故土”的氣氛中,在內部黨爭不斷、朝廷派系紛爭的情況下,盲目地舉全國之兵“北擊邊患”,以疲弱之師對金朝精兵,南宋輕啟戰端,最終釀成失敗。
綜而論之,作為南宋著名詩人的楊萬里,對當時南宋所處的軍政形勢和時局有著清晰的認識和獨到的見解。其軍事謀略,切合當時南宋與金的基本大勢,具有很強的針對性和可行性。楊萬里通過分析宋代的軍事管理及運行體制的演變和產生的實際效果,在總結歷史經驗教訓的基礎上提出了整頓和改革現有軍隊體制,加強南宋國防建設的具體方案。在軍隊將帥的選擇方面,楊萬里分析朝廷任命資歷年長的元勛宿將弊端,提出選將以新、任將以能的主張,確實能提高當時的將帥素質。在士兵建設方面,楊萬里指出宋軍冗兵耗費巨大且戰斗力低下,主張淘汰冗兵,以邊地養邊民,從而提高宋朝士兵戰斗力。楊萬里提出了兩淮地區的軍事布防,主張兩淮引民屯田,以沿江拒守。其出發點是基于兩淮流域附近的土地大半荒蕪,邊地無險可守,無民可依。楊萬里的兩淮軍事設想具有很強的可行性,也被其后的宋金、宋蒙(元)戰爭所證實。宋蒙(元)戰爭時期,蒙哥汗是以四川作為進攻重點,忽必烈汗是以京湖作為進攻重點,為什么都是最后才進攻兩淮地區呢?原因即在于兩淮地區防守嚴密,河網密布,湖泊眾多,不利于蒙古騎兵征戰,這也進一步證實了楊萬里關于兩淮的軍事策略是非常成功的。在宋金和戰方面,楊萬里提出了“和不如戰,戰不如守”的“主守后戰”策略,其卓越的軍事才華由其后的開禧北伐從反面予以了證實。
與同時代的文人相比,楊萬里的軍事才華也是十分突出的,此處僅以范成大、陸游與辛棄疾三人為例進行簡單比較。與楊萬里合稱為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之一的范成大(1126-1193),是南宋名臣、文學家。軍事方面,范成大出任四川制置使時,曾開幕府,選將治兵,整軍御邊,修堡寨,防范吐蕃、青羌進犯,保證了蜀地邊境安全,“范成大幕府并不側重于軍事備戰,而側重民生,重發展”[8]51。可見范成大任四川制置使,雖有一定的軍事實踐,只是踐行四川制置使的職務行為,掌四川諸州軍事,便宜制置軍事,但沒有系統的軍事謀略,與楊萬里相差甚遠。
同為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之一的陸游(1125-1210),南宋著名文學家、史學家、愛國詩人。陸游的論兵篇章多為單篇零散之文,如《代乞分兵取山東札子》《上二府論都邑札子》等,數目較少,其軍事謀略多見于其詩章。陸游堅持抗戰恢復,反對主和誤國,提倡在江淮正面戰場實施靈活機動的戰略戰術,主張收復中原,必先收復關中,派遣間諜,使用詐術,離間擴大金人內部矛盾等等[9]。可見陸游的軍事謀略比較零散,雖然也有一些真知灼見,但其中仍有一些秀才空談之論。如陸游雖然重視離間遣諜情報工作,但他曾輕信情報傳聞,不僅受到時人的批評,在清朝還受到史學家趙翼的批評。趙翼指出,陸游在四川時,金朝邊將以虛假情報騙取信任與錢財;淳熙年間,又誤信金人每年巡歷春水秋山之常制為虜酋北遁;開禧年間,又據邸報和錯誤信息賦詩,不禁感嘆“鄰國傳聞之說,易于聳聽”,“邸報尚不足信,況傳聞耶?”[10]92楊萬里也重視諜報工作,但對諜報工作謹慎分析,不輕信傳聞,“南北和好逾二十年,一旦絕使,敵情不測,而或者曰:‘彼有五單于爭立之禍。’又曰:‘彼有匈奴困于東湖之禍。’既而皆不驗。”[7]12864可見,二人雖然都未有主持軍事的實踐活動,但陸游的軍事謀略相比楊萬里還是有一定的差距。
辛棄疾(1140-1207),南宋豪放派詞人,參加過抗金義軍,著有《美芹十論》《九議》《應問》等,比較系統地條陳宋金戰守之策,應該是既有軍事實踐,又有軍事理論。尤其是《美芹十論》,詳細闡述了抗金救國、收復失地、統一中國的大計,是一部優秀的軍事論著,顯示了其卓越的軍事才華。有學者認為辛棄疾是“出將入相的英雄,運籌帷幄的軍事家、謀略家”[11]。從軍事謀略上看,楊萬里與辛棄疾二人應該是各有千秋。以守江淮為例,《美芹十論》有一篇《守淮》,主要闡述聚兵為屯,以守為戰,重點是擇精騎十萬,分屯于山陽、濠梁、襄陽三處,而于揚州或和州置一大府以督之,主張藉淮保江。而楊萬里對于兩淮地區的軍事布防,主張兩淮引民屯田,以沿江拒守。可見,二人守淮策略都很有見地,只是角度與側重點不同。總體看,二人對金軍事策略也有很多相似之處。二人都堅決主戰,且反對主和;都給南宋朝廷提出了一整套恢復中原的謀略和比較完整的作戰方案,都具有較好的可行性但均未得到朝廷的采納和施行;都對宋金大勢有比較清醒的認識;都主張藉淮保江,反對棄淮守江;都關心民心并主張利用民心,辛棄疾主張利用兩淮民兵抗金,楊萬里主張用兩淮鄉兵抗金;都主張在江淮屯田,辛棄疾建議歸正人屯田淮甸,楊萬里主張引民屯田;都反對急躁冒進,反對南宋在未做好充分準備時就對金輕啟戰端等。在對金謀略上,二人可謂是英雄所見略同。其實,二人的命運也比較相似,都是壯志未酬,一生不得大用,都以愛國憂時之詩文著稱于世。但辛棄疾參加過抗金義軍,還曾授江西安撫使、福建安撫使、紹興知府、鎮江知府、樞密都承旨等職,也負責地方軍務治安等,可謂有豐富的軍事實踐。而楊萬里任職多為文官,缺少軍事實踐,但楊萬里文人知兵,其所展現的軍事謀略,在文人中更是難得。
應該說,楊萬里的軍事謀略主要是針對當時南宋軍隊所存在的積弊,試圖提出能夠從根本上解決南宋軍事困境的方案,可惜的是南宋朝廷當權者并未將其的軍事建議或策略付諸實施。楊萬里對南宋國防安全的擔憂不幸均被言中,這無疑是一種時代的悲哀。但楊萬里的軍事謀略不僅體現了其卓爾不群的軍事才華與高瞻遠矚的戰略眼光,又充分地體現了其憂國憂民的憂患意識和現實關懷。